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衡心裡一定,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直接橫抱起來,走上小樓的階梯,到樓頂上鋪好軟席,才將董靈鷲放下。
董靈鷲坐在半開的窗前,看著他生起暖爐。
薄雪化透,她的心重新寧靜下來。
“鈞之。”
“嗯?”
“我已經在長白頭發了。”她輕輕地說。
鄭玉衡添炭火的手一抖。
“流光容易把人拋,”她說,“我比你大十七歲,要是沒有我的話,你怎麼辦呢?”
她十分鎮定地在說這件事,在此之前,兩人之間也一起商議過這件事——但那不能算是商議,隻不過是鄭玉衡一廂情願的執著罷了,董靈鷲不同意他殉葬。
鄭玉衡撥弄炭火的鉤子,手緊了又鬆,孤零零地落到身前。
“我……”他說了一個字,然後又停住,沉默片刻,繼續道,“你不能把我變成你的遺物。”
董靈鷲的心弦被猛地撞了一下。
“我之前想,”他開始敘述一個荒誕的想象,“我到底能不能孤身一人活著,為陛下做幾十年的忠心賢臣?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我思來想去,也許是可以做到的。但我會變得比你還痛苦,有怨有恨,有痛有悔,卻連天地都不忍相付,無人堪言……我沒有檀娘的本事,我一定會瘋掉的,我會跑進皇陵裡,把那抔厚厚的黃土掘開,鑽進棺材裡,抱住你的屍骨。”
他歎了口氣,繼續說,“我這樣肯定會把陛下氣壞的,也打擾你的安眠。但我沒辦法,我都被拋棄了,還管彆人生不生氣嗎?在那裡陪著你,一刻也不分開,這就會讓我很高興了……直到我也化成一堆屍骨。”
他說得太荒唐了,董靈鷲從來都沒有想過。
她被驚訝了很久,看著他認真的神情想了好半晌……對方好像是說真的。
董靈鷲撫摸著手爐上的紋路,她罕見地沉默下來,最後才道:“……我真是對你沒有辦法。”
鄭玉衡靠近過來,握住她的手。
兩人在高樓之上向下望去,天地一白,雪光隱隱。董靈鷲正出神地望著遠方,忽然不知道想起什麼,轉頭道:“我不會變成屍骨的。”
鄭玉衡一愣。
“下葬之前會有特彆的工序,不說千年,幾十年上百年內不會腐朽。”董靈鷲隨口一提,“孟臻龍馭歸天的時候就有,他如今還全須全尾地躺在皇陵呢。”
鄭玉衡忘了這茬兒,他眨了眨眼,喃喃道:“你們倆都年輕貌美的,隻有我變成了一把骨頭,那多不好啊。”
董靈鷲對他口中這個“年輕貌美”很有不同的意見。
鄭玉衡想了想,又道:“先聖人駕崩時才四十歲,他應當生得還很儒雅英俊吧。”
董靈鷲瞥了他一眼,打量著他的神色,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我倒是想看看,我到底哪裡像他。”鄭玉衡邊說邊點頭,“前幾天甘尚書見到我,總是一臉‘欣慰’地審視我的臉,我嫌尚書大人年紀大了,不好意思跟他爭辯。”
哪裡是不好意思爭辯,而是小鄭大人很有分寸,怕自己的話把尚書大人氣個不輕,再把人氣病了惹出禍來。
“你長得比較好看。”董靈鷲沒怎麼猶豫就誇獎了他,她看鄭玉衡還琢磨這事兒,便提了一句,“你彆想著挖皇陵了,這是斬首的大罪,誠兒非得把你砍了不可。”
鄭玉衡嘀咕著“我才沒想”,然後跟董靈鷲聊起《北山酒經》裡的釀酒內容,說到興起時,他還親自挽袖架爐子,跟錦芳園的小宮女們要了一壺酒。
兩人從小樓上談天說地,無所不言,董靈鷲給他講這個王朝幾十年前的模樣,講那時貧乏的大殷官中、饑荒連年的百姓,給他講當時把持朝政的大宦官、或是某某權臣當道的時期,這些動蕩時期的事件一一講來,即便她聲音溫柔,聽來也頗有一股狂風驟雨之意。
最後,日暮天黑,董靈鷲喝了酒犯困,趴在他懷裡睡著了。鄭玉衡將她背起來,將她的披風攏好,從小樓裡拿了提燈,循著來時的足跡回去。
在路上,燈影在眼前微微晃動,鄭玉衡走過結了冰的荷花池,走過曲折的回廊和宮道,明亮的月光照著眼前。
董靈鷲在他背上動了動,鄭玉衡怕吵醒她,步調一停,隨後就感覺到兩條帶著溫熱氣息的胳膊環繞到脖頸上,帶著軟絨的袖口拂在他身前。
她低低地自語:“哄我。”
“哄你什麼?”鄭玉衡一邊走一邊問她。
但董靈鷲卻不是跟他說的。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繼續喃喃著:“……講故事,給我講故事……娘,你給弟弟講的故事我不愛聽……”
鄭玉衡的腳步一停,趁著她睡著了,壞心眼蹭蹭往上冒,說:“要我講故事,你得叫我夫君才行。”
董靈鷲不理會他,含糊地說了句夢話:“娘……你不哄我……”
鄭玉衡隻好道:“哄你哄你,我給你講故事——可是我娘也沒給我講過呀,我是第一次當娘,你多擔待一下吧。我給你編一個。”
董靈鷲沒出聲,他就繼續說:“從前有一個公主,她是皇後所出,備受寵愛,她到國寺中祈福時,見到了一個擦地的小和尚,小和尚長得眉清目秀,溫文識禮,兩人……”
他一邊說,一邊順著趙清留的後門進了寢殿,將董靈鷲放回榻上,給她身上的披風取下來,然後坐在床邊,把這個故事慢悠悠地講完。
他說完時,董靈鷲已經熟睡了,她安然溫和的模樣,讓人無法想象這具柔弱的身體裡居然會有這樣強大的力量,但如今,轄製著她的自控和自我隱忍、自我虐待,已經隨著風蕭月寒而散去,她越來越不像太後,越來越像董靈鷲自己。
他們就像是兩塊拚圖,千辛萬苦、卻又嚴絲合縫地拚合在了一起。鄭玉衡望著她,就感覺心要被填滿了。
他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輕輕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