76 番外篇巴約特公主(2 / 2)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褚英和代善爭吵,卻是為了她。

汗王和三軍回城後,他們三人還留在原地。代善已經一個箭步衝去褚英麵前質問:“剛才在父王麵前,你為什麼不說話?”

褚英推開他抓在自己盔甲上的手,反問:“父王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讓我怎麼開口?為叔父辯護,便是在忤逆父王!”

“她方才那樣求你,你居然能做到無動於衷?我真沒想大哥如今是這樣鐵石心腸!”

“倒是二弟你,不要惹禍上身才是。”

她聽在耳中,痛在心裡。抹著眼淚,一聲不吭地轉身欲離開。

褚英見狀,上前一步抓住她,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對不起。”

那一刻她心中百感交集,八年了,八年來她仰望著他,追隨著他,努力地想要站在他身旁,她真的太辛苦了……就像在追逐一顆永遠也追不到星星。

於是她緩緩擺開他的手,搖頭說:“大哥,我沒怪你,我知道你為難……”

褚英還想再說什麼,卻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八年,她看著他娶了兩位夫人,還納了一個妾。人人都知道,如今大貝勒府上還金屋藏嬌了一個女人。他也當了爸爸,有一回她遇著了他的嫡福晉,牽著他的大兒子杜度在荷塘邊玩兒,格外的幸福,格外的恬靜。她想,洪巴圖魯會喜歡的女人,應該是那樣的吧,溫柔賢淑,善解人意,能夠在他的背後,幫他打點家裡的一切。哪裡像她,莽撞幼稚,成日隻知道眼巴巴地追著他,八年了,他卻從來沒有回應過她的心思。

阿瑪被削爵禁足,她聽聞大貝勒府上著火了,擔心他的安危,卻沒法子去看望他。

入夏。她無意間得知阿瑪要去沈陽的消息,這些日子,阿瑪一直在暗地跟明朝聯係,她心中害怕阿瑪會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來,便偷偷跟著,誰知道卻看見了額亦都將軍還有褚英。

褚英的身旁,還站在一個女人。那個傳說中……被他金屋藏嬌的女人。

見到她的那一刻,她心中充滿了失望,失落。她曾經固執地以為,他不喜歡自己,是因為她還是個女孩兒,而今她見到了這個年紀不過與她相仿的女子時,才明白自己一直以來的“以為”,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她固執,不死心,硬是追去了沈陽。在茶樓裡,見到他專注於她的眼神,見到他發自內心的笑容,見到他親昵地去奪她的酒杯……她才明白,她從未曾真正得到過他哪怕一點點的偏愛。

她對自己說,今天以後,她就要徹徹底底地對他死心。

他還是他,還是她的大哥,是建州獨一無二的洪巴圖魯,隻是……不會再住在她的心裡了。

沈陽一彆,他回城複命,被汗王訓斥了一上午,甚至不惜一個人把縱火之事給擔了下來。

汗王又給她尋了很多親事,她一個也沒有答應,甚至以死相逼,從十歲到二十歲,她從一個女孩兒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老女”。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願嫁,不願離開赫圖阿拉,不願離開這個他生活的地方。

萬曆三十六年三月,□□哈赤命褚英、阿敏率5000人征烏拉。建州軍攻克烏拉部的宜罕阿林城,斬殺千餘人,獲甲三百,俘其餘眾。

萬曆三十七年,三月。

阿瑪通敵之事敗露,汗王一氣之下,下令誅殺長兄阿爾通阿,和三哥紮薩克圖,連其麾下的部將武爾坤也被處死。目睹著親人一個個被被自己的養父誅殺,她的心中一片荒涼。逃過一死的阿敏來看她,寒心道:“乾出這樣背信棄義的事情,真希望他不是我的阿瑪……若知道當日他出城是為了投明,我就該一刀殺了他!”

歲末,汗王不顧兄弟情義,將阿瑪囚禁在一間暗室之中,用鐵鎖鎖住,僅留兩個孔穴給他遞送食物。而明朝對此事未置一詞。

她得知阿瑪被幽禁一事後,便閉門不出,向汗王絕食以抗議。誰知卻適得其反,惹得汗王大發雷霆,一氣之下將她從公主降為了郡主。聽聞在大殿上,代善已經極力諫止,也未能奏效。

那之後,代善去看望過她一次。那個不管她多慢都會等著她結伴而行的二哥;那個在哈達受了傷卻一聲不吭的二哥;那個因為她隨口的一句玩笑啊,就把自己的長子取名為嶽托的二哥;那個烏碣岩戰之後跟汗王作對為她求情的二哥;那個,從未表明過自己的心意的二哥……

