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六年,四月十五日。
撫順城失守。守將李永芳與中軍趙一鶴出城投降後,千總王命印、把總王學道、唐玥順等摔餘部殊死抵抗,戰死,其餘官兵趁亂而逃。撫順千戶衛至此淪陷。
敗兵之際,整個撫順城亂作一團,南門一開,百姓們便四處逃散,結果被城外的建州兵馬給如數驅趕了回來。我獨身一人,混在這兵荒馬亂的流民堆中。
王命印死了,那個一腔熱血的王命印,死了……撫順城的守將,除了投降的李永芳和趙一鶴,沒有一個能活命的。主帥降的降,死的死,兩萬守軍,潰不成軍。金兵入城,開始大規模的搜刮民宅,手無寸鐵的百姓們都被驅趕到了城樓下的空地上。
這一晚,金兵全數駐紮在了撫順城內。那撫順將軍府,隻怕如今正住著愛新覺羅家人吧。
想來命運也真是奇妙,四十年前,努,爾哈赤在這撫順將軍府上為俘虜的時候,隻怕未曾會想到,四十年後的今天,他建立了大金,並且一舉拿下了撫順。這個遼東再不會有一位李將軍,能讓他做奴才了;這個將軍府,如今也是他的一方領土了;這個從前堅不可摧的大明城池,也被他攻了下來。四十年,在這漫漫華夏曆史上,或許也就是那麼一頁書的故事……
我蹲坐在地上,身邊的婦人懷中抱著啼哭的嬰兒,年過古稀的老嫗正在咳嗽著。這一夜,所有的撫順民皆無家可歸,隻能在金兵的看守下,在這露天之下入眠。有人在滔滔不絕地罵著李永芳,有人在哭天告地求菩薩,希望張承蔭的援兵能趕緊來解撫順之圍……我沉默地望著天上的星星。
此時此刻,同在撫順的皇太極,或許也在與我仰望著同一片的星空吧?
……“晚上在軍營裡,根本睡不著,就跑到外頭看星星,還好現在晚上星星還夠多,足夠我數一晚上了。”
“怎麼會睡不著?”
“想你,所以睡不著。我每次把星星數完,心裡就想,下次一定帶你一起來,讓你躺在我腿上,我們一塊兒數。”
……
他一定沒有想到,我就在這裡,這個離他或許隻有一街之隔,百米之遙的地方。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多麼地想念他。
四月的遼東,夜裡還是帶著一絲涼意。我縮緊了身子,抱著雙腿,閉上眼想要睡一會兒,或許在夢裡還能看一看他的臉……
我的意識正逐漸模糊,卻隻覺身子一輕,被人從地上給扛了起來。
我大驚,“你乾什麼!”
“噓——”他一把捂住我的嘴,作噤聲狀,我接著清冷的月光,才看清他是李延庚!
他怎麼會在這裡?當時在城樓上,李永芳分明下令送走他了,難不成借著戰亂之際,又溜了回來?
“跟我走!”他二話不說,將我放倒在地,然後拉著我穿過擁擠的流民。
“你想乾什麼?”
他可是今天早上在城樓上差點就殺了我的人啊!本能反應,另我一見到他,就開始後怕,試圖掙脫他的挾製。
“如果你還有一點點良知的話,就跟我走!”李延庚眼神裡充滿了堅毅。
我不明就裡,“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跟我走,便知道了。放心,我不會殺了你。”
他停滯了一下,而後麵容沉痛地說道:“正如你所說,殺了你,隻會讓整個撫順城來陪葬!而現在,我需要你——來救這撫順!”
我……如何救撫順?但聽他的語氣,倒不像是在騙人的。李延庚這個孩子,今年十八歲了,我雖跟他交往不深,但到底是看著他這三年的改變的。他雖然是有些衝動、意氣用事,但為人還是十分正直的。這一點我心裡十分清楚。此時若不是撫順出了什麼事情,他不會用這種口氣來求我。
就這樣,我被李延庚一路連拖帶拽地帶到了將軍府上。
將軍府外是駐守的正黃旗士兵,李延庚拿出一個令牌給那守衛看,便馬上放行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李延庚條理清晰地解釋道:“趙中軍的部下打算護送我出城,可那時雙方激戰正酣,無法開城門,於是我也困在了這撫順城裡。撫順城陷,父親……降金後,我便被接到了將軍府上。”
我心臟狂跳,這將軍府,眼下可住著努.爾哈赤啊!難道……李延庚想帶我去見努.爾哈赤?
這可萬萬不行!我急得冷汗狂出,腦子一熱,便想要逃跑,於是朝李延庚抓著我的手背上用力一咬。他多半也沒預料到我會突然使這一招,吃痛一聲,就撒了手。
我逮住機會,撒腿就跑,連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隻可惜技不如人,沒跑兩步,就被李延庚給追上了。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抬頭一看,前頭正是一對正藍旗下的巡邏兵迎麵而來。
該死!領頭那將領,居然是代善!
我正是騎虎難下,左右為難。隻好硬著頭皮,橫豎都是死,眼下就先躲過代善再說。於是我立馬轉身,乖乖地跟著李延庚進了將軍府。
我一路低著頭,幸好此時已是夜深,將軍府上大部分的燈火都已經歇了。李延庚怕我再想著逃跑,便用腰帶將我二人的手捆在了一起。
我被帶到了將軍府李永芳常用來議事的廳堂門口,他按著我的頭,讓我不得不貼在窗簷上聽著裡頭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