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憾緣(2 / 2)

負師恩 忘還生 25592 字 7個月前

師父白祁山人說,過於清醒的人,知道萬事皆不長久,才悲憫於眾生皆苦,這樣的性子不怕吃苦,習武學文,進步長足,但也過於執拗,難免自陷死地。

夏訴霜常擔憂徒弟,常想何事會讓他陷入死地,外人都覺得他回京來,要的是位極人臣,光耀門楣,肩負起一個家主延續家族榮光的擔子。

她卻知道這些都不是。

若徒弟的執拗在楊氏、在她這個師父,那夏訴霜就會支持他脫離楊氏的掌控,

等自己做完該做的事,得幸還有命留,也無須去想彆的什麼周鳳西了,就常伴著兩個徒弟,看著他們各自成親、生子、終老……

如此一生也很好。

夏訴霜這樣想著,說道:“師父隻是看這些畫就想到了從前,再看看現在,覺得阿霽真的長大了。”

宋觀穹最不喜她說這句話。

他也會鬨脾氣,不過比師妹隱晦許多。

“既然長大了,有些事師父也該告訴徒兒,師父與周鳳西到底有何前緣?”

夏訴霜腦子沒回轉過來,怎麼又說到周鳳西身上去了。

“沒什麼前緣。”她轉開眼睛。

這個謊撒得太刻意,宋觀穹深吸了一口氣,“連我也不能說嗎?”

“不是……但為師也不須事事都該跟你們交代呀。”

宋觀穹扯動了

一下唇角(),他和楊氏不僅是長得像的親母子(),那種控製欲同樣是是與生俱來的,隻不過他藏得極好,也厭惡自己的本性,儘力壓製下。

師父有事瞞著他,還是關於一個男人的舊事,他不可能無動於衷。

夏訴霜一看他這樣笑,就知道他生氣了,但她又沒說錯,長輩的事與他無關,何必一直追問。

宋觀穹問:“他和曹家結親,師父,你恨他是不是?”

果然,一說到那人,師父就一臉落寞。

可夏訴霜也足夠嘴硬:“這是周將軍自己求來的親事,必是他喜歡的,為師無半分怨恨。”

周鳳西對她並無半分虧欠,更無盟誓,夏訴霜若不能想明白,那就太對不住那位曹家小姐了。

可宋觀穹看來,這話不就是坐實了,師父確對那周鳳西有情?

很好,心上又刺了一刀。

他竟慢慢冷靜習慣下來了。

卜卜跳上了膝頭,宋觀穹摸著它的腦袋,半晌沒有說話。

不安的獸眼在兩個人之間看來看去,一下又跳到地上,咬著夏訴霜的裙子把她往宋觀穹那邊扯。

夏訴霜瞪著卜卜,是他不對在先!她不要和好!

門在這時被叩響,二人看去,是近水提了食盒走進來。

察覺到屋中氣氛,他有些遲疑,“女師父、世子,該是用膳的時候了。”這是主子一早就吩咐下的。

宋觀穹道:“進來吧。”

夏訴霜將小狐狸抱起,說道:“我暫且還不想吃。”

“師父不吃,那我也不吃。”

得!一個個的都不吃,近水剛打開一個蓋兒,又隻能合了回去,

夏訴霜眼神追隨著食盒出了門去,有些不安。

她感知到氣氛沉悶了些許,看一眼大徒弟,宋觀穹隻是在喝茶,熱氣霧化了眉眼。

那雙墨玉色的眼睛在避開了她。

看看屏風,想想琉璃燈,夏訴霜歎了口氣。

她的小徒弟天性跳脫,卻怡然自樂,從不依賴師父,大徒弟個性沉穩,衝和淡泊,對她這個師父可謂孝順至極。

但夏訴霜知道,徒弟的穩重之外,對自己是最為依賴的,他做了些什麼事,總喜歡從她這兒得些勉勵、偏愛之語,且百聽不膩。

若將自己的事告之於他,於阿霽沒有半分好處,他插手還會受到牽連。

生氣也罷,夏訴霜還是不會告訴他。

哄吧。

“阿霽,右手給我。”

宋觀穹聞言垂眸掃了一眼,護腕上的係帶鬆了一些,她正好看見,想借機緩和一下氛圍。

宋觀穹眼眸微動,什麼也不問,徑直將右手遞到了她麵前去。

夏訴霜掃見他刻意撇向一邊的臉,另一隻手撐著下巴,唇果然抿得緊緊的。

還真是和小的時候一模一樣。

她細心將結散開,問道:“你可囑咐過青舍伺候的人,這護腕定要係牢?”