有時候連她也猜不透這個二哥心中在想些什麼。他不像褚英,褚英的愛,跟他的目光一樣直接,熱忱,不加掩飾。對褚英來說,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妹妹永遠就是妹妹……而對少年老成的代善而言,他有太多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地方了。她覺得他或許是喜歡她的,又發現他在和他的母妃糾纏不清……他娶的福晉,比褚英還要多,隻要是美女,隻有有用處,他都照收不誤。

那天,代善跟她說:“對不起。”

他為什麼要道歉,錯的本就不是他,他卻跑來巴巴地跟她道歉。因為他沒能阻止汗王做出這個決定,這個令她痛失了一個又一個親人的決定……阿瑪錯了也罷,汗王錯了也罷,可卻是他,唯有他,還記得這赫圖阿拉城裡住了一個孤零零的孫帶。

明萬曆三十八年,庚戌。冬十一月,□□哈赤命額亦都率師招渥集部那木都魯諸路路長來歸。還擊雅攬路,為其不附,又劫我屬人也,取之。

她還是偶爾能得到關於褚英的消息,不是他又獲了戰功,就是他又獵到了豺狼。他永遠是赫圖阿拉風頭最盛,氣焰最旺的那個洪巴圖魯,他騎在戰馬上的身姿,從她還是個小女娃的時候就牢牢地烙印在了她的心裡。

萬曆四十年,癸醜,□□哈赤親率三萬建州大軍伐烏拉。褚英被勒令留守城中。而她嗅到了危險的味道。一如當年,阿瑪決定投明時的那種危險的味道。

為了心裡的那份懷疑,她去找了代善求證。代善從來不對她撒謊,代善從來不騙她,這次……也不例外。

褚英他……想要造反!那日汗王下令誅殺長兄和三哥的情形還曆曆在目,阿瑪的死也仿佛是昨日的事情……她不敢想那個結果!她不是不相信她心中的大英雄,而是……她太清楚汗王的殘暴了。

於是她請求代善,一定要阻止這一切,無論用什麼辦法也好……一定不能看著大哥眼睜睜地送死。

明萬曆四十一年,正月。建州從烏拉撤兵不到兩個月,布占泰旋複背盟,幽□□哈赤之女穆庫什和額實泰,將以其女薩哈廉子綽啟鼐及所部大酋子十七人質於葉赫,娶□□哈赤所聘貝勒布寨女。春,正月十六日。□□哈赤輕率建州軍,傾巢而出,再征烏拉。褚英又在守將之列。

早朝的時候,褚英坐在空曠的汗宮大殿正中的那把寶座上。

“我要坐上這個位置,才能左右一切,做我想做的事情。也唯有坐上這個位置,才能保護我想要保護的人……我必須坐在這個位置上,我一刻都等不了。”

那一天,他脅迫了城中的守將,讓他們發誓,從今以後,為他是從,若有二心,必誅之。並焚香告天,若父兄未能大勝而歸,我必不開城門。

烏拉克,布占泰逃亡葉赫,汗王率領全師回城。褚英來迎。

回城不過數日,汗宮大殿便傳來了一個噩耗。

五大臣與眾阿哥以“三大罪”,集體上諫控告褚英。其一,是其挑撥離間,從中作梗,致使“四貝勒”與“五大臣”彼此不和;其二,是其索取強占諸弟貝勒的財務、馬匹乃至人丁,引起眾怒;其三,是因其在汗王出征烏拉期間,曾揚言“我即位後,將誅殺與我為惡的諸弟、諸大臣。”且若汗王兵敗而歸,我將不予開城門。

汗王震怒之下,亦是痛心疾首,左右權衡,最後以幽禁褚英而平眾怒收場。並不允許任何人前去探視。

萬曆四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

汗王以不思悔改之名,咀呪之罪,下令處死褚英。

那一天,孫帶和代善長跪在汗宮門口,任是沒能阻止這出慘劇。

“二哥,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他可是洪巴圖魯啊?無人能及的洪巴圖魯,他怎麼會死!怎麼會……死在了汗王的刀下……”

褚英下葬了七日,她就在墓前守了七日。起初東果哥哥也來過,傷心欲絕,幾度要昏過去。郭絡羅氏帶著杜度和尼堪來了一次,又被汗王的人給趕了回去。

一直到頭七,她才等到了,那個大哥心心念念的女人。

而令她真正吃驚的是,她……居然和八年前長得一模一樣。八年,她已是老女一個了,她卻還是十五歲的容貌,仿佛歲月徹徹底底地在她身上失去了作用。

“今天是大哥的頭七,既然來了,就來祭拜一下吧……”

隻見她跳下馬,跪倒在褚英的墓前,磕了三個響頭,卻是無言。

是啊,無論再說什麼,大哥都聽不見……說得再多,又有什麼用呢?

