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十娘一回驛館就丟給顧留白一個拇指大小的紫銅色小鐘。
顧留白一接住就發現這紫銅色小鐘的內裡始終有一團若有若無的淡青色氣流在回旋。
“這就是清氣鐘?”
“是。”
“沒留活口?”
“沒留得下活口。”陰十娘極為簡單的說道,“這人選了一條人最多的道出城,在城外麵備了幾匹快馬,而且這人水性厲害,等我們追上時居然跳河潛水,藍玉鳳在水裡布了絲線,這人發現逃不了,直接就自儘了,應該是個死士。”
“七品的死士。”
顧留白有些想不出頭緒,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這個紫銅色小鐘,問道:“除了這東西之外,那人身上有沒有什麼彆的線索?”
陰十娘道:“有往陽關的出關文牒,還有一個錢袋子,裡麵裝了碎銀子和回鶻錢,彆的就沒有了。”
“要麼還是墮落觀?”
裴雲蕖皺眉道:“既然皇宮裡頭都有墮落觀的人,那說不定其它門閥之中也有墮落觀的重要人物。”
“我聽杜哈哈說,你和人廝殺的時候動用了我教你的改變身型的法門?”陰十娘沉聲道,“你已經練得能隨意改變身型,在生死廝殺之中使用如意了?怎麼可能這麼快的。”
顧留白這才回過神來。
怪不得陰十娘丟給自己清氣鐘,說完這些之後不走。
按著陰十娘平時的爽利性子,早就轉身走了。
弄了半天,原來是因為這!
“哪有這麼快!”為了不讓陰十娘生出心理陰影,他老老實實的說道,“你這種法門太難駕馭了,彆說對敵了,要想平時保持一個身型不走樣,那都得幾年的修行。我想著要儘快派上用場,就先練了一隻左手,等回長安的路上,我再練隻右手,練完雙手我到時候再練兩條腿。”
陰十娘鬆了一口氣,她原本下意識想說那還好,但話到嘴邊覺得不妥,她便淡然道:“倒也算機智。”
說完這句,她便是有些滿意的轉身就走。
顧留白轉手就將清氣鐘遞給裴雲蕖。
晉儼華現在想要裴雲蕖的命,雖說五皇子都覺得那許州晉氏沒什麼可怕的,但誰知道會有不會有什麼厲害人物從中渾水摸魚。
這清氣鐘在身上,便穩妥很多。
豈料裴雲蕖卻不接清氣鐘,反而認真道:“要不你送給江紫嫣去吧?”
顧留白狐疑的看著她,確定她不是在吃醋,也不是在開玩笑,“這裡麵有什麼講究?”
裴雲蕖認真道:“最近容秀和段艾都得了好處,就怕她覺得被針對了。”
顧留白搖了搖頭,道:“那倒是不會,而且其實到了長安她恐怕得到的好處更多,陰十娘對段紅杏這一招是可以複製的,到時候挑一個和段紅杏一樣耿直,但底蘊比段紅杏還要強的劍師教她。”
裴雲蕖秀眉微蹙,“可是這段時間外麵風傳,她給你生了好些個私生子。”
顧留白還未說話,她便接著道:“哪怕清者自清,她一個冰清玉潔的少女,終究名聲上受損,這一個清氣鐘送給她算是補償。”
顧留白以為她就是一貫以來的大方,隻是笑了笑,道:“那如此處置就隨你,反正她也要隨我們去長安,若是有歹人接近,這清氣鐘也會示警。”
“好。”
裴雲蕖興衝衝的拿著清氣鐘就去找江紫嫣,她才走了兩步,顧留白卻覺得有些不對,忍不住道:“這可是厲害寶貝,前朝皇帝用的東西,彆人沒有這種寶貝,單給她一個,會不會反而讓外麵人覺得,那種謠傳是真的?”
裴雲蕖腳步不停,往後擺了擺手,道:“我是在意那些傳言的人麼?”
她心虛死了。
她就是想外麵的人那麼想啊!
她反正知道江紫嫣和顧十五沒什麼的,但遠在長安的上官婊婊不知道啊。
上官昭儀現在連顧十五的麵都沒見過,以她平時那性子,哪怕對綠眸再怎麼芳心暗許,還能搶彆人的老公?
她若是聽到江紫嫣和顧十五已經娃都生了幾個了,那她肯定不會再動這方麵的心思。
我,裴雲蕖,真是個小機靈!1
“紫嫣妹子!”
她到了江紫嫣的房外就喊了起來,生怕彆人聽不見,“顧凝溪特地讓我給你送一件寶貝,這寶貝叫做清氣鐘。”
“多謝二小姐。”江紫嫣打開門來,一臉受寵若驚的模樣,馬上和裴雲蕖行了一禮。
“不用謝我,謝顧凝溪就行。”裴雲蕖有些心虛,回了一禮之後便馬上告辭離開,但不忘補充一句,“這清氣鐘可是獨一無二的法器,前朝皇帝用來防身用的,你可不要掉落了。”
“清氣鐘!”
“這麼厲害的法器,竟然送給紫嫣姐姐了?”
