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殿內十分清淨,內裡隻有書籍翻閱聲、筆墨消磨聲,連宮人的行走都低調內斂,隻剩下裙擺在地上摩擦的沙沙輕響。
然而昭陽公主進來,就如同一團火投入到寂井裡頭。孟摘月脆聲見禮,跑到董靈鷲的案側,表達孝心似的親手侍墨,將頭探過去睨了一眼母後紙上的字跡,開口道:“二堂兄的成親禮,京裡好些時候沒這種喜事了,母後去不去?”
“哀家賜婚,怎能不去。”董靈鷲抬眸瞥了她一眼,“何況臨安王妃特意邀請……你這個素來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在外頭闖禍了?”
孟摘月撒嬌道:“哪有——盈盈好著呢。上回多謝母後替兒臣籌謀,盈盈不能沒有您。”
她伏身過去,紮進董靈鷲懷裡,比養在慈寧宮的那隻貓還更會搗亂,而且肆無忌憚。少女抬手勾著董靈鷲的肩膀,呼吸如蘭草般芬芳:“兒臣就是想娘親了。”
這丫頭嘴裡十句甜的,就有八句是有求於人。董靈鷲分明知道她安得心恐怕沒這麼簡單,還揣著明白裝糊塗,順理成章地微笑道:“好啊,那就留宮居住吧,我這兒需要謄抄整理的宮務極多,想來以前教過你管事……”
公主身軀一僵,咽了咽口水,想起花園裡那隻蝴蝶,咬著牙乾了:“母後囑托,兒臣當然會效命。”
董靈鷲有點詫異,但還是道:“好。”
於是公主分走書案的一個角落,每當董靈鷲吩咐什麼,她便持著筆杆,用一手簪花小楷往紙上記、往卷宗裡錄,看她的神情,措辭整理得相當辛苦。
孟摘月大約寫了兩刻鐘,手便酸了,撂下筆跑到殿側逗貓,剛抱起母後殿內的白貓,忽然聽到清冽微冷的聲線響起。
“奴婢給太後娘娘請安。”
她一把將貓按在懷裡,羅裙花開似的旋了半周,轉過去看殿中的許祥。
許秉筆站在董靈鷲麵前,遵從內侍的規矩,跪奏筆錄,對內獄的事務對答如流,言辭犀利,挾著一股掌刑者的冷意。
公主悄悄看他,時而觀察著母後的神色,舉止小心翼翼,卻還不由低聲自言自語道:“怎麼就是個太監呢……”
皚皚掙紮地伸出兩個爪子:“喵——”
“管他是什麼,本宮要什麼得不到?”她道,“本宮要什麼都能得到。”
白貓在她懷裡翻騰,終於將屁股撅出來,輕盈地跳了下去,向另一頭一躥:“喵——”
董靈鷲正在跟許祥說話,皚皚便從底下躥到膝蓋上,委屈地晃著尾巴、搖著耳朵。她伸手按下貓咪的腦殼,壓在掌心撫摸。
孟摘月猝不及防地讓貓脫了手,不僅影響到了母後,還見到許秉筆望了過來。這個男子……或許他已不算男子、不算一個完整的人了,但他依舊有一股很沉默、冷淡的味道。
她的心騰得一下燒起來,想要拆開他的沉默和冷淡……對方的名聲越是冷酷不堪,她越是叛逆地燃起熊熊熱情,儘管在公主心裡,一個內宦,始終都是低賤的。
但很快,許祥的視線就收回去了,他靜靜地等待太後的詢問。
董靈鷲將最後一件事關內獄的案件問完,抬手捏了捏眉心,隨口道:“你除了身為內侍省都知外,還有內緝事廠的職務,世子大婚,也在受邀的官職之列,你要去麼?”
許祥道:“奴婢卑賤,不敢玷汙貴地。何況……這些案子才了結,若是奴婢前往,應該有很多人食不知味。”
董靈鷲看了他一眼,頷首道:“是,你的手裡都是文臣百官的血。他們嫉你恨你,這樣的場合,還是不要出麵了。”
許祥俯首道:“謝娘娘。”
董靈鷲看著他沉默隱忍、以至於到了習慣卑微姿態的身影,腦海中關於昔日他作為史官的記憶一晃而過——鮮衣怒馬、五陵年少。
可惜。
這天底下有太多的可惜之事了。
當年的“朱墨案”,是一樁皇室旁支的謀逆之案,逆賊私自攏兵在行宮左右,刺殺未果而敗露,事後抄家時,發覺謀逆之人用皇帝才可用的禦筆朱批回複部下、拉攏朝臣。
於是這份“朱墨”所來往的朝臣官員、宗室子弟,全都因謀反被明德帝下獄。當時身為史官的許祥也被他的家族牽連其中,在“女充婢、男為奴”的罪令當中,受到了宮刑的懲罰。
原本他是要做最卑微的末等閹奴的,但那時身為皇後的董靈鷲提起了他的名字。
她跟明德帝說:“這個人的奏折寫得好,很有才學,內獄的提刑官裡有個空缺,送到我這裡來吧。”
孟臻同意了。
那一年是熙寧十三年,是日,東風蕭瑟,大雪落紛紛,曾經的世族子弟,終於也在一道又一道的刑罰和侮辱中,學會屈膝彎腰,終生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