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件事定是蘇轍在搗鬼。
蘇轍毫不避忌地看著他。
因為從今日之後,王安石連與他對望地機會都沒有, 一人尊,一人卑,壓根不是同一級彆之人。
許多人見王安石無辯解之意,不光覺得納悶, 更覺得好奇。
再一看,王安石落在蘇轍麵上的眼神平靜且幽遠, 更為好奇打量著這兩人。
就連官家也有所察覺。
蘇轍見大家都安靜下來,微微一笑, 不急不緩開口道:“事到如今,王大人難道還要辯解嗎?有道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就算巨鹿郡公真的是汙蔑, 為何不汙蔑旁人,非得汙蔑王大人?”
這話王安石在打壓旁人時, 一貫用的就是這套說辭, 故而今日他便將這套說辭重新還給了王安石,叫他嘗嘗百口莫辯的滋味:“更何況, 我已派人查過,在巨鹿郡公動手之前,曾被王大人相請,去王府見過王大人一麵。”
“從那之後,巨鹿郡公先是閉門不出,很是不對勁,繼而就進宮給官家送有毒的糕點……不知道這件事王大人做何解釋?”
頓了頓,他麵上笑容更甚:“這些日子,雖說您與巨鹿郡公一向有些來往,卻從未主動邀請過巨鹿郡公去您府上。”
“若無十分要緊之事,您何至於如此?”
範鎮等人連連附和。
甭管他們之前與蘇轍到底是對付還是不對付,但相比於蘇轍,大家對王安石是恨之入骨,隻覺王安石簡直就是大宋毒瘤。
王安石冷冷道:“好,就算照蘇大人所說,我真想挑唆巨鹿郡公對官家下手,這等事,自然越是辛秘越好,為何會這般堂而皇之?”
蘇轍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我想,若我是您,也會選擇光明正大與巨鹿郡公見麵,畢竟事發之後,這等事情哪裡能躲得過?還不如堂堂正正,相信王大人也聽說過一句話,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一字一句說的是有理有據,聽的王安石恨不得想要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
王安石就不懂了。
彆看蘇轍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多歲,怎麼長了這樣一張巧言善辯的嘴?
當然。
王安石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據理力爭,話裡話外的意思就算他有嫌疑,但捉賊要拿贓,講究個人證物證俱在,總不能憑著旁人的猜疑與巨鹿郡公的供詞就要定下他的罪吧?
一時間,王安石簡直是舌戰群儒。
到了最後,官家是一錘定音:“……好了,這件事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你們是各執己見,蘇大人所言有理,王大人所言也不無道理。”
他略沉吟片刻,就道:“若因此治王大人之罪,並不合乎情理,可若王大人在此之前與巨鹿郡公的確是來往過密,也不排除事先知曉此事……既然如此,傳朕之意,將王大人降為中散大夫吧。”
中散大夫乃朝中正五品的文官。
對許多讀書人來說,這職位要耗費自己一輩子的功夫,可王安石從前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啊!
王安石臉色鐵青。
降職他是一點不意外,可這正五品的中散大夫乃是文官閒職,以後再想要擢升,隻怕比登天還難。
蘇轍隻道:“官家聖明。”
畢竟這件事是他先前就與官家達成共識之事,並未多言。
範鎮等人卻是絮絮叨叨,覺得機會難得,勢必要趁此機會鏟除王安石這個毒瘤。
可最後吵嚷來吵嚷去,官家卻直說心意已決。
等著蘇轍從大殿出來時,隻覺神清氣爽,渾身舒坦。
反觀王安石卻是麵色鐵青,比吃了蒼蠅還難看,從前他身邊簇擁了不少大臣,如今春日暖陽正好,他卻宛如渾身置於冰窖之中。
朝中官員個個都是人精,見此圍繞在蘇轍身邊的人更多了,他怎麼看蘇轍怎麼覺得蘇轍是意氣風發。
他走了過去,不急不緩道:“真是要恭喜蘇大人,賀喜蘇大人,蘇大人如此頗得聖心,想必擢升也是遲早之事。”
他乃聰明之人,大概也猜到這件事乃蘇轍與官家一起設下的一個局,可這等話,卻不好明說,若說了,隻怕他連正五品的中散大夫都保不住:“就像方才蘇大人所言,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從前蘇大人對我有救命之恩,蘇大人對我的恩情,我從未有一日忘記過。”
“可像今日這等事,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若有機會卷土重來,向來蘇大人也知道,以我的性子定不會這樣算了的……”
一旁的人隻覺驚愕——怎麼王安石到了這般地步還口出狂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蘇轍卻知王安石有這般言語地本事。
可惜啊可惜,他也不是吃素的,絕不可能給王安石卷土重來的機會。
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正當眾人正翹首企盼看蘇轍如何作答時,誰知蘇轍隻是笑了笑,竟走了。
這就走了?
眾人很是不解,一個個免不得議論起來:“從前蘇大人擢升時,朝中有不少風言風語,說大人年紀輕輕身居高位不妥,叫我看卻是妥當得很,就蘇大人這般沉穩有度之人,整個朝中都找不出幾人來!”
“對啊,誰說不是呢?蘇大人如今不過二十多歲就能如此,朝中有此人才的確是幸事一樁啊!”
……
眾人的議論聲,蘇轍自聽不到。
他已坐上了回家的馬車。
馬車剛穩穩停在蘇家門口,蘇軾與史無奈等人就簇擁上來,連連道:“八郎,怎麼樣了?事情成了嗎?”
蘇轍微微頷首:“今日早朝上,官家已下旨,將3王安石貶為正五品的中散大夫……”
他這話還沒說完,蘇軾就忍不住低聲道:“真的太好了!哼,我看王安石以後還猖狂個什麼勁兒!”
