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陷入沉默,良久之後也是點頭一歎。
“閣老說的是,六年前陸某隻想做一個老實本分的小縣令,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作威作福、混混日子,但官場啊,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於是陸某隻能拚命的向上爬,直至今日,萬想不到也有人喊陸某一聲閣老了。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陸某現在也有了切身體會,若是世上的一切都能按照我們的本心去發展,或許今天嚴閣老真是一名享譽士林的座師大儒,陸某也可能會是嚴閣老的一個學生。”
兩人默默的又喝下一杯酒,嚴嵩的臉色已經有了些許紅潤。
“朝廷要開海禁了,可陸閣老你和老夫都知道,這其實並不是一件好事。”
“但這一步必須要邁出去。”
陸遠沉聲道:“拖十年、拖二十年,無論拖多久,咱們不走這一步,後人也要走出這一步,我大明朝國內的問題越來越多、矛盾也越來越嚴峻,開海可以將矛盾轉移出去。”
“靠著買賣就可以嗎。”
“不是買賣。”陸遠言道:“而是掠奪!”
見嚴嵩不言,陸遠繼續說道:“如今我大明國內一半的稅收要用來供養宗親,餘下的還要被天下官員所貪墨。
可謂百姓饑腸轆轆賣身為奴,士紳豪強囤積居奇哄抬物價,宗親國戚吸食國帑,國家已經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這個時候一旦出現一次大的天災,那麼整個國家就會轟然倒下,所有的矛盾將會一夜之間全部爆出來,嚴閣老您和我都知道,我們沒有能力去解決掉這些矛盾,包括皇上也一樣,既然我們無法解決這些矛盾但又不希望看到這個國家滅亡,那陸某隻能這麼選。”
“將矛盾轉移出去?”
“對,隻有開海才能矛盾轉嫁。”陸遠說道:“通過貿易也好、武力侵略也罷,隻有掠奪其他國家的財富才能夠讓百姓們活下去,讓士紳得以繼續享受,所有人便都會忽略掉我們自身仍然存在的問題。”
“但這隻是治標,不能治本。”
“嚴閣老有辦法治本嗎。”
嚴嵩於是沉默。
陸遠喝下一杯酒,心情很是不爽道:“你們所有人都不能治本,卻又想要攔著陸某治標,那按照這種意思,咱們當初為什麼還要去趕走俺答、剿滅汪直?既不想看著這個國家滅亡,又不願為拯救這個國家儘力,這算什麼。”
“但陸閣老伱的方法是在飲鴆止渴。”
嚴嵩敲了桌子:“皇上看不出來,難道陸閣老覺得老夫也看不出來嗎,你要讓江南富起來沒有錯,但是人心會因為貧富的變化而改變的,三十年前江南士林對朝廷還有敬畏,而今天的江南已經對朝廷沒有敬畏了。
為什麼,因為這三十年來,雖然整個國家都在變窮,可北方遠比江南更嚴重,朝廷已經到了養不起兵的地步,所以江南對朝廷沒了敬畏之心。
你設關稅,將稅收到織造局和市舶司的頭上,你在光明正大的吸朝廷的元氣,江南越來越富,其速度遠超北方,再過三十年,江南還願意頭上有個朝廷、有個皇上嗎。
屆時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你又該怎麼去應對,很多事不是你陸伯興一廂情願就可以做好的,江南也不是你陸伯興一個人的,到那日,很多事你也隻能眼睜睜看著發生,就如老夫和你的這些年一樣,很多事我們隻能身不由己。”
“嗬嗬。”
陸遠喝下一杯酒起身:“嚴閣老就最後一句話說對了,我們確實是身不由己,有的路走出去是沒法回頭的,您想要縫縫補補的過日子圖個安生,但陸某還年輕,陸某不想幾十年後的國家還是這般破破爛爛,哪怕是飲鴆止渴,也要去做。”
“說到底,這都是你陸伯興的一己之私。”
“攔著陸某難道就不是嚴閣老你的一己之私嗎!”
陸遠拔高聲調:“你敢說你不貪戀首揆的權力,士林稱你青詞宰輔,你難道就不覺得臉紅嗎。”
“就算沒有皇上,你陸伯興也做不了皇上。”
“哈哈哈哈。”陸遠仰天大笑起來:“我來的時候還在想,嚴閣老你為什麼突然要宴請陸某,感情在嚴閣老的心中,是這麼看陸某的,擔心陸某改朝篡位?
陸某沒這個想法也沒有這個能耐,但也希望嚴閣老能搞明白,這個國家從來不是某一個人的,夏商至今四千年,換了多少朝代、出過多少皇帝和宰相,我陸遠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這就是嚴嵩和陸遠兩種截然不同思想導致的必然矛盾。
在嚴嵩局限的曆史觀中,他認定陸遠這麼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最後的改朝換代,而實際上陸遠一直在追求的,就是政治的動態平衡。
就好比軍備競賽,所有人都不敢懈怠,因為一旦落後就會被侵略。
隻不過現在是變成政治競賽罷了。
考成法是針對官員的一種內卷政策,要讓已經懶散幾千年的官員們學會實乾,而開海之後帶來的南北矛盾則是陸遠留給整個國家的一道考題。
從皇帝到士紳都將被卷入這次政治競賽中。
大家一起內卷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