江紫嫣固然是震驚,一邊剛巧走進這院落的容秀和段艾更是目瞪口呆。
這段時間鬆溪書院整理了不少有關前朝修行的典籍和筆記,那裡麵就有提到清氣鐘,這種皇帝睡覺都掛在床榻前的寶物,竟然給了江紫嫣?
嘎吱一聲,江紫嫣很快就關上了門。
容秀大皺眉頭,道:“我說小艾,你有沒有覺著最近這些天紫嫣特彆低調?”
段艾這一段時間練劍練得累死,也沒有時間觀察江紫嫣,但聽容秀這麼一說,卻頓時覺得就是這麼回事,若非來了刺客,這段時間江紫嫣連門都不出,而且還特彆嬌弱的樣子。
“她是不是體虛?”
兩個人正好站在華琳儀的房間外說話,華琳儀原本正在整理行裝,畢竟明日清晨就要起程前往長安,聽到兩人這對話,她也忍不住打開了房門,輕聲道:“這十來天,經常有兩名侍女給她送燉好的補湯。”
“體虛?”
段艾畢竟段位高,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怎麼回事,“她這是在坐月子?”
“你瞎扯什麼呢。”
容秀和華琳儀覺得段艾簡直就在發癲。
兩個人同時對著段艾拋了個鄙視的眼神就回華琳儀屋子裡去了。
段艾卻是歎了口氣。
這兩個少女不堪為敵啊。
江紫嫣和裴雲蕖是真厲害!
外麵盛傳江紫嫣和凝溪兄有私生子,他們這些人自然知道她和凝溪兄清清白白的,可外人不知道啊。她這段時間擺出坐月子的姿態,不就是要讓外麵的人信以為真?
裴雲蕖這清氣鐘一送,外人恐怕更是認為她和顧凝溪關係非同小可了。
之前她和江紫嫣就探過王若虛的口風。
王若虛雖沒有直接說,但她們兩個卻琢磨出來,似乎上官昭儀也想染指顧凝溪。1
那顯然裴雲蕖是想利用江紫嫣讓上官昭儀放棄啊。
江紫嫣則是將計就計,先除掉上官昭儀這個大敵再說。1
這世間,真的一山還有一山高!
……
太液池中蓬萊島。
亭台樓閣真如海外仙山中仙人居所。
高處一座小殿之中,設有禦座,書案和桌椅等物,旁邊的一些架子上,還有諸多海外進貢來的奇珍異寶。
身著常服的皇帝坐在禦座上,有些漠然的看著坐在下首的三皇子。
三皇子看上去很隨意,絲毫不見緊張。
“寂台閣和幽州傳遞過來的情報,都顯示你和謝晚之間極有可能存在勾連。”皇帝看了三皇子片刻,突然淡淡一笑,“你真的如此坦蕩,確定你和這些事情都撇得乾淨?”
三皇子頓時笑了,道:“兒臣和這謝晚到底有沒有關係,父皇您說了算。”
“這些年你倒是沒什麼變化。”皇帝收斂了笑容,平靜的看著他,“不過小時候肆意胡為也就算了,現在這般年紀再做些混賬事情,真不怕我治你罪?”
三皇子也認真起來,道:“父皇說的是哪些事?”
皇帝冷笑道:“你對上官昭儀做什麼事情,當我不知道?”
“父皇要想知道的事情,怎麼會不知道。”三皇子的神色依舊沒什麼變化,隻是說話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隻是父皇若是想治兒臣的罪,便不會在這裡見我,兒臣倒不是有意揣測父皇的心意,隻是兒臣覺得這些年父皇和我李氏骨子裡的東西也不會變。”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戲謔道:“哦,說來聽聽?”
三皇子傲然道,“李氏難以容忍的不是偶爾做些小混賬事的子弟,李氏難以容忍的是廢物。”
他緩緩抬起頭,看著皇帝道:“李氏不要廢物。”
皇帝的神色沒有變化,也並未發表什麼見解。
三皇子沉聲道:“兒臣沒有彆的想法,兒臣隻是要變強。李氏的子弟彆的正事可以不乾,但一定要足夠強大。等到有真正威脅李氏的事情出現,李氏的子弟便要有獨當一麵的能力。”
皇帝緩緩點頭,道:“繼續。”
“四耳妖貓出現了,這便意味著真正奪得墮落觀道統的修行者出現了。此人對我李氏有威脅,兒臣必定要設法迅速的提升修為。”三皇子聲音微凜道:“那綠眸也網羅了不少好手,勢必要在長安攪動風雨,兒臣若是沒有鎮壓他的能力,豈能為父皇分憂?”
皇帝笑了。
他的笑容隻是顯得威嚴,也看不出夾雜有什麼樣的情緒。
他看著三皇子,笑道:“你真對我的這張龍椅沒什麼想法?”
“父皇,那不是兒臣需要考慮的事情,父皇你一開始便說過,兒臣這麼多年未變。”三皇子也笑了起來,道:“兒臣需要考慮的,隻是變強。”
皇帝這才顯得有些滿意,他緩緩點了點頭,道:“上官昭儀的事情我不管你,但裴國公家長女…你不可怠慢,隻是我倒是不知道你是否想得明白,為何我要下這樣一步棋?”