他早就想好啦,以後閒來沒事就要跑到王安石跟前顯擺一通。
這等事,尚未做,光是想一想就痛快!
並未入仕的史無奈卻不大明白,看了眼比過年還高興的蘇軾,不解道:“八郎,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費了那麼大勁兒,官家竟下令沒將王安石抓起來?隻是降了他的官職?那我不是白忙活了一通?”
蘇轍耐著性子與他解釋了一通,告訴他雖說王安石雖仍在朝中,可這輩子隻會遭貶官,卻不會再升官,最後更是道:“……其實在我看來,以王安石這等性子,讓他在朝中一輩子不能擢升,讓他變法大業一輩子無法施行,遠比罷了他的官職還叫他難受。”
“這等感覺就好像有塊大餅懸在自己眼前,你大概知道這東西你吃不到,卻又舍不得放棄,這等感覺,才是最折磨人的。”
史無奈聽聞這話連連說好。
蘇轍笑道:“說起來都是有你才能成事,若不然,隻怕如今我還頭疼著了!”
史無奈這人吧,都已是幾個孩子的爹了,性子卻還是和小時候差不多,若無人誇他吧,他就自個兒拚命自吹自擂,若是有人正兒八經誇他吧,他又連連擺手說不敢當:“看你這話說的,我哪裡有這樣大的功勞?不過占了麵生的優勢,這事兒若換成彆人去做,一樣也能成的。”
“我可是記得八郎你說過,就巨鹿郡公如今這股子猖狂勁兒,這等話,誰說了他都聽得進去!”
蘇轍道:“可是旁人終不如你值得信賴。”
史無奈頓時隻覺得自己心裡比吃了蜜還甜,臉上的笑更是怎麼都止不住,拍著蘇轍的肩膀道:“咱們兄弟兩個何須說這樣見外的話?小時候我對你的承諾,我一直都記得,不管是從前,如今,還是以後,隻要你一句話,隻要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定萬死不辭,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蘇轍心裡何嘗不是暖烘烘的?
他想,他們雖相隔甚遠,但彼此之間的情分怎麼都不會變的。
很快蘇家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眾人自高興不已,畢竟他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能夠放下來,以後腦袋能安安穩穩在身子上麵好好呆著。
程氏高興的命廚房準備了極豐盛的一桌席麵,孫神醫也將自己一直沒舍得拿出來的美酒拿了出來,高興道:“今兒真是個好日子,方才我聽到八郎與我說這消息時,高興的簡直像做夢似的,今日咱們多喝幾杯,不醉不歸,來……”
他老人家雖年紀大了,但酒量不減當年,一口氣足足喝了一杯酒,看的蘇轍等人是瞠目結舌,足見他老人家有多高興!
第127章
連孫神醫都如此高興, 可想而知程氏,史宛等人自是高興的不行。
蘇轍早在回家的路上,就已吩咐元寶從杏花樓叫幾桌席麵回來, 不光元寶等人有, 蘇家上下的奴仆都有。
一眾人是把酒言歡,高興不已。
但蘇轍敏銳的發現史宛好像興致不高的樣子,雖說史宛麵上也在笑, 但他這卻發現史宛眼裡並無多少笑意。
一頓飯後。
孫神醫與蘇洵兩人喝的是酩酊大醉, 蘇軾的步子也有幾分踉蹌,唯獨蘇轍目光清明,像沒事人似的。
他與史宛回去的路上, 則道:“……你可是有什麼心事?”
月光皎潔,微風徐徐,正是散步的好時候。
史宛先是一愣,繼而笑道:“怎麼會?遇上這樣的喜事, 我高興都來不及,又怎會有什麼心事?”
蘇轍看著她的眼睛, 認真道:“你在騙我。”
他繼而笑了起來,俊朗的麵容在月光下愈發出眾:“我們已成親幾年的時間, 雖不比旁人那樣轟轟烈烈,驚天動地,卻是細水長流, 這幾年下來連吵嘴都未曾有過,你說你沒事兒, 這話騙得了彆人, 卻是騙不了我。”
他已悄然牽著史宛的手,兩人慢慢在月光下散步:“讓我猜猜, 可是因為遲哥兒?”
史宛又是一愣:“你怎麼知道……”
可話還沒說完她就忍不住苦笑起來:“我一著急,倒是忘了你聰明絕頂,這等事,哪裡瞞得過你?”
既自己的心思已被知曉,她也不必藏著掖著,直道:“其實你一早與史無奈商量這件事的時候,我既希望你能成功,又希望你不能成功。”
“若真能順利鏟除王安石,對你,對六哥,乃至於對整個蘇家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可當日官家之所以將遲哥兒送出宮,是擔心王安石或巨鹿郡公等人對遲哥兒下毒手,如今這兩人皆鏟除,官家也沒了後顧之憂,我擔心官家會想法子將遲哥兒接回宮……”
說到這裡,她已有幾分哽咽:“當老子的認回兒子乃天經地義之事,更彆說官家認回皇子,我不僅不能攔著,甚至還要替官家和遲哥兒高興……隻是,我真的高興不起來,官家折損了不少孩子,我擔心遲哥兒回宮之後會有危險。”
“王安石也好,還是巨鹿郡公也好,人人都覺得當官家好,可唯有你我並不屬於這世界的兩人,覺得身在皇宮並沒有什麼好的!”
話到了最後,她已有幾分哽咽。
蘇轍連忙將她摟進懷中,輕輕拍著她的後背道:“彆傷心,這等事不會發生的。”
他不急不緩與史宛分析著這件事:“身為臣子,我自不會將這等事拿去問官家,但從官家的言語中,也能聽出他覺得皇宮像監牢一樣,好幾次誇讚我們將遲哥兒養的極好。”
“既然官家都憎惡宮中種種,又怎會眼睜睜見著遲哥兒重蹈自己覆轍?再說了,沒了王安石,還有李安石,張安石……官家曾說他年紀大了,不知自己還能有多少年的活頭,隻想在有限的時間裡多為朝廷,多為百姓做些事情,不願將時間與心思都放在爾虞我詐之事上。”
“我想,若遲哥兒回到宮中,官家難免擔心他的安危,還不如將遲哥兒繼續養在宮外。”
史宛抬頭看向他:“真的?”
