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孟誠親自將董靈鷲送回慈寧宮。
風雪霏霏,白日裡原本晴朗的空中飄起小雪,寒風回蕩。
慈寧宮內早就有人看顧,殿裡燒得溫暖如春。宮人在殿前行禮,將太後娘娘迎進殿中之後,服侍著她脫下雪白的毛絨大氅,抖落上麵的雪花和殘餘未消的冰晶。
皇帝孟誠將她送進殿中,四下環顧一周,跟瑞雪姑姑詢問了幾句母後的身體近況,而後稍稍安心,這才跟董靈鷲道彆。
他的發上冰晶消融,將墨發濡得微濕,雖然仍舊情緒不高,但也並無萎靡不振的模樣。
董靈鷲望著他想到:想要他立時三刻學會帝王的冷血無情,學會統治者的嚴酷與當政之人的慈悲,恐怕是不能夠很快實現的。但要誠兒已經學會將情緒掩藏起來,將失去身邊親近之人的傷痛掩埋在表麵之下,這或許就是他此刻平靜的緣由。
這種“學會”的過程,董靈鷲也曾感受過。
孟誠畢竟是她跟明德帝的孩子,雖然從小嬌慣地養著,有些脾氣和依賴感,但他的學習能力並不弱,而且——他有一點跟鄭玉衡不同,那就是他並沒有小太醫那麼倔強、執拗,那麼非此不可,他是可以在碰壁之後就拐彎的,對於李酌的軍餉案如是,對商愷的借權貪汙案亦如是。
孟誠躬身向母後辭彆,臨走之前,腳步頓了頓,忽然又扭回頭來問她:“母後,倘若父皇不曾英年早逝,兒臣願當一輩子的太子。倘若真是這樣,您會跟他終身廝守,再無旁人嗎?”
在孟誠來到殿中時,慈寧宮另一邊的屏風一側,鄭玉衡跟隨杜月婉從內廠回來不久,已經換了衣衫留在宮中等她。
他為了避免跟孟誠碰麵,所以並未出現。可此時宮中寂靜安寧,即便鄭玉衡沒有現身,隔著區區一道屏風、一襲珠簾,自然也能聽到他的這句話。
就如同董靈鷲的片刻沉默一樣,他的腳步和心情也在這短暫的沉默當中凝固了。鄭玉衡本就滿腹思緒、感慨萬千,乍一聽聞這句話,簡直滿身的血液開始倒流。
他愣了很久,然後低頭整理自己的袖子,手指早已將衣冠規整得無比整齊。但他的焦慮、恐懼、還有那麼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都讓鄭玉衡必須找一件事來反複進行,強迫自己靜靜地聆聽她的回答。
這或許連聆聽都算不上,他隻是一個偷偷試探自己分量的孌寵,一個沒有底線的小人,放在一年以前,這樣為另一個人恐懼和忌憚的情緒,本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甚至會被鄭玉衡唾棄。
但今時今日,一切並不相同。
他妒恨一個早已埋入土中的死人,這座王朝上一位賢明的統治者,他名義上的君主。
意識到這一點時,鄭玉衡的手心已經出汗了。分明董靈鷲隻是想了一小會兒,但他連每個呼吸的間隙都覺得自己等不下去。他不斷地起身、又坐下,麵對著為董靈鷲歸攏到一半的書冊。
孟誠也在屏息等候一個回答。
在這段思考和默然當中,冬季凜冽的北風敲打著窗欞,昏暗的冷夜裡傳來嘩啦嘩啦地呼嘯聲,卷著漫天散如飛塵的雪。
燭火嗶剝地響動,光影微顫。
董靈鷲伸出手,將手心貼到火光一旁,一層層更濃重的溫暖熱意渡上指尖。她道:“你父皇還活著?到了今天,塵歸塵,土歸土,你這種假設,應當是沒有意義的。”
“有的。”孟誠堅持,“這對兒臣很重要。”
董靈鷲仰頭想了想,望著一絲月光也見不到的窗外,她慢慢地道:“那應該不會再有彆人了。”
因為孟臻不會允許。
並非是孟臻不允許,而她就不做。根本原因在於,他們兩人一旦發生強烈的爭執和碰撞,就會演變成整個朝野的動蕩不安,甚至矛盾無法化解時,還會繼而變成黨爭、變成群臣互相攻伐時劃分陣營的借口……以此而生的矛盾會數之不儘。
基於國家安定的考慮,她、還有孟臻自己,兩人都不會去冒犯對方心中的底線。隻不過大多男人的底線都是對女人貞潔的要求,這一點,實在令人感到厭倦。
孟誠深深地鬆了口氣。
就在他以為自己為父皇扳回一城時,董靈鷲接過瑞雪遞來的藥碗,一邊觸摸著碗壁上的溫度,一邊補充道:“但會不會那麼做和會不會動心,這是兩回事。就算他活著,也並不影響母後覺得鄭太醫很是合意。隻不過……我們是不能分離的夫妻,隻要他在,我和他就被綁在同一輛戰車上,為這輛車的巨輪滾滾而添柴加火,一刻也不能有異心。”
孟誠怔了怔,似乎沒法一下子就理解這種形容和這種處境。他剛要說話,就見到董靈鷲伸手按了按眉心,便知她已經疲憊勞累,小皇帝下意識地按下了嘴邊的話,道:“母後安寢吧,兒臣這就告退。”
董靈鷲輕輕頷首。
小皇帝離去了。
她命人看顧好門窗,服完了藥,將藥碗放在漆木食案上,問了一句:“月婉回來了沒有?”
李瑞雪道:“已經回來了。”
董靈鷲接過溫熱的毛巾擦了擦手:“怎麼不見人?”
瑞雪看了看她,道:“娘娘說的人,是杜尚儀呢,還是鄭太醫啊?”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
董靈鷲瞥了她一眼,沒回答,行向內殿——今日鄭玉衡離開前,她曾隨口說讓他整理寢殿屏風內側的小書案,上麵放了一些治國經世的書。大多是紙上的筆墨學問,但其中也不乏有些有意思的內容。
鄭玉衡要是回來,應當也會繼續完成此事才對。
董靈鷲踏入殿中,果然見到他的身影,隻是他似乎有些出神,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連董靈鷲的腳步靠近,都沒第一時間給予反應。
她身量輕,衣衫雖厚重,但也僅是垂墜到地麵的沙沙摩挲的細響。董靈鷲的腳步又十分和緩悄然,停留在椅背後。
窗隙已經關嚴,棋盤格子窗上糊著一層透著雪光的紗。他手邊的燈燭已經燃到儘頭,很快就會被熄滅。
董靈鷲低下身,一手從他肩側繞過去,按住了他的手腕。
鄭玉衡倏地回神,身軀稍動,感覺到一股馨香而溫暖的氣息從耳畔掠過,熱意驚人地擦過他臉頰、脖頸的肌膚,在心理作用的加成下,幾乎有一種被燙到的感覺。
董靈鷲站在他背後,半環住坐著的鄭太醫。她的指腹順著骨骼和肌理的線條,籠在鄭玉衡按紙的手背上,分明不能包裹住他的手,但還是讓人感覺到一股和煦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