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可惜了一副好字。
我抱著小瑾輕拍了下他的屁股,張振東這會兒已經不再捂著?他的嘴巴了,於是小瑾終於可以說話了:“爸爸,怎麼了,我不能在那副畫上簽名嗎?”
能,你能,小祖宗。
小祖宗聲音清亮,不打自招,眾人給我們倆讓了路,我抱著小瑾走上前來,把小瑾放了下來,先朝林老爺子鞠了一躬:“對不起,是我家孩子寫的,小瑾,跟林老先生道歉,在彆人的畫上寫自己的名字是不對的。”
小瑾仰著?臉看我,沒有太懂什麼意思,張振東這家夥教東西隻教半截,我再次跟他解釋:“需要自己寫的才能寫上自己的名字。先跟林老先生道歉。”
小瑾不懂事,也是我的錯,所以我又低著頭跟老先生道歉:“林老先生,是我的錯,對不起,我沒有看?好他。”
我都沒敢抬頭看?老爺子,我怕他認出我來。
林老爺子不知道有沒有認出我來,他捏著胡子隻看了我一眼,就去看?小瑾了。
看?了一會兒竟然笑了:“好,一個小娃娃有如此膽量,好!”
小瑾聽見他表揚他,仰頭看?他,老爺子朝他伸了下手。
小瑾還小,雖然林老爺子已經佝僂著背了,但小瑾不到他大腿,離他又有點兒遠,於是他又特意弓著?背往前走了下,才摸到了小瑾的頭:“小小年紀就能寫的這麼好,比爺爺強多了!爺爺當年跟你這麼大的時候還不會拿筆呢。”
我想老爺子實?在是太謙虛了,他今年都九十四歲了,他三歲的那個年代都窮的吃不上飯,哪有條件拿筆,沒有筆也沒有紙,他那時候是在沙地上用樹枝寫的字。
久而久之,後來等有紙筆了,卻不敢在紙上寫字,都是在地上寫了數百遍才敢上紙。
這是當年老爺子教我們的時候說的,是說我們有紙了還不好好寫,張振東拿著宣紙亂塗亂畫,而我一上手就開始抖,我就是那種關鍵時刻掉鏈子的家夥。
我看?著?小瑾,心想小瑾怎麼就不隨我呢,我是多麼謹慎的人啊!
小瑾也看?了我一眼,我想他是有點兒糊塗了,我說了他一頓,而林老爺子則誇了他一頓。
我趁著?林老爺子誇他的份上,連忙問道:“老先生,對不起啊,不管怎麼說,這幅畫都毀了,您看這幅畫能賣給我嗎,要不我賠您也行?”
千金難求的畫,我是沒有錢了,但是張振東有!是他說的,宴會上一切花銷都有他出,而且都怪他教的!
我這話音剛落,老爺子就看了我一眼:“你賠我?怎麼賠?用錢賠?”
連著?三個反問,老爺子說的不重?,但一直盯著我看?,布滿皺紋的臉上那雙眼睛依然明亮且銳利。
我張了下口沒能說出話來,我每次都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是我言行不妥,怎麼能用錢來衡量他的字畫。
他的脾氣倔強,在老一輩的藝術家心裡?,藝術是無價的,用錢來衡量藝術是對他們的汙蔑。
更何況他的字畫就是無價之寶,他的字畫已經能拍賣成天價,因為他已經不再作畫,他的年紀也不能再傷神勞累了,能為盛父寫一幅字已經是極限了,這也是為什麼盛伯父事必躬親的陪著他的原因。
是我錯了,是我現在沒了錢,以為錢是寶貴的了呢。
我啞口無言,且被老先生盯的受不住,眼神就轉了下,盛伯父在傍邊扶著老爺子,但他的視線卻是在看小瑾,神色有些複雜,我看?不透,不知道他是生氣還是彆的,我不知道怎麼跟他道歉,大約是看我看?他,他朝我看?了一眼,隻微微笑了下,這是說不怪我?但我沒有放鬆,我知道他一向是喜行不於色的。他連罵他兒子都是沉著?氣,更何況是我了。
我隨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他的兒子盛蘊,盛蘊手依然插在兜裡?,背影筆直的他都不嫌累,臉色是他一如既往的毫無表情,他
父親看?他,他也沒有什麼表示,目光不知道落在什麼地方,真是的,這都什麼時候了,我還怕他父親怪他,我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最重?要的是這個家夥也沒有管我。
我收回視線正要再跟林老爺子道歉,但還沒有說出口的,就被他抬手製止了,他沒有看?我,隻看著?眼前的小瑾,聲音比訓我時和藹多了:“一人做事一人當,小瑾是吧?你敢不敢給爺爺寫一幅字?”