蘇轍啞然失笑:“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史宛麵上這才露出些許笑容來。
***
與蘇轍想的一樣,官家在幾日之後的某一天就與他說起了小蘇遲的問題:“……朕與皇後雖都思念小皇子心切,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將他繼續養在你身邊最為合適。”
“朕與皇後皆十分放心你們夫妻兩個,相信在你們的照看下,小皇子定會健康平安的長大,甚至成為國之棟梁。”
蘇轍正色道:“微臣定不辱命。”
三日之後。
官家下令司馬光坐上從前王安石所坐的宰相之位。
其實一開始,官家是打算讓蘇轍坐這位置的,可蘇轍直說自己年紀尚輕,怕不足以服眾。
官家仔細一想,好像是這個理,畢竟如今還有王安石的餘黨在,那些人雖明麵上雖不敢與蘇轍起衝突,但私下卻是什麼都說。
官家便又想到了歐陽修,誰知聖旨還沒到,歐陽修辭官的折子就已送到了汴京。
歐陽修直說自己年紀大了,又患有眼疾,隻怕難以再為朝廷和官家效命,這般說辭都搬出來了,官家怎好不答應?
好在司馬光雖政績不如歐陽修,卻也是可用之才。
消息一出,眾人紛紛恭賀。
司馬光府中設宴,蘇轍自是座上賓之一。
好不風光。
所有人都知道,屬於王安石的時代過去了。
可唯有王安石當局者迷,看不清局勢。
他雖身為中散大夫,但他的確是個有才能之人,在該職位上是遊刃有餘,又開始培養自己的勢力——就算他一輩子無擢升可能又如何?長江後浪推前浪,如今蘇轍是前浪,可總有一日,蘇轍卻也會成為後浪,被人拍死在沙灘上的。
可惜啊可惜,他的想象很美好,現實卻是很殘酷。
所有人對王安石是唯恐避之不及,彆說與他打交道,看到他恨不得繞道走。
王安石四處碰壁,甚至拿出銀錢打點,看看能不能等著風平浪靜之後升上一兩級,可惜,那些銀錢宛如石沉大海,連個聲響都沒聽見。
就連他的妻子吳氏都忍不住勸他:“……有道是胳膊拗不過大腿,我看不如就算了吧,你向來在吃穿住行上毫不計較,甚至十天半個月不洗澡都毫不在乎,可你總得為幾個孩子想想才是啊,總得留些錢給孫兒讀書吧?”
可惜,他如今就是賭徒心態,這等話哪裡聽得進去?
最開始他是拿銀錢四處遊走,可他本就不是什麼貪官,又是在汴京購置房產,又是養活一家老小,很快家中就開始捉襟見肘。
可要他戛然而止,他哪裡肯善罷甘休?
久而久之,就與人做起了販私鹽的生意——這人從前曾托王安禮求他辦過事,他也知曉這人的身份,算是知根知底,想著這人總不可能為了投靠蘇轍將他自己也出賣了吧?
畢竟如今販賣私鹽可是大罪,若這等事情敗露,那可不是好玩的。
誰知還真有這門回事。
蘇轍一開始就找到這人,恩威並施,許諾這人從輕發落,這人果然就答應下來。
結果是顯而易見,王安石再次落罪,一貶再貶,最後被貶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當了縣令。
當然。
這些都是後話了。
如今蘇轍的日子過的那叫一個滋潤,畢竟朝中有什麼大事都有司馬光在上麵頂著,也不擔心有人會針對自己。
他雖仍忙於變法一事。
可從前早在他負責兩湖變法時,就遇上了許多問題,大大小小的問題都已有了應對之策,也不需要在這等事上耗費太多時間。
蘇轍休沐時便帶著妻兒四處遊玩,悠哉樂哉。
小蘇遲本就是個聰明的,有蘇轍這位狀元爹爹指導,更是如虎添翼,不到兩歲就能識幾百個字,很多文章聽了一遍就能背誦。
一開始,因這事兒蘇洵還專程將蘇轍找到書房去了,苦口婆心道:“……我知道遲哥兒身份不尋常,但遲哥兒今年才幾歲?在你小時候,我或者你翁翁可曾有逼你讀書過?”
“倒是你娘向來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卻也在你四歲那年要你啟蒙的。”
“你怎能如此逼迫遲哥兒?若將他逼出個三長兩短來,那該如何是好?”
蘇轍是哭笑不得,一五一十道:“我可真沒逼過他,是他自己聰慧過人。”
說好聽了是聰慧過人,若說不好聽了,則是聰慧近妖。
畢竟他活了兩世,見過最聰明的人是蘇軾,但小蘇遲卻比蘇軾都要聰明許多。
聰明也就罷了,偏偏這小崽子實在是招人喜歡,嘴巴又甜,像抹了蜜似的,一開始蘇邁對他得寵還有幾分吃醋的,到了最後就變成——我最喜歡弟弟啦,我與弟弟天下第一好,誰都不能欺負弟弟。
蘇洵是既高興,又擔心——若有朝一日小蘇遲被接回皇宮,繼成大統,坐上皇位,會發現不是天下所有事情都易如反掌,這樣的感覺對一個極聰慧的孩子來說未免太過殘忍了些。
蘇轍卻覺得凡事順其自然,早早擔心這些不過是庸人自擾。
一轉眼,就到了夏日。
史宛卻是肉眼可見清瘦了許多。
蘇轍見了,自是擔心不已,直說要請孫神醫來看看。
史宛卻擺擺手道:“你都說了,興許是官家解決掉王安石與巨鹿郡公這兩個心腹大患,緊繃多日的身子一旦放鬆下來,身子就不比從前。”
“這些日子,孫翁翁時常進宮,本就忙的腳不沾地,何必因一些小事去勞煩他老人家?”
