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靈鷲厚衣加身,披風、手爐,炭盆就擱在腳下,一切萬物,一應俱全。她仍舊貴為皇後,但昔日的秦貴妃,已經成了政黨倒台後被牽連的階下囚,關押在獄中,還癡望著皇帝念及枕畔之情、能夠接她出去。
董靈鷲伸手拎起挑炭的銅勾,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火星子撩起來,劈啪地飛濺。
她垂著眼簾,說:“秦世淑,你等的旨意到了。”
一旁的內侍聞言展開聖旨,字句清晰地向秦貴妃讀出了皇帝的聖旨——秦家謀逆叛國,夷三族。與秦黨勾結等諸賊臣奸佞,抄家問斬,罪不容誅。
這位半生轟轟烈烈的貴妃,她本人其實還非常年輕。她的神情呆滯在聖旨宣讀後,而後猛然看向眼前這個孱弱、畏寒、而且已經不能生育的女人,她像是尋找到了某種天敵,找到了罪惡的源頭,忽然凶狠地撲上來。
立即有人架住她的肩膀,階下囚連麵容無法靠近董靈鷲。
“秦世淑,”她道,“我已經不恨你了。”
秦世淑麵目猙獰,她的花容月貌毀在這一刹:“是我該恨你!我秦家征平西北,立下汗馬功勞,我們世代忠心不二,絕對不會謀反。我隻是想當皇後,這天底下也隻有我配這個位置!我有什麼錯?啊?我有什麼錯!是你挑撥離間,才讓陛下——”
“不是。”董靈鷲淡淡地道,“皇帝比任何人都想讓你死。”
秦世淑怔愣住了,很快道:“不可能,他雖然尊敬你,但是我……但他愛重的卻是我。”
“得到他的愛,”董靈鷲道,“是件很榮幸的事嗎?”
秦世淑臉色難堪。
董靈鷲依舊撥弄著眼前的炭火盆,火星嗶剝作響,點點濺出炭盆,灼燙著轉瞬即逝,而後悄無聲息。
她道:“我最想殺了你的時候,你風光無兩、盛極一時。但到了如今,我已經開始可憐你。”
“你有什麼資格可憐我。”秦世淑譏諷道,“你還是可憐可憐你自己吧,色衰而愛馳,你這張臉又能維持多久?什麼結發妻子,我隻聽過糟糠之妻,日後……”
“我也很可憐自己。”董靈鷲順著她的話說,“不過,這都不重要了,皇帝已經賜死了你,秦世淑,就按照我曾經想得那樣,去下一世做人吧。”
她輕輕地拍了下手。
幾個內侍無聲地走上前來,取出白綾,套在貴妃白膩的脖頸上,她怒罵,而後恐懼地求饒,然後白綾勒緊,尖叫聲消失,一切化為烏有。
一具年輕的玉體倒在地上。
董靈鷲一直在撥弄炭盆,盯著眼前的那些火星子,她連看都沒看一眼,沒有關注這個曾經敵人的遺容。
她撣了撣衣角,有人旁側敲擊地問:“娘娘,這秦氏罪大惡極,您說……”
“好好安葬。”董靈鷲站起身。
在踏出獄中的那一刻,困擾她多年的病症像是潮水一般湧來,她的耳畔又響起一陣尖銳的耳鳴,像是銅鑼敲到最響後綿延不絕的顫音,顫音結束,天地寂靜。
她行過壓著雪的梅園。
這場倒春寒,讓梅花的花期延長了很久,也讓這場雪的融化之時,推遲得太晚。
董靈鷲走過梅園後,發覺瑞雪急促地上前,伸手搖著她的手臂,口中連連說著什麼,她回過神,萬物的聲息在這一刻回歸腦海,她才突然發現自己剛剛失聰了片刻。
所以天地才能如此寧靜。
董靈鷲衝著她笑了笑,說:“沒事的,我們走吧。”
“娘娘……”
“沒事的。”她重複道,“彆擔心……我沒事。”
這句話,她好像說了很多年。
惠寧二年八月十五,月圓夜。
董靈鷲言簡意賅地說完這個故事時,她的情緒還很平靜。
但鄭玉衡好像不那麼平靜。
他雖然有些猜測,但沒有老師的確認,也沒有脈案的佐證,鄭玉衡光靠自己的推測,卻無法確定這是一種遺毒,而非眾人心目中的先天弱症、積勞成疾。
他看著董靈鷲的臉龐,眼睛濕淋淋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心痛,這種心痛跟當年孟臻的還不一樣,孟臻是為了他的愛人,而鄭玉衡卻是覺得——為什麼會這樣?像太後娘娘這樣的人,應該一生順遂平安。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鄭玉衡忍不住靠她更近一些,低聲跟她道:“您想對我怎麼樣都好,臣不會反抗的。”
董靈鷲哭笑不得,假作正直地彈了彈他的額頭:“說什麼呢,哀家是那種人嗎?”
鄭玉衡居然很真誠地道:“隻要娘娘覺得開心,是哪種人都無所謂。”
董靈鷲笑了笑,道:“你這麼說,可就跟慈寧宮的其他人變成一樣了?成了哀家的心腹之臣、鷹犬走狗,日後說不定還是奸佞酷吏之流。”
喝醉的鄭玉衡連點底線都沒有,而且也忘了端起君臣有彆的矜持架子,他眸光清澈,分外直白地說:“沒關係,臣不在意了。但娘娘要是過得哪裡不好、哪裡不開心,我會很心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