小瑾脆生生的就一個字:“敢。”
墨白老先生笑了:“好孩子,和生,來給孩子鋪紙。”
我看?了一眼林和生,林和生隻朝我笑了下,就開始鋪紙了,把紙鎮好後,他又開始磨墨,每一下都很輕,跟給老先生磨時一樣恭敬,他不知道他是給一個小屁孩磨墨不合適嗎?
林和生沒有再看?我,林老爺子也不再看?我,我於是緩緩的把手握成了拳,我知道眾人都在看我,也許他們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轉折。
我能聽見柯若的冷哼聲,也能聽見周圍人小聲的議論,他們說:林老爺子就是有氣度,老先生寫了一輩子字畫,人如字,字如人,溫文爾雅且從容大度。
對,一切都很好,是我的這個身份太不好了。
我的父親現在在雲溪山,儘管他沒有罪,儘管他歸還了我謝家所有的東西,沒有占一土一瓦,沒有讓我拿一針一線。
可倒了就是倒了,曾經的輝煌挽救不了現在的落魄。曆史的洪流永遠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我能感覺到他們看著?我那若有似無的視線,我知道,那裡麵有嗤笑,我本來應該躲藏在角落裡,當一個背景板就可以的,可我卻站在了正中央。
這讓他們對我及疏離又好笑,仿佛我跟一個小醜一樣,家都倒閉了,卻還在蹦躂。
他們笑都笑的尷尬,就連誇獎都隻是圍著林老爺子,一個字都沒有提我。
他們說林老爺子當然厲害了,他曾經榮獲‘人民藝術家’,他曾經為國家博物館捐獻出多副孤品,為祖國、為世界和平大會主筆巨幅《和平盛世》,他去年的生日,很多重?要領導人親自出席了他的慶祝宴會。
他是偉大的藝術家,他是值得所有人敬重的。
所以他
對一個孩子這麼好,是他的人品好,跟我謝家沒有關係。
如果他們這麼想最好不過了。
我站著?由著他們看,反正已經習慣了,我看?著?小瑾走到了桌前,爬上了凳子,他身高不高,剛才就是跪在凳子上寫的,現在依舊是,卓小妹幫他扶著椅子,讓椅子不轉,於是他跪好了後,就起筆蘸墨了。
他雖然人小,但是姿勢不錯,手臂端的筆直,一點兒都不抖,林老爺子說的不錯,他是比我強。我不應該在這一刻驕傲的,但是我沒有忍住,我看?著?小瑾那小模樣笑了下。生子如此,此生何求。
小瑾不會草書,一筆一劃,所以寫的慢,盛伯父已經扶著老爺子坐下了。
他坐下後也沒有提任何指點的話,由著小瑾緩慢的寫,他的背有些佝僂了,於是隨著小瑾一個個寫完,他不由自主的向前伸了下,我看?著?他伸著頭弓著?背的這個樣子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都不想看他。
我覺得這個時間真是太難熬了,等小瑾一筆一劃的把“嵩雲無儘”四個字寫完後,我才下意識的鬆了口氣。
可我剛把小瑾牽過來,老爺子又出聲了,他還誇他:“寫的真好,小瑾,你姓謝對嗎?”
小瑾重重?的點頭:“我姓謝!”
小孩子的聲音未免太清脆,這個‘謝’字說完後,屋子裡?有片刻的安靜。我把捏緊的手緩慢的鬆開了,摸了下小瑾的頭,把他攬到了身邊。
林老爺子沒有看?我,隻伸手拉了下小瑾的手:“謝瑾,你在爺爺的字上簽了你的名字,那爺爺能在你的字上簽我的名字嗎?”
我覺得我卡殼了下,小瑾不懂,老爺子難道也糊塗了嗎?
這是交筆友嗎?還可以互相簽名嗎?
我想在場的眾人也跟我一樣驚詫吧,因為老爺子自很多年前寫字都是蓋印章,很少再寫自己的名字。
所以他們看著?小瑾的那副字都有些熱烈了。
小瑾寫的那幅字是小孩的筆法,雖然一筆一劃無比認真,可總歸是有薄弱之處的,看?上去孩子氣的孱弱。但林老爺子固執的要寫,於是盛伯父又扶他老人家起來,親自給他壓在紙。
沒有一會兒,林老爺子那久違的三個字就寫出來了,與他所有的字一樣,龍飛鳳舞,力透紙背。
我看?著?那個名字都有些眼熱了,我甚至都已經想把這幾?個字給裁下來賣錢了。
林老爺子認真的寫完這幾?個字後,他笑著?問小瑾道:“你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嗎?”
這個小瑾知道,他想了下道:“嵩山的雲無窮無儘,寓意為學無止境。”
墨白老爺子終於看向了我:“他比你寫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