她笑了笑道:“我沒事,不過是夏日來了,有幾分苦夏罷了。”
“我已吩咐嬤嬤多采買些冰塊回來,等著屋子裡涼快些,我胃口也就好了。”
第128章
興許是穿越的原因, 史宛是個並不喜歡麻煩彆人的人。
她笑著道:“不過是些小事,何必這樣麻煩?前些日子,六嫂有了身孕, 母親年紀大了, 便將家中大小事務都交給了我,若因這些雞毛蒜皮之事前去請大夫或大費周章請孫翁翁過來,眾人難免會多想的。”
說話間, 她已握上了蘇轍的手:“世人皆捧高踩低, 縱然家中的奴仆教導有方,卻難免也有此等人。”
“明明六嫂比我更賢淑,可眾人誇讚更多的卻是我。”
“婦人有孕本就易胡思亂想, 我不願六嫂因這等事不高興。”
她之所以說出這樣一番話,不是因為王弗小肚雞腸,而是因為王弗太好。
兩人雖為妯娌,卻相處的像親姊妹一樣, 所以她不想王弗因這等事有半點不高興。
蘇轍已將她的手反握過來:“我知道,可沒什麼比你的身子更重要。”
他笑道:“這件事就交給我好了。”
夫妻之間最重要的就是相互理解與包容, 他並未說史宛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而是選擇尊重史宛, 等著孫神醫回府之後,就差元寶將他請到院中。
孫神醫這些日子忙的是腳不沾地。
因官家身子一日日差了下來,所以他大多是住在宮中的。
孫神醫一進院子就見蘇轍準備了好酒好菜招待他, 幾杯酒下肚,就打開了話匣子:“……原以為解決了王安石就能高枕無憂, 誰知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官家的身子是一日還不如一日,照這樣下去, 隻怕沒幾年活頭了。”
蘇轍也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
可人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他哪裡能夠左右一二。
他不免想起官家與他說的話,官家隻願自己能夠多熬幾年,熬到了小蘇遲再大些,這樣就算自己撒手人寰,小蘇遲在蘇轍等人的輔佐下,依舊能夠穩坐皇位的。
想起這些話,他心裡並不是個滋味,如今卻還是將這些拋之腦後,勸慰孫神醫幾句後就提出要孫神醫給史宛把把脈。
孫神醫連連答應。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後,正給史宛診脈的孫神醫麵上卻是浮現幾分喜色來:“宛娘,宛娘這是有了身孕!”
聲音到了最後,已激動的微微有些變了。
蘇轍與史宛麵上齊齊露出驚愕之色來。
倒不是他們不歡迎這孩子,而是……如今小蘇遲年紀尚小,正是需要嗬護的時候。
孫神醫一眼就看出他們兩個的心思,沒好氣道:“天底下哪裡有你們這樣當爹當娘的?尋常夫妻知曉妻子有了身孕的消息高興的像過年似的,瞧你們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家裡死了人!”
他老人家向來是個有脾氣有個性的,指著蘇轍就開始嚷嚷起來:“八郎,當初你找我要了避子的湯藥,這事兒我就不與你一般計較了!”
“這孩子既然來了,那就是說明與你們有緣份,知道了嗎?”
“宛娘肚子裡已有了生命,你這般模樣,這孩子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轉過頭來,他老人家又想好好敲打史宛幾句,可一想史宛已有了身孕,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直道:“你,你就好好養胎就行了。”
蘇轍與史宛對望一眼,兩人麵上皆有幾分笑容。
當然,最高興的卻要數孫神醫。
今日進宮一天,又是研究新藥,又是給官家診脈,他雖累得不行,卻還是覺得一天的疲乏一掃而空,笑的嘴都歪了。
如此還不算,孫神醫甚至就連酒都不喝了,很快將這好消息告訴了蘇洵與程氏。
他老人家想的周到,蘇轍兩口子向來不走尋常路,萬一不想要這孩子怎麼辦?
蘇洵與程氏自是高興不已。
最高興的就是小蘇遲了。
翌日一大早,小蘇遲就從任乳娘嘴裡聽說了這個好消息,邁著小短腿哼哧哼哧來找蘇轍:“弟弟,弟弟……”
每每到了蘇轍要上朝時,總是會起來的早些,他是萬萬沒想到小蘇遲竟這樣早就起來了:“遲哥兒,你怎麼來了?”
小蘇遲已邁著小短腿哼哧哼哧走了過來,一把就抱住蘇轍的腿道:“爹爹,弟弟,遲哥兒要有爹爹啦!”
昨夜蘇轍與史宛說話說了許久,兩人對這個孩子都有幾分期待,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小蘇遲。
他一把將小蘇遲抱到自己膝蓋上坐著:“遲哥兒要當哥哥了,高興嗎?”
“高興!”小蘇遲的小腦袋點的宛如小雞啄米,臉上的笑容怎麼都擋不住:“邁哥哥都當哥哥了,遲哥兒也想當哥哥……”
“遲哥兒也想當哥哥!”
這下蘇轍是徹底放下心來,甚至還有心情同小蘇遲開玩笑:“邁哥兒有個妹妹,怎麼遲哥兒不想要妹妹,卻隻想要弟弟?”
