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知是第幾度拒絕梁道玄的安慰,戴華箬決意一吐心中的恨悶,顫聲接上方才的話:“你爹是裝出人模樣的惡鬼!在你外祖麵前,他是尊師重道謙遜恭敬的好學生,在子輩書生眼中,他是好學上進的同窗,每個人都教他瞞住,直到他小人得勢,才有個把人真正揭開那副麵具,可是卻已然晚了……”
“他從無本性暴露的蛛絲馬跡?”梁道玄不信一個人能偽裝的如此完美。
戴華箬淒楚搖頭:“人世間,但凡女子遇人不淑,世人都要嫌棄一句有眼無珠……可你爹卻是真的連你外祖都欺騙過去!你可以不信你娘和你小姨兩個教爹爹寵壞無甚見識的婦人,卻不能不信你外祖,他學識人品在我們那處人皆稱讚,見過的學生沒有三千也有八百,不也看走了眼,教蒙蔽過去?可見你父親心機之深,早有籌謀,怎會漏破綻於人前?”
言及傷心之處,戴華箬起身徘徊兩步,以手撫心,許久才平複下來幽幽道:“姐姐深閨之中見其幾麵,他早有預謀,伴作忠貞的癡書生……那時我見他與姐姐以禮相待,各自含情,還心有豔羨……可見我也是有眼無珠!連你外祖也深以為此人今後有成又人品信重,加之姐姐已然暗許芳心,他便做主定了親事……人人都曉得,姐姐這門姻緣好得很,未來夫婿上進得力已過解試即將入京春闈,雖家世單薄,但未嘗無有魚躍龍門的一日……好個有依有傍又情投意合的親事!”
梁道玄擔憂小姨憶及恨恨往事過於神傷,暗暗後悔自己如此刨根問底。他轉瞬即逝的神情讓戴華箬儘收眼底,竟反過來道:“這些話,我從未對旁人言語,今日能與我家玄兒一吐為快,也是稍有暢懷,你不必自愧,像我方才所言,假使我們姨甥都不能說句貼心的話,若今後你為過往所惑,小姨才要傷心死了。你且坐好,安靜的聽就是。”
緊接著,戴華箬將過往其餘一一陳述,字字悲辛,句句哀絕:
梁敬臣成親後也是扮演過一陣子好夫婿的,當然,是在自己嶽丈麵前。可待他考中於翰林院任職,梁道玄的母親戴華筎隨他入京安居,一切卻都變了樣。
小姨後來曾暗訪一兩位尚在世的梁家下仆,自他們口中,她知曉了姐姐是如何被梁敬臣冷待折磨,雖無拳腳相加與納妾等事,但冷言如刀,事皆厭之,與先前家鄉時的溫柔夫婿猶如天壤之彆。
梁道玄聽得心中既難過又厭憎其父為人:要知道他不動手和不納妾,並不是還對母親有情有義,而是他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和官聲,以備他日更上一層樓。所以才選擇了冷暴力的折磨方式,來讓已有身孕的妻子倍感壓抑絕望,最終憂鬱成疾。
戴華筎知曉父親年事已高身體欠安,妹妹又正在備嫁,她個性明禮溫厚,一貫凡事將自己放低,便將所有幽怨絕望都隱忍下來,凡事報喜不報憂,不讓家人擔心。
可事情仍然是按照梁敬臣的計劃,朝著最卑劣的方向發展。
……
“你外祖那時已然有疾在身,你爹正是尋這個時機,謊稱我姐姐重病,要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麵。你外祖聽聞此事,心急如焚,哪還顧得上自己的身子?當即動身千裡奔波……可他老人家哪經得起這般辛苦磋磨,加之先前頑疾已是由噩耗驚了身子,便急火攻心加之舟車勞頓病情加重……未入京畿道,就已油儘燈枯……丟下我們苦命的姐妹撒手去了……”
提及亡父,戴華箬如何不悲,硬撐著一口氣,邊泣邊道:“後來我去問梁家的下人,才知那日姐姐聽聞爹爹噩耗,你不足月便要崩盆而出,待產婆趕來已是晚了……你一出生便一身的病弱,姐姐悲辛之餘不免自責,加上產疾纏綿,沒兩個月就……就……就是這兩個月裡,梁敬臣這個畜生尋來了下個親事,也就是你那太後妹妹的娘……她也是蒙在鼓裡,聽憑家人嫁娶,但她那所謂書香世家的親長,卻打得一手好算盤!眼見梁敬臣得勢,愈發受官家器重,便不等你母親咽氣,就已在暗中勾連了姻親!”
“禮法森嚴,言官洞銳,我父親等了足有近一年才將此好事促成,我想,他最終的借口,也是為了找人照顧沒有生母的長子,縱然‘鶼鰈情深’也還是無奈再續……”梁道玄清清楚楚的聲音像是冰淩掛著剛化凍的溪水。
看來這具身體對他的父親唯一的用處便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如此行事,以陰暗手段儘數除去我爹爹和姐姐,我想也是為了今後無人再知曉他曾經的落魄和受我家的恩惠!”戴華箬將思量了許多年的心思一口氣吐出,儘管仍是悔極痛極,但也算終能痛快辱罵,“他連小人都不配做,如此禽獸,竟以官身飛黃騰達,我當真不服!他權勢日增,可見朝廷大多是有眼無珠之輩,不能識人皮下的畸醜之心。”
“我明白小姨的意思了。”
梁道玄自此得到了他最初問題的答案。
“我的父親,梁敬臣,他其實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憎恨我——他的長子。他隻是不在乎除去權勢地位的所有其他,父母、手足、妻子、兒女、師友……他全然不顧,唯獨在乎他自己一人,如此而已。他這一輩子,隻愛自己,什麼人倫家業,子嗣孝道,他統統不在乎,權力在手,為所欲為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戴華箬痛哭了一場,傾訴了一遭,此時早已虛泣哽咽,聽完梁道玄的話,也是隻能孱弱著頷首:“是了,我這些年細細想來,這畜生……他隻在乎他自己,你即便是他第一個孩子,他當時唯一的骨血,可在他眼中,也比不上自己一時榮華富貴痛痛快快再不必擔驚過往幽暗來得重要。人常說虎毒不食子,可見他何等自私殘漠,絕了親情與血肉,這樣的人,不配稱之為人!”
安撫過小姨後,梁道玄一個人躺在床上不能成眠。
如果不是姑姑和表哥救下自己悉心撫育,在他那位爹的漠視之下,想來他的第二次生命也會短暫且痛苦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