“明知道你是禍水,可大哥還是選擇一次次地幫你……”孫帶神情恍惚地說道:“他幫你救人,帶你去沈陽,被汗王罰丟了兵權,甚至不惜承認大貝勒府的火是他放的……大哥對你,一片赤誠,你卻幫著老八,把他送進了獄中……”

她說著,幾度情緒崩潰,就要哭了出來。可是她不能哭,尤其不能在她麵前哭。若是哭了,那她就徹徹底底地輸給她了。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愛大哥。

代善一直默默地扶著她,他知道,下一秒,她就有可能兩眼一抹黑的倒下去。

回城的路上,她問代善:“大哥,為什麼到最後沒有娶她?”

“有些東西,不一定是得到,才是最好的。”

代善歎息,“或許得不到的,才最深刻。”

是啊,得不到的才最深刻,此時此刻,從十歲,到二十六歲,她終於明白了。

歲末,□□哈赤以“歸服益廣”為由,增設八旗。

明萬曆四十四年,正月初一。□□哈赤在赫圖阿拉即大汗位,稱“覆育列國英明汗”,建元天命元年,立國號大金。大金,便是愛新覺羅的意思。並自廢了世子之後,增設四大和碩貝勒。以代善為大貝勒,阿敏為二貝勒,莽古爾泰為三貝勒,皇太極為四貝勒。

久居深苑的她,決定去給代善道喜。

這個曾經的大貝勒,是他的位置……如今換了代善來坐,即便是大哥泉下有知,亦會替他開心吧。至少……沒有旁落彆人之手。她知道,如果是代善來接替這個位置,他一定會非常開心。

“兄長阿敏有自知之明,無心汗位,五哥生性殘暴,難以建立威信,而八弟……他嗜酒如命,如今已是半個廢人。二哥,祝賀你,終於是如願以償了。”

看見代善前路一帆風順,她最後的一個心願,也了了……

“孫帶,過去的事情,我已經決定忘記了。”

代善穿了一身朝服,鑲著明黃的金邊。她注意到他如今走路還是有些瘸著左腿,心裡頓時翻湧起一陣酸意。

“前路還需披荊斬棘,我不能……再沉溺在回憶裡頭了。大哥已經走了,從今往後,你我都好,都不要再記掛那些往事了。未來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他笑了,笑得那樣釋然,那樣放肆。

從十六歲到三十二歲,十六年,不知不覺,嶽托也已經十六歲了,能騎射征戰了。

她的十六年,又何嘗不是他的十六年呢?

也許他今生,注定做不到像她一樣,大聲地喊出那句——“我就是喜歡你!”

他原以為,說出這句話,對他來說才是解脫,但其實不然。

真正的解脫,是放手。放過她,也放過自己。

明萬曆四十五年,大金天命二年。

“汗王,孫帶老了,不任性了,也不胡鬨了……汗王就放我走吧,讓我嫁人吧。”

“孫帶啊,你終於是想通了?”

“是啊,我想通了……若是我這個‘建州老女’,還能嫁得出去的話……”

“我□□哈赤的掌上明智,誰人不想娶?那巴約特台吉,可還對你心心念念呢,你若是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嫁給巴約特台吉,也沒什麼不好的啊……”

這個巴約特台吉,連大哥都說他是個好人了。她不信誰都好,也不會不信大哥的眼光的!

況且就連那女真第一美女,最終的結局不也是嫁去蒙古嗎?那她又有什麼所謂,也許蒙古,真的是個好歸宿呢?去了草原,就真的,真的,能忘記這一切了吧……

一個沒有洪巴圖魯,沒有古英巴圖魯的赫圖阿拉,留下,又有什麼意思呢?

……“大哥是建州的大英雄,我喜歡大英雄,我就是要跟著大英雄!”

……“你……你娶了福晉,我也可以當側福晉!你是洪巴圖魯,給你當側福晉不算委屈?”

……“孫帶,你也該長大了。”

……“孫帶,過去的事情,我已經決定忘記了。”

孫帶長大了,孫帶會聽話,乖乖地嫁去蒙古。

明萬曆四十五年,天命二年,喀爾喀蒙古博爾濟吉特氏巴約特台吉恩格德裡娶□□哈赤養女——孫帶郡主,遂稱巴約特格格。

大金天聰九年,遷居東京遼陽,後封巴約特台吉為三等子。崇德元年卒。巴約特格格晉封為和碩公主。

順治六年,四月。公主病逝,時年六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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