小蘇遲是個胃口好的,如今已大口大口吃起了鵪鶉蛋,含糊不清道:“有了妹妹,要保護妹妹。”
“有了弟弟,等弟弟長大後,遲哥兒就能和弟弟一起保護爹爹和娘親……”
蘇轍聽到這話彆提多感動,向來情緒內斂的他抱著小蘇遲的額頭啄了一口這才高高興興去上朝。
雖說按照如今的慣例,女子有孕三個月內最好不要對外宣揚。
但蘇轍還是在下朝之後將這好消息告訴了官家,官家身子已大不如從前,咳嗽著道:“這,這是好消息,遲哥兒就要有弟弟妹妹了。”
“朕相信,遲哥兒也會當個好哥哥的。”
縱然如今身側已無危險,但兩人卻無一刻放鬆過。
官家道:“今日天氣不錯,你隨著朕去禦花園散散步吧。”
很快蘇轍就跟在官家身後來到禦花園,到了空曠無人之地,官家這才將身邊內侍遣散開來,隻與蘇轍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縱然有孫神醫在朕身側,朕也知道自己怕是沒幾年活頭。”
“縱然朕時常念叨著身在皇家之人都是命苦的,可這等事卻不能選擇,偌大的江山,偌大的朝廷,朕也無合適的子侄,若朕真的撒手人寰,隻能有遲哥兒繼承大統。”
“朕已留下一封遺詔,朕相信有你在,定能護著遲哥兒平安無事,定能輔佐大宋長盛不衰,確是要辛苦你了。”
他抬手拍在蘇轍肩上:“朕這一輩子,無愧天地,無愧父兄,可以說無愧於任何人,卻唯獨愧對於你……”
蘇轍隻覺官家像交代遺言一般,忙道:“官家言重了。”
“能夠成為您的臣子,也是微臣之幸。”
明君難得,仁君難得,像官家這樣既是明君又是仁君的君主更是難得。
***
九個月後。
史宛平安誕下一男嬰。
蘇轍為這孩子取名蘇適。
他對這孩子並沒有寄予厚望,更沒有望子成龍,隻希望這孩子能夠平安健康,當個普普通通的人就好了。
小蘇遲已有三歲,抱著小蘇適是怎麼看都看不夠,嘴角的笑更是咧到了耳後根。
當然,他就算高興,卻也沒忘了剛生產完畢的史宛,抱著小蘇適過去道:“娘親,您看,弟弟長得真好看!”
剛出生的嬰兒皺皺巴巴,皮膚紅紅的,連眼睛都沒長開,活像隻猴子。
史宛雖有母愛,但是不多,怎麼看怎麼都將繈褓中的孩子與“好看”兩個字聯想到一起,卻礙於小蘇遲的麵子,隻能道:“是啊,適哥兒真好看!”
說著,他看向蘇轍,道:“爹爹,您說是不是?”
蘇轍頷首道:“自然是的。”
“適哥兒長得和咱們遲哥兒小時候一樣好看。”
這話說的好像他見過剛出生的小蘇遲似的。
史宛心中雖在腹誹,但一點沒耽誤她覺得自己還是挺幸福的。
小蘇遲極喜歡這個弟弟,抱著弟弟舍不得撒手,一會說他比蘇軾的幼子蘇迨好看許多,一會說弟弟是世上最漂亮的小孩子,一會更與蘇轍道:“爹爹,今晚我能和弟弟一起睡嗎?我想要與乳娘一起照顧弟弟!”
彆看他才四歲的年紀,可說起這話時卻像模像樣。
一旁的任乳娘如今並不能像從前一樣貼身照顧幾個孩子,一來是蘇家孩子多了,她照顧不過來,二來是她年紀大了,故而如今已榮升為乳娘總管。
她笑著道:“遲哥兒哪裡懂得照顧剛出生的孩子?叫我來吧!”
小蘇遲卻道:“您就叫我試試吧。”
任乳娘並未答應,卻也沒有拒絕,隻看向蘇轍——這等事,她可做不了主。
蘇轍卻道:“遲哥兒,你可要想好了。”
“剛出生的嬰兒除了吃就是睡,差不多一兩個時辰就要吃一次奶的,就連夜裡也是如此。”
“雖說適哥兒身邊有乳娘,但孩子啼哭,卻也會吵的你睡不著的。”
旁人不清楚小蘇遲的性子,但他卻是清楚的很,小蘇遲之所以長得這樣好,正因他能吃能睡。
誰知小蘇遲麵上卻無半點猶豫之色,道:“爹爹,我不怕!”
蘇轍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試試吧。”
“不過你該知道咱們之間的約定的,凡事要麼不做,既然下定決心去做,就要把它做好。”
第129章
蘇轍深知小蘇遲在不久的將來會繼承大統, 所以並未嬌慣小蘇遲,但也並未揠苗助長,而是在一日日的相處中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小蘇遲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好。”
當天夜裡, 他就帶著小蘇適一起睡著了。
可不過小半個時辰之後,他就聞到一陣惡臭,原來是小蘇適拉了。
乳娘連忙上前來給小蘇適換尿片子。
小蘇遲雖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更覺得臭得很, 還是耐著性子在一旁協助乳娘,並未有退縮的意思。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小蘇適又哭了。
原來是要喝奶。
整整一夜, 小蘇適都沒個停歇。
以至於小蘇遲翌日一早起來,眼神迷離,連蘇轍與他說話他都沒聽見,好一會兒才道:“爹爹, 您說什麼?”
蘇轍笑著將他抱起來:“我聽乳娘說了,昨晚上你一直在幫著照顧適哥兒, 最後更是困的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很累是不是?以後就不必照顧適哥兒, 雖說你本心是好的,可想要幫助彆人的前提是先保全自己,若連自己都不能顧好, 哪裡能顧得上旁人?”
小蘇遲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他小小的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像是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一般, 道:“爹爹, 小時候我也是這樣的嗎?那你們照顧我豈不是很辛苦?”