() 徒弟在定國公府不缺人伺候,但習武之人,手腳一定要收拾利落,揮劍時不能被衣料牽絆,這點小事還是要吩咐到的。

誰料宋觀穹卻說:“這些一向都是徒兒自己打理的,今日出門趕了些,才沒有係好。()”

為什麼趕著出門,夏訴霜已不需要問。

今天是為師到建京後,最開心的一天。?()”

“真的?”

“嗯,今天的驚喜太多了,處處是阿霽的孝心,你將所有的事都做得太好,好得讓師父心疼,

為師的事……將來會慢慢同你說。”她低頭理正護腕的位置。

孝心嗎?

宋觀穹笑了笑。

夏訴霜沒看到他笑,以為人已經被安撫下來了,聽到他含糊地嗯了一聲,放下心來。

廳內無人,師父沒在看他,宋觀穹終於可以明目張膽地盯住她。

可也隻能看個發頂,還有她飽滿的額頭、微翹的眼睫和鼻子。

師父發髻上除了一隻素白的簪子,就沒有彆的飾物了,他明明送了許多首飾上多難山,卻未見她戴過,這兩日也讓他不必再送釵環。

師父終究懶於迎合建京的風俗規矩,恢複了從前輕鬆自在。

宋觀穹突然說道:“既然徒兒這麼好,師父隨徒兒留在建京,再不回去了好不好?”

“山上還有些舊物……”

她不經意抬眼,徒弟在看她,顯然不滿意她的回答,

夏訴霜慢慢將後半句講出來:“等收拾過,請了師父的靈位,我當然是願意和你們待在一塊兒的,但世家那些高低規矩,為師是再不想沾了。”

宋觀穹這回終於開懷了,哪裡還會讓師父有顧慮,“這些往後都不會讓師父煩心,師祖的靈位我去請。”

“你怎麼行,師父會怪罪我。”

夏訴霜將護腕的帶子重新係好,將他手臂推回去,還拍了拍,“吃飯吧,你一大早帶著傷忙前忙後,彆人早就吃了。”

“嗯。”宋觀穹餓著自己也不會餓著師父的。

二人的彆扭來得快去的也快。

用罷了飯,夏訴霜在院子裡一株一株地認花認樹,宋觀穹坐在廊下搖椅上,端一碟肉乾,拋出去讓卜卜銜到嘴裡吃,眉眼間恢複了少年人的懶散恣意。

近山明裡暗裡咳嗽了幾聲,暗示主子該走了,宋觀穹卻無動於衷。

等見到師父眉間困倦,宋觀穹才終於起身告辭。

夏訴霜起身目送他走出院子,院門一關上,整個院子就靜悄悄的。

女使已經被她打發去休息了,卜卜好奇地在院子裡東嗅嗅、西嗅嗅,熟悉這個新地方。

周鳳西這個人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腦子裡。

此時天色還早,大概不到一更。

周鳳西還在外麵嗎?

夏訴霜不敢去推門,此刻也沒半點睡意,坐在台階上抱著膝蓋。

等到一更的梆子敲響,夏訴霜偏頭聽了一會兒外頭的動

() 靜。

還不到鳥叫蟲鳴的時刻,梆子響過,再無人聲。

要出去看看嗎?

她的腳跟長在了地上一樣,一動不動。

僵立到更夫敲響二更的梆子,夏訴霜吐出了一口氣。

罷了,她絕不能與一個定了親的男子糾纏不清,非江湖兒女所為!

已經遲了,她也不必再糾結。

夏訴霜轉身進屋要關上門。

“你是在等我嗎?”

