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承寧伯爵府的午後慣常是一日裡最清靜的時候,然而今日府內外均是快行疾走搬東挪西的仆役與侍婢。
府上承寧伯夫人掌事多年治下有方,眾仆役忙碌奔波卻仍恪守禮數,偌長的遊廊上往往複複幾波人忙碌著來回,竟無有奔跑喧嘩者。
莫說旁人,就連承寧伯夫人自己的腳步也略顯急促,直到繞出遊廊進了內苑的花廳,她才站下,聲音教顫著的心墜了又墜,眼淚卻先出來。
“我的兒……”
屋內大小半開半閉的箱籠當中站定的年輕男子聽見這一聲輕呼,直奔過來,也盈著淚眼,握住母親顫抖的手。
“好孩子……兩日前差遣回來的人說你們兄弟倆要後日才回來,怎今日我前腳剛去王府尹夫人的茶局,後腳就來人通傳說你和玄兒回了,還好東西我都早早備下了,這真是……快讓我看看……好,回來就好……”
說著,承寧伯夫人再度用力握了握兒子的手。她秉性素來嚴正,年輕時常被人背地裡說威嚴有餘而慈藹不足,親生的獨子教育督促起來也絕不馬虎,絕非那般溫言軟語的柔心慈母。
此刻久彆重逢,曾經的嚴母如斯卻難抑三年牽腸的憂思,眼中淚光泛著點點慈輝,從上到下打量兒子,生怕遺漏了哪裡,哪裡就缺了塊肉。
“兒子不知母親趕回,回家未曾先行拜見,實在不孝。兒子外任三年,母親於家操持內外辛苦,兒罪加一等,請受兒長拜。”
母子三年之彆,為人母者心神皆摧,為人子者亦複如是。
崔鶴雍激動非常,說完撩起下擺,鄭重叩拜三起,承寧伯夫人也不阻攔,隻反複念叨先前那句回來就好,又看兒子酷似自己的眼眸當中的淚潤之光,話語裡的哽咽之意更盛。
花廳簾外肅立的下人皆久在府中服侍,聞聽內裡母子重逢,感發於心,紛紛拭淚,暗念老天保佑,大少爺仕途必定順遂,主母一番苦心定不白費……
端詳過後,見兒子嘴角有些秋燥起皮,承寧伯夫人忙喚人去備下潤燥的浮蜜桑菊茶,且不管花廳潮潤,仍是再教人拿來幾盞水熏燈,這才擦乾眼淚,拉著兒子一並落座。
北方一入秋來,既涼且燥,隻燒地龍難免使人口眼皆乾陰虛火旺,故而官宦人家的內宅多置盆移花木,又燃有清心之氛的藥香盛水熏浸,喚作水熏燈,用以醒神增潤、養生保心。
清潤的香氣環擁而圍,母子二人相互繞著身體康健問了許多句,承寧伯夫人一時見三年之彆兒子談吐長進已今非昔比,欣慰歎道:“這三年你去到宕州外放,那裡荒僻又與羈縻之地接連,必是吃了好些的苦……為娘縱然心疼,但也欣慰你有了立身於仕的資本。如今考評績優得以升遷還朝,往後在帝京,雖是離咱們家近些,可在天子腳下,行事之殫精竭慮卻比那嶺南地界更教人憂心,你萬不能因一時功績年少官場得誌而忘形,京師各個都是人精,朝廷裡摸爬滾打多年的老大人哪個都足夠你多聽多學,切記勿要逞強好勝。”
這番言語雖是提點指教,語氣相較之前嚴肅不少,可承寧伯夫人的音色裡又實在難掩那份自肺腑而出的憂思關懷,簡直一派慈母遠謀的殫精竭慮。
崔鶴雍聽罷動容不已,緩聲稱是。
他今年不過二十五歲,原本外放兩任也屬平常,但三年前他科舉拿了二甲第三十七的好名次,又是勳貴之家難得的上進晚輩,故得了優渥的提拔,隻放了一任便可回京任職。
“母親提點在理,兒子必定時時警醒。此次述職,兒子聽聞朝中好些紛繁,也想請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多多指教。”
“你爹今年差事繁瑣,怕是回的要比你還晚些,待他回府,你想必已然抵京。這些事不好家書裡講,待你入京動身,且早兩日啟程,稍繞一繞路,去到他處,讓他細細分辨給你聽,你們父子也多年未聚了……”想到自己與他們父子二人這三年來實在艱難,一家三口散居三處,不得團圓……
承寧伯夫人即便再怎好強,這般離散不得聚的感傷之餘也難忍淚意,又實在不願兒子見自己這般軟弱,隻竭力強忍,微微側身以巾帕趕忙拭去眼角的淚痕。
崔鶴雍何嘗不為此傷懷,隻是他不好再做傷感,以免勾起母親的眼淚與悲辛,努力忍過一時,穩定心緒後才笑著安撫母親,主動提起些能教人高興的事:“我路上得了消息,蘭纓他們母子倆是上個月初五動的身,最多再十日水路,也該到家了。母親定然思念我媳婦和兒子,怕是比想我爹,我和弟弟仨人綁在一塊還多一些。這沒幾日馬上就可以相見了。寧兒比離家時會說好些話了,也淘氣得很,還得母親費心管教。”
聽聞媳婦和孫子的時訊,承寧伯夫人自感慨中回身,眉梢都由教一片慈藹揉開了:“這麼大人了,還跟母親跟前說討好賣乖的話,我如何不疼你們了?不過那宕州燠熱,媳婦一直住不慣,寧兒又年幼,你安排他們時氣舒適些再動身極妥當,如今也是人家的丈夫和父親了,有這般為家裡人操心的盤算,我兒也是益發有擔當了。我就等著她們回來,咱們一家好好再聚……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