蘇轍頷首道:“對啊,每個小孩子剛出生都是這樣子的。”
小蘇遲連連追問他小時候的事, 特彆聽說有一次他生病了,爹爹和娘親,還有任乳娘等人整整兩天兩夜不眠不休,聽的他是直皺眉,更是道:“爹爹,您放心,等著您和娘親,任娘娘老了之後,我也會像你們照顧我一樣照顧你們的。”
他與這個時候的小孩不一樣,並不是個內斂的孩子,很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如今更是“啪嗒”在蘇轍麵上啄了一口,道:“謝謝爹爹。”
蘇轍麵上滿是笑容。
時間過的極快。
很快,蘇家上下就為小蘇適舉行了洗三和滿月,小蘇適一日日長開了,更是好看。
用小蘇遲的話來說,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娃娃。
惹得蘇軾故意逗他:“哦?是嗎?那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孩是誰?天底下最好看的大人又是誰?”
小蘇遲毫不猶豫道:“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孩自然是我,天底下最好看的大人自然是我爹爹啦!”
蘇軾故意道:“那我了?先前你不是說很喜歡六伯的嗎?”
小蘇遲的眼神直勾勾落在他那鼓囊囊的肚子上,皺眉道:“六伯,喜歡你是一回事,但是爹爹說啦,小孩子不能撒謊,得說實話。”
“六伯,若是你每天少吃點好吃的,那你就是除了我爹爹外,天底下第二好看的大人!”
這一番童言童語逗的大家是哈哈大笑。
如今蘇家上下孩子多,不管什麼時候都是熱鬨非凡,笑聲不斷。
但比起蘇家的其樂融融,宮中卻是氣氛低沉。
官家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如今甚至有許多時候是昏迷不醒,即便孫神醫日日住在宮中,但用他的話來說,官家是壽數將至,時日無多,就連神仙下凡都無力回天。
也幸而朝中有蘇轍與司馬光等人在,朝中不僅沒有大亂,甚至因變法一事進展很好,一切都呈欣欣向榮之態,一切往好的方向在發展。
這一日。
蘇轍照舊與司馬光進去官家寢宮與官家稟明朝中政事,誰知道他們說著說著,官家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直至輕微的鼾聲響起,蘇轍與司馬光對視一眼,兩人麵中皆有愁容。
司馬光低聲道:“我看官家這身子,隻怕是凶多吉少啊……”
他是欲言又止,好一會才道:“當務之急最要緊的便是儲君一事,若官家真有什麼三長兩短,隻怕朝中上下會因這事亂成一團。彆的不說,就說趙允熙如今在朝中是上蹦下跳,覺得皇位是唾手可得,如今正忙著四處拉攏群臣。”
蘇轍卻是半點不慌,對他而言,趙允熙不足為懼。
他雖將司馬光視為恩師,視為摯友,但有些事情未經官家允許,他卻是不能說的
因官家突然昏睡過去,他們兩個也不好突然離去,隻好坐在寢殿等候官家醒來。
足足等了大半個時辰,官家這才醒了過來,一醒來便道:“朕怎麼又睡著了?朕睡了多長時間?”
蘇轍如實相告。
官家苦笑道:“朕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今日你們兩個既然都在,正好,朕有些話要與你們說。”
竟是一副交代遺言的樣子。
官家緩緩開口:“……子由,朕當初已秘密留下遺詔,朕去世之後昱兒登基,昱兒雖聰明過人,但年紀尚小,以後免不得要你們兩人多費些心思。”
“還有王安石,如今王安石雖不足為懼,可朝中仍推行激進變法之人,朕若突然撒手人寰,難免會有人借機生事,變法乃利國利民的好事,誰人都不得阻攔,若有阻攔者,不管他是誰,都不必留情。”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久,直至最後沒有力氣再次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司馬光卻是聽的一臉懵。
有些話他不好問官家,等著蘇轍與他一起從禦書房走出來之後,便皺眉道:“子由,方才官家說昱兒聰明過人,若我沒記錯的話,昱兒不是小皇子的名字嗎?小皇子如今已是癡傻,官家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腦海中有個大膽的猜測。
蘇轍看著他的眼睛,不急不緩道:“您想的沒錯,就是您想的那樣,小皇子養在蘇家,好好活著。”
司馬光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可很快,他麵上就浮現幾分喜色來:“難怪……難怪你也好,官家也好,竟一點不著急立儲之事,原來早做好了打算。”
蘇轍卻是一點笑不出來。
回到了蘇家,他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蘇軾很快就牽著小蘇遲走了過來,兩人齊齊開口:“八郎,你怎麼了?”
“爹爹,您怎麼了?”
兩人麵上與語氣中皆是關切。
蘇轍卻是搖搖頭直說沒事,他拉起小蘇遲的手道:“遲哥兒,明日你隨爹爹進宮一趟好不好?”
他雖不是醫者,但與官家,孫神醫相處的時間多了,也能看出官家時日無多。
他不願官家走在黃泉路上時留下遺憾。
小蘇遲知曉自己爹爹是大官,經常前去宮中早朝,所以對皇宮很是憧憬,自然是想也不想一口就答應下來。
翌日一早,小蘇遲就跟在蘇轍身後進宮了。
官家萬萬沒想到自己竟還能見到小蘇遲。
幾年的時間過去,小蘇遲長大了,長高了,長得更可愛了,一點不怕生,看到官家喝藥,奶聲奶氣道:“……官家,您可不能嫌藥苦就不喝藥,娘說過的,不喝藥病就不會好。”
他向來是個貼心的孩子,瞧見官家笑眯眯喝下藥後,還拿了糖漬梅子給官家吃。
官家彆提多高興了。
臉上難得露出笑容來。
整整一下午的時間,小蘇遲都陪在官家身邊。
官家強打起精神與小蘇遲說話,問小蘇遲平素在家都是做什麼打發時間,最喜歡吃什麼東西,如今可有啟蒙……小蘇遲回答的一板一眼,有條不紊。
一直等到傍晚,小蘇遲才抱著糖果盒子跟著蘇轍走出了皇宮。
回程的馬車上,小蘇遲更是笑眯眯道:“爹爹,我喜歡官家,官家是個很慈祥的長輩。”
他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有點不好,那就是與蘇軾小時候一樣,喜歡吃糖。
故而得了一盒子糖果的他愈發覺得官家真是個大好人。
蘇轍知曉吃甜食是孩子的天性,並未不準小蘇遲吃這些東西,可凡事皆要適量,控製了小蘇遲吃甜食的量。
蘇轍笑道:“那你喜歡官家嗎?”