牆頭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夏訴霜猛地扭頭看去。

周鳳西就坐在牆頭,抱臂看著她,“我等得過了時辰,就知道你不想來了。”

但這件事由不得你。

驚愕過後,夏訴霜眼眉一壓,“你來做什麼?”

她發怒的樣子瞧著也不可怕,但周鳳西還是說:“你變凶了。”

“沒有人過了十年是那個樣子!”

“我就沒變。”

“十年前你是……是躺在路邊的乞丐,現在已經是名震四方的周將軍了,怎麼沒變?”

“周將軍和周鳳西,在你眼裡有區彆?”

夏訴霜不想答他的話,走到另一邊去,卜卜一直縮在花架下,見主人過來,這下才“嗖——”一下從到夏訴霜腳邊,衝周鳳西這個“闖入者”呲著牙。

周鳳西躍下高牆,半蹲在她兩米之外,“你還學會馭獸了?正好我在軍營了馴過馬,不知道和馴狐是不是一樣的道理。”

“你彆欺負卜卜,”夏訴霜摸著卜卜後頸的毛,問起白日裡沒能問的事:“你為何要得罪徐太師?”

周鳳西眼神轉瞬銳利:“你為何一再提起徐太師?”

“隻是擔心你。”她又撒了謊。

周鳳西愣了一下,還以為今天從她嘴裡聽不出好話了。

他轉而笑道:“你不必憂心我,得罪狠了,大不了我跑到你多難山去,求隙光劍仙庇護。”

“我聽聞徐太師在朝中一手遮天,他要殺你,怕是我師父在世,都護不了你。”

“既然你問了我一句,我也要問你一句。”

她清澈的鹿眸看來。

“你為何來建京,當時我問你,你分明說過,此生不會下山,難道為了一個徒弟,你要為國公府辦事嗎?”

夏訴霜定定望進他的眼睛。

是為你。

下山是為了找你,也為我自己的事。

她在心裡說出了這句話。

開口卻是:“此事也與你無乾。”

不乾他的事!周鳳西負了氣,“你那徒弟對你倒是好,置辦了這個院子,同你待了大半日,有這麼多話要說?”

夏訴霜現在最忌彆人曲解她和大徒弟的關係,兼之對周鳳西打擾她的不滿,三分氣放大到了十分,“他莫說待大半日,就是住在這兒,旁人敢胡言亂語,我也要削了他的舌頭!”

比起她生氣,她否認的態度在周鳳西眼裡更重要。

知道二人隻是純粹的師徒,周鳳西才真心實意給她賠禮,“好,算我說錯話了,()”

你快走吧!㈣()㈣[()”

被一再催促離開,周鳳西忍不住道:“訴霜,我真的不能跟你再說說話嗎?”

我們都已經分開十年了。

這些年他是憑著一腔報仇的執念在戰場上拚殺,還存活著的一點暖意,就是對她的眷戀,這是周鳳西唯一的私心。

可眼前私心之人,卻一再推拒她。

“就說說話,也不可以嗎?”周鳳西幾乎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用這種,帶乞求的語氣跟人說話。

夏訴霜低頭看自己的手,鼻子發酸,倔強說道:“這於禮不合。”

於禮不合……

“你是知道我求親的事了?”他問。

“你可是喜歡那曹家小姐?”

夏訴霜問完又覺得自己傻,若是不喜,為何要去跟皇帝求娶。

周鳳西默然。

久到夏訴霜以為他要離開時,他才開口:“這其實不是我的第一樁婚約。”

她猛然抬頭看向他。

周鳳西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向彆人說起舊事,但開了個頭,接下來就容易了許多。

“少時我的師父曾為我,和他的女兒定過一樁親事,她是我摯友的妹妹。”

摯友的妹妹……

夏訴霜堵了好多話在嗓子眼,最終也隻是澀然問道:“你那位摯友的妹妹,是什麼樣的人?”

“我記不大清了,是個小丫頭,一直蒙著麵紗,也不會說話,除了家中人,大概沒人知道她長得什麼模樣,後來我收殮了恩師一家的屍骨,有很多都辨不清了,她大概也在裡麵吧。”

“若是她沒死,你還會求聖人賜婚嗎?”

