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衡仍不放心她:“您的藥方記錄、近日脈案、一概食用所錄,還都放在崔內人那裡嗎?我想先看……”
董靈鷲站定,回神瞥了他一眼,麵無表情道:“我真要打你了。”
鄭玉衡呼吸一滯,默默跟了上去。
……
一場綿綿小雨。
四月立夏已過,再待幾日就是小滿,小滿時節會下更多的雨水,一場比一場豐沛,而今夜這場雨,卻是惠寧三年以來最大的一場。
鄭玉衡服侍她更衣洗漱,褪下金釵首飾、環佩珠翠,又掖好了被角,點了安神香,才靠在錦被旁陪著她。
董靈鷲本來不困,可是他服侍得太周到,殿內又暖烘烘的,香氣熏人欲醉,此刻便也有些困了,帶著些許困意,與他同聽雨聲。
廊上歇著值夜的女使、內侍,隱約模糊可聞得三兩低語聲。雨水淅瀝,如珠串拆落、玉珠碎地,一聲聲地、密密地砸在窗外的金瓦、回廊、還有一層層的雕梁畫棟上。
鄭玉衡披著衣裳靠近,虛虛地隔著錦被抱她。
他沒鑽進去倒不是因為彆的,是因為肩膀上的傷還沒有,說是沒有傷筋動骨,也是實打實的貫穿傷,血沒流乾、跳江沒死掉,那是他福大命大、有檀娘保佑,但要是說半個月就好利索了,那也沒這個可能。
這傷口上敷著藥,帶著一股青草微澀的清苦味兒,何況沒好全,要是一時不妨出了血,把檀娘的被褥衣衫弄臟了,鄭玉衡就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了。
而且董靈鷲才困倦著要睡著,見了他的傷口,還讓她怎麼睡?
雨聲綿綿,鄭玉衡隔著錦被抱一抱她,已經覺得心神燃起暖意,宛如倦鳥歸巢,飄搖的魂靈尋到一個歸處。
董靈鷲從被子裡探出手,溫暖的手指勾住他繞過來的手背,先是摸了摸指尖,閉著眼低語道:“這麼冷,怎麼不讓我抱著你睡?”
鄭玉衡溫順道:“不冷的,我怯熱。要是太熱了起身,就把檀娘吵醒了。”
董靈鷲笑了笑,許久沒聽見他這沒規矩的話,這時聽一聽,倒覺得鄭玉衡就是鄭玉衡,就算時而惹人生氣,那也是一萬個人裡挑不出一個來,他的心意能維持一日,就一日是菩薩佛陀灑下的慧根種子,跟濁世裡的俗物不同。
她便不細問,又撫摸下去,觸到他手背上未愈的傷痕,一塊刀傷——橫戈在玉白的肌膚上,已經結痂了,血痂旁腫起來一圈,摸著很不對勁。
董靈鷲替他疼,就問:“這是怎麼弄的。”
鄭玉衡回道:“李宗光派人刺殺我與張大人時,與那人搏鬥留下的。”
董靈鷲蹙了下眉,將這名字念了念“李宗光……”,旋即又道,“耿哲前幾日的捷報裡,清點戰場時,發覺這人被射死在山峰上,而其餘舊部不肯向殷軍出手,投降受俘,細問之下,說是……”
鄭玉衡哪敢承認這個,他可是連韁繩都牽不慣、把手都磨破了的小郎君啊,年輕俊俏,最受寵愛,跟什麼一百斤的弓、什麼威武健壯……根本扯不上丁點關係,於是小心道:“是何統製射死的吧?反正我沒看清,我不知道。”
要是讓娘娘知道,他的形象可就全毀了,到時還怎麼肆意撒嬌討吻?
董靈鷲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鄭玉衡也不敢說了,但手背上的傷痕邊緣,卻又被她撫摸過來、輕掃過去,不疼,泛著十足的癢意。
他輕輕道:“檀娘……”
“嗯?”
“癢。”鄭玉衡略微翻身,湊過來,將兩人的枕頭連在一起,“你快睡吧,彆管我了,我在旁邊看著你。”
董靈鷲含糊地應了一聲,困得睜不開眼,剛要睡熟,心裡不安似的又伸出手,將鄭玉衡的手拉進被子裡。
鄭玉衡像個木偶娃娃似的任她擺弄,等董靈鷲捉住他的手睡著了,才緩緩放鬆,視線描摹著她的眉眼。
寢殿裡沒有點燭火,隻在外頭有幾盞殘燭,光芒隱隱,蠟淚凝結成塊。微光穿過屏風映進來,隻剩下一點朦朦朧朧的光。
雨聲照舊,耳畔的呼吸聲也照舊。
鄭玉衡依稀覺得,仿佛不光是自己,連董靈鷲也得到了一種類似於安寧無限的氣息,她的身上放下一層無形的憂慮和苦思,變得更加輕盈,也更加光彩照人起來。
他悄然靠近,低首小心地在她眉間落下一吻。
在她多年的苦難辛勞當中,補上一點鮮美清澈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