小蘇遲頭點的宛如小雞啄米似的:“喜歡。”
說著,他道:“爹爹,等我這盒子糖果吃完後,您能再帶我進宮嗎?”
蘇轍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含笑答應下來。
可惜啊。
還未等小蘇遲一盒子糖果吃完,官家就已經去世。
臨終之前,官家當著司馬光,蘇轍等大臣的麵道出了小蘇遲的身世,更下令傳位於小蘇遲。
這消息一出。
眾人是麵麵相覷,顯然不知官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可他們已親耳聽見官家說這封遺詔在兩年前就已擬好,也不敢多言。
汴京內外很快就掛起了白綢。
蘇轍坐在回蘇家的馬車時,四處皆可見觸目驚心的白綢,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好像從前翁翁去世時一樣,他明知生老病死乃常態,但心裡還是說不出的難受,悶悶的,似有些喘不過氣來。
蘇轍已在宮中足足待了三天之久,畢竟官家駕崩,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的。
司馬光的意思原是派人將小蘇遲接進宮,但他卻擔心小蘇遲害怕,顧不得幾天不眠不休,要親自走一趟。
蘇轍剛行至自己的院子,就看到蘇軾牽著小蘇遲的手站在院子門口等著他,兩人又是齊齊開口問他可曾有事。
蘇轍搖搖頭,道:“我沒事兒。”
小蘇遲卻是板著臉道:“爹爹,您撒謊,您眼睛黑的像被人揍了一拳一樣,怎麼會沒事?”
第130章
蘇轍蹲下來, 看著他:“爹爹沒有撒謊。”
他想著小蘇遲的身世,卻搖搖頭,改了話頭:“爹爹的確是撒謊了, 不過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是你的身世。”
這幾日, 他雖一直在宮中忙活,但麵對著司馬光與蘇軾等人的問詢,他卻說想要親自告訴小蘇遲的身世, 並向小蘇遲賠罪——沒錯, 就是賠罪,撒謊了就是撒謊了,哪怕當初他們是逼不得已, 為了小蘇遲好,卻也是撒謊了。
撒謊了,就得認錯。
他一貫是如此教導孩子們。
小蘇遲麵上露出幾分驚愕來。
蘇轍一如從前,將小蘇遲放於自己膝上, 娓娓道來塵封幾年的往事。
小蘇遲一如當初聽故事似的,聽的是認真極了。
到了最後, 他麵上卻也無多少表情——畢竟這等事情太過駭人,簡直比爹爹和娘親說給他的神話故事還要匪夷所思。
蘇軾擔心小蘇遲被嚇傻了, 直道:“遲哥兒,你可有什麼問題要問的嗎?”
小蘇遲這才回過神來,後知後覺點點頭, 問出了第一個問題:“爹爹,六伯, 以後我就是……官家啦?”
瞧見兩位長輩齊刷刷點了點頭, 小蘇遲又問出了第二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我以後還能回來嗎?你們……還要我嗎?”
他記得爹爹無數次教過他的,若事情已塵埃落定, 再無轉圜的餘地,那就不要為這些事情煩心,而要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一直記得爹爹說的話,但如今還止不住紅了眼眶:“爹爹,六伯,我不想當什麼官家,不想當什麼皇帝,我隻想陪在你們身邊!”
說著,他更是一把摟住了蘇轍的頸脖,摟的緊緊的,像有誰想將他們分開似的:“爹爹,我能不能不進宮?”
“怕是不能。”蘇轍看著滿臉是淚的小蘇遲,擦去他腮邊的眼淚,道:“我記得遲哥兒與我說過,以後要像我與你六伯一樣好好念書,當個為國為民的好官……可身為臣子,能為朝廷,能為百姓做的事情是有限的,畢竟這天下是君王說了算。”
“你若不肯進宮,不肯管事兒,那要朝廷怎麼辦?要那些無辜的百姓怎麼辦?”
他看著小蘇遲的眼睛,依舊是循循善誘,半點沒有因他身份變了有任何變化:“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並不公平,可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事能談得上公平?”
“遲哥兒,你莫要害怕,你管什麼時候,我們都在你身後的。”
***
兩個時辰後。
蘇轍與蘇軾就一左一右牽著小蘇遲的手出現在了大殿之上。
就連與蘇轍親近如司馬光,都未曾見過小蘇遲,更彆說旁人了,幾乎所有人今日都是第一次見到小蘇遲——其中也有人想要拍蘇轍馬屁,打算從小蘇遲身上下手,可惜蘇轍根本沒給他們機會,直說小蘇遲體弱,不宜見人。
一開始,不少人都懸著一顆心。
可看到小小的人兒有條不紊走上龍椅坐了下來,麵色沉穩,絲毫不驚,隻覺這孩子不愧是蘇轍教出來的孩子。
眾人在司馬光的帶領下,齊刷刷給小蘇遲,哦,不,小官家請安。
方才在進宮的路上,蘇轍已將該注意的事項與小官家說了,小管官家如今直道:“起來吧。”
司馬光等人放下一半的心是徹底放了下來。
唯有趙允熙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也對,到手的皇位飛走了,這等事換成誰誰都受不了的……他率先道:“敢問蘇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麵上,但他卻是半點不在意。
他記得巨鹿郡公的下場,這些日子他一直四處拉攏群臣,蘇轍哪裡會容得下他?方正橫也是死,豎也是死,還不如拚一把:“有些話,早在官家駕崩時我就想說,卻因官家屍骨未寒,不忍叫官家寒心,今日蘇大人將自己的兒子搬到了金鑾殿上,唱的這一出狸貓換太子,將我們一眾人當成了傻子?”