“兒臣鬥膽猜測一下。”
三皇子認真道:“至少從四年前開始,父皇就開始不斷收回裴氏手中的兵權,接著借邊軍的幾場大敗,開始將裴氏的那些將領調回來,放在閒職上。這表麵上給人的感覺,自然是父皇想要自己手握一些兵權,但兒臣覺得父皇不會這麼膚淺。”
皇帝微微一笑,擺了擺手,示意三皇子繼續。
三皇子頓時膽子大了些,道,“兒臣確定父皇不會如此膚淺,但父皇到底想做什麼大事,兒臣原本是想不明白的,不過突然聽到裴氏要和我李氏聯姻的消息,兒臣卻突然想明白了。外人看來自然是父皇安撫裴氏,但我覺著之前那些事情,父皇你肯定和裴國公商量好了,裴氏是配合著演一出苦肉計。”
皇帝眉梢微挑,目光閃動,“在謀略上,你倒是有些長進。”
三皇子知道自己猜準了,頓時咧嘴笑了起來,“父皇費了這麼大力氣將裴氏的那些將領調回來,接下來恐怕是要湊個合適的時機,對長安周圍的軍鎮來個大換血。”
聽到此處,皇帝卻似乎沒了興致,他站起身來,朝著殿外走去,同時不冷不淡道:“你好生去修行吧,按我知道的消息,裴雲蕖和那叫做顧凝溪的少年,明日就會從幽州出發。”
三皇子拍拍屁股就走。
這對他來說當然也不是什麼秘聞。
今日說是問責,其實卻是對他的一次大考。
他自覺自己乾得不賴。
三皇子走遠之後,被皇帝稱為大伴的宦官出現在了皇帝的麵前。
皇帝歎了口氣。
“這老三和老大一樣,雖說還算不錯,但終歸還是差那麼點意思。”
這名被他稱為大伴的宦官本名叫做高元一,他是皇帝年少時的玩伴,這麼多年下來,整個長安城裡沒有人比他更懂皇帝的心思。
於是他微笑道:“那是聖人總以他們和聖人比。”
“豈能一代不如一代。”
皇帝聲音驀然微寒起來,“老三總是有些自以為是,但好歹算是個合格的李氏子弟,老二、老六那幾個,要麼混吃等死,要麼隻是貪圖享受,沒什麼心氣。現在反而老五看起來順眼一些了。”
高元一微垂著頭,麵色一點變化都沒有。
他心中已經預計到皇帝會這樣的想法。
這不是老五變得順眼了,而是老五現在和那些人走得近,皇帝的性子還是和以前一樣,那玄甲的命脈還握在那些人手裡,他潛意識之中,便已經想著要通過老五來調和這件事情。
“老五一向都還不錯,隻是他一直想做個閒散王爺,又生怕被傾軋至死。”他當然知道如何順著皇帝的心意,微微沉吟之後,他接著說道,“這些年李氏該讓他出力的時候,他還是出力的。”1
“他也就這出息。”皇帝心情略好,“等他回來,讓他選個地方,給他建一座宅子吧。”
高元一心中微震。
這相當於是將來的王府,那意思就是可以保住五皇子的人頭,但這樣一來,五皇子也是徹底退出將來天子的競爭了。
皇帝要用五皇子,但因為他和綠眸太過親近,所以皇帝也直接剝奪了他將來繼承大統的可能。
這種遷怒和如此雷厲的手段,卻並非是皇帝以往的做派。
他直覺會有大的變故。
果然,他聽到皇帝緩緩的說道,“現在連老三都看出了我們的圖謀,看來這事情是隻能做得快,不能做的慢了。最遲到春狩,就要完成長安周遭軍鎮的換將。”
高元一深吸了一口氣,不發一言,隻是點了點頭。
在走出蓬萊島之後,他終於歎了口氣,放棄了勸說皇帝的打算。
他無法認同皇帝用那種簡單乾脆的做法來對待五皇子。
將五皇子排擠出李氏真正的核心圈子的做法在他看來終將導致一個結果,那就是將綠眸推得更遠。
他也很清楚皇帝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一開始他懷疑綠眸便是上一代墮落觀道子的傳人。
哪怕現在已經排除了這個可能,但皇帝的不喜歡卻延續了下來。
這是他性情上的弱點。
就如同那六皇子一樣,哪怕皇帝事後想明白,那種不喜歡其實沒有道理,但他心裡的這種不喜歡,卻很難再轉為喜歡。
他很想提醒皇帝,在這個節骨眼上,綠眸正好也好來長安,用這種做派去對待五皇子和綠眸是很危險的。
一艘行駛平穩的巨船,在沒有風浪的時候,撞上一塊礁石最多就是破個洞,還能有機會修補。
但若是撞出個洞的時候,正巧遇到巨大的風暴,那這艘平時看起來怎麼都不會翻覆的巨船,或許真的會翻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