“……”

周鳳西又是沉默。

他對恩師的女兒、摯友的妹妹並無兒女之情,便是她還活著,為了自己的目的,周鳳西也會求娶曹家女。

若說此生他對誰動過心……周鳳西看向她。

若問周鳳西真心想求娶誰,他在十年前就已經遇見了。

但他不會說這句話,兩樁婚約都非他所願,但都是不可拋卻的責任。

自知肩負重擔,不能耽誤情愛,又何必再說出口。

夏訴霜聽入了耳,舌尖不知是苦是澀,心底卻是釋然的輕鬆。

周鳳西看她低著頭不說話,看來萬分憂煩,發頂卻可愛。

從他進來起,她眉頭就未曾鬆下過,周鳳西一個打仗的糙人,也開始在乎女兒家的婉轉心思,為自己煩擾了她感到歉疚。

“周將軍,你有你的事,我亦有我的,能在建京重逢是緣分,隻是……”

夏訴霜突然喉間的哽咽,堅持說下去:“隻是,你我身份懸殊,私下還是莫要再有往來。”

事不可違,兩個人都該謹守世俗劃出的界限。

夜色不知是何時降臨的,對方的臉逐漸暗了下去,冷風一遍

() 遍吹寒軀殼,沒人再說一句話。

那句“你該走了”夏訴霜沒能說出口,她怕一開口就泄露了自己的情緒。

“你還會紮燈籠嗎?”

周鳳西扭頭,吹燃隨身帶的火折子,點點亮光映照在琉璃片上,銀燭點亮之後,琉璃燈像一顆墜落在小院裡,不曾熄滅的流星。

琉璃燈照亮了兩張仍舊年輕的臉。

這麼漂亮的琉璃燈籠,非絕世的能工巧匠,耗儘心血不可得。

夏訴霜深吸一口氣,讓夜風吹涼麵頰,才走到周鳳西身邊,去看那盞燈。

一片片的琉璃嵌合無隙,她細細看去,心裡止不住發酸,阿霽為了做這盞燈送她,該有多辛苦呀!

周鳳西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1]……原來從前竟是我想錯了,比起紙燈籠,琉璃燈確實更像星星。”

她將手覆上,燭光微微暖著掌心,“這是我大徒弟親手做的。”

周鳳西想到那位定國公世子,突然笑了一下。

“什麼時候收的徒弟?”

“你離開兩年後。”

“我離開之後,你時常自己紮燈籠,還教了你的徒弟,對不對?”

夏訴霜不肯承認,“你可沒教我做琉璃燈。”

這是她徒弟自己學會的,和周鳳西不沾半點。

“嗬,是沒教過。”

但宋世子若是知道,他師父教他的技藝是從自己這兒學的,該是什麼反應呢?

“你走吧,以後也莫要這樣……見麵。”

“你想如何見?”

“周將軍若當民女是舊故,便請顧及彼此聲譽,不要做這種雞鳴狗盜之事。”

“雞鳴狗盜?你何必如此自汙?”

“瓜田李下說不清楚,如今謹慎些,好過將來受萬夫所指,若無彆事,請回吧。”

麵對如此決絕的夏訴霜,如對一堵堅壁,周鳳西也清楚,兩個人不再接觸,對彼此都好。

說完他轉身大踏步,

“等等。”

周鳳西立刻就轉過頭來。

夏訴霜一身白衣如月中仙子,在夜色中伶仃縹緲,她問,“你一定要娶曹家女,對不對?”

“對。”

他要足夠的權勢,足夠的支撐,為師父一家沉冤昭雪,以告慰虞氏全族在天之靈。

夏訴霜深吸一口氣,那便不必再說了。

她父母皆亡,幼時的婚約便作廢了,周鳳西十年征戰才換來如今的位置,將來娶妻生子,和樂美滿,為何要用舊仇拖他下水呢?

他隻是阿爹的一個徒弟,不該為虞家的仇,賠上一生。

她與他,不必相認。

在周鳳西的注視下,夏訴霜淒然道:“沒有事了,夏將軍,更深露重,往後莫再來了。”

門在他眼前緩緩合上,鈍痛從空蕩蕩的胸膛蔓延開去。

終究,連故友都不能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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