他一副要拉著蘇轍玉石俱焚的架勢,冷聲道:“誰都知道小皇子如今正好端端養在皇後娘娘身邊?若龍椅上這位坐的是小皇子,敢問蘇大人那皇後娘娘身邊養的那位又是誰?”
“官家對皇後娘娘身邊的小皇子一向極上心,那孩子……怎麼可能是假的?這一切哪裡說得通?”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當即就有人紛紛附和起來。
這些人大多是原先支持巨鹿郡公或王安石等人,他們並不在意龍椅上坐的這人到底是誰,隻要不是與蘇轍交好之人就好——若不然,他們的小命哪裡保得住?
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蘇轍麵上。
其中也有剛坐上皇位的小蘇遲。
雖說爹爹向來教他遇上事情要自己想辦法,但這樣大的事情,他哪裡能想得出辦法?
可蘇轍像沒看到小蘇遲求救的目光一半,更毫無接話的意思。
因他知道,這是小蘇遲遇上的第一個難題,若小蘇遲連這個問題都解決不了,隻怕這皇位靠著他自己坐不久的。
小蘇遲很快明白過來蘇轍的意思,略一沉吟,就開口道:“若是朕沒猜錯的話,你應該就是趙允熙吧?方才你的意思可是爹……可是蘇大人假傳聖旨?”
趙允熙回答的乾脆利落:“正是。”
小蘇遲雖年紀小小,卻是威嚴滿滿,掃眼看向身側的內侍:“既然他不信,那就將父皇留下的遺詔拿過來給他好好看看。”
說著,他的眼神再次落在司馬光等大臣的麵上:“相信諸位大臣都認識父皇的筆記,那遺詔到底是父皇所書還是蘇大人偽造,你們一眼便能認出。”
司馬光忙道:“官家英明。”
趙允熙冷哼一聲,道:“滿朝上下,誰不知道司馬大人與蘇大人關係縝密?萬一他們蛇鼠一窩……”
小蘇遲冷聲打斷他的話:“郡公慎言!”
“就算司馬大人與蘇大人乃一夥的,可當日父皇駕崩時,還有好幾位大臣在,他們皆為朝中重臣,難道他們與蘇大人都是一夥的?”
他聰明得很,想著如今在朝堂之上,他與蘇轍是孤立無援,索性將司馬光大臣也一並拉下水,司馬光等人皆為肱骨之臣,哪裡能受得了趙允熙如此汙蔑?
司馬光等人皆紛紛附和,表示先官家駕崩時,他們都在場,也知曉了小蘇遲的身世。
眼瞅著趙允熙又要開口,小蘇遲卻不給他機會,微微揚聲道:“朕知道,郡公定又要說是父皇臨終之前病糊塗了,既然如此,不如將母後也請過來問問看,母後如今雖年紀大了,卻神誌清明,應該是不會病糊塗的。”
“再者朕的生母苗太妃與母後一向關係不睦,故而母後也斷然沒有與苗太妃狼狽為奸的道理……”
他雖年紀小小,但說起話來條理清晰,有條不紊,惹得司馬光等人暗中稱讚不已。
眾人忍不住想到一句話。
虎父無犬子。
蘇轍親自教出來的孩子,又怎會差?
趙允熙被小蘇遲說的是像鋸嘴的葫蘆,不敢多言。
但小蘇遲卻深知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連官員都如此,更彆說他一個君王,更清楚滿朝上下對他不滿的人有很多,當即就下令將趙允熙關押起來,嚴懲不貸。
無一人敢替趙允熙求情。
蘇轍見狀,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他時常與幾個孩子說,靠山山會倒,這世上誰都靠不住,最可靠的人就是自己。
他想。
就算他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憑著小蘇遲的聰明才智,再加上幾個忠心耿耿的大臣,定能坐穩這位置的。
他心裡滿是驕傲。
殊不知年紀輕輕的小蘇遲又怎會不害怕呢?下朝時,他聽見自己心臟“噗通噗通”跳個不停,一路板著臉回到禦書房。
可一進去禦書房,他就原形畢露起來,一臉雀躍看向蘇轍:“爹爹,方才我表現如何?可還好?”
“您不知道,方才趙允熙質問我時,我嚇的不行,生怕他帶人將我從龍椅上幫下去。”
“可後來我一想,您還在這兒呢!”
“我哪裡有什麼可怕的?”
他頓時又變成了那個時常在蘇轍跟前撒嬌的小娃娃。
蘇轍含笑道:“如今你是官家,不能再稱我為爹爹了……”
“不!您就是我爹爹,一輩子都是我爹爹!”小蘇遲光說話還不算,一把緊緊保住蘇轍的大腿,一副生怕他跑了的架勢:“您可不能不要我……”
話還沒說完,他就已哽咽起來,若非一旁有內侍在,他恨不得要掉下眼淚。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他長到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這般傷心呢!
蘇轍輕輕撫著他的脊背,與從前一樣:“好,好,我不會不要你的,我永遠會在暗中保護著你,隻要你一掃眼,我永遠都在的!”
小蘇遲這才破涕為笑,伸出小拇指來,道:“我們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若是誰撒謊了,誰就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