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137章(1 / 2)

太後 道玄 7035 字 9個月前

鄭玉衡從頭讀到尾,沉默著呆立了片刻,而後將這卷筆墨收了起來,細細卷好,乾脆也不曾放回去,而是收到了袖中。

他沒有立刻開口詢問,董靈鷲這幾日也隻是跟鄭玉衡一同編撰話本,探討其中的風月悱惻、纏綿不儘之事,並沒有提遺旨的半個字。

即便不提,她也很快便發現那份起草的遺旨失了盜,滿屋子裡隻一個人看見了可能會拿走,她心知肚明,也不挑破,假裝沒有這事,依舊在行宮小築內過清淨日子。

又兩日,皇帝派人催促鄭玉衡回宮,並給了他一個確鑿的期限。孟誠不止給他下了道旨,還專門寫信請董靈鷲回宮,不過對太後娘娘的書信,言辭就顯得要恭敬委婉許多。

鄭玉衡被他放出來,輕易便叫不回去了。他白日裡陪董靈鷲去行宮的柳岸河邊釣魚,侍弄小築的花草,期間還結識了兩個人,一個是先帝的德太妃,慈祥和藹,觀之可親,另一個則是他曾經救治過的徐妃,也是已致仕的徐尚書的女兒。

徐妃見了他,便在太後娘娘麵前向他致謝,並提到曾經給父親寫過家書,務必還報此恩等等……鄭玉衡這才猛地想起上次被邢文昌彈劾時,出乎意料站出來為他說話的徐尚書。

世間種種,原是有因有果。

他想通此事,禮節周到地還禮,並婉言謝過幾句。

時光匆促,很快便到了孟誠所限定的時日。鄭玉衡一麵不想回返,一麵又心思萬千,難以排解。

是日,夜,董靈鷲在外頭剪桃樹花枝,忽覺一道輕而熟悉的腳步聲,她不回頭,動作自然地取下碎花,身側便多了一道氣息。

鄭玉衡的手從後環繞過來,攬過她的腰,下頷抵在她的肩膀上,身上泛著剛沐浴過的皂角味道,伴隨著微微的潮濕。他低頭不動,抱了半晌才說:“這樹真有福氣。”

“什麼福氣?”

“你也修剪修剪我吧。”他道,“用你的手多摸摸。”

董靈鷲往一側掃視幾眼,見趙清不在,就知道這小混賬把她給支開了。她道:“你這臉皮生得愈發隨機應變了。曉風明月,天地之間,就敢說如此綺靡之語,年紀輕輕,倒是真有野趣。”

鄭玉衡道:“……我不是……”又歎了口氣,聲音漸弱,“我哪有那麼好色。”

董靈鷲隻笑了笑,沒說什麼。

鄭玉衡聽她笑,反而更不好意思,可環著她的手卻沒鬆開。他繞了過來,擋在董靈鷲與桃樹之前,看著她道:“你同我去一個地方。”

董靈鷲道:“什麼地方?”

鄭玉衡不答,隻是拉著她的手便走,神情間似是為今日之事猶豫躊躇很久。董靈鷲隨著他步伐進入院中,隨他邁進一個小耳房內。

這屋子平日裡隻是閒置,打掃時隨意帶過而已。董靈鷲不曾踏足,今日撩過銅鉤上的深青門簾,進入其中,見到這屋子收拾得妥妥帖帖,最前方請了一尊女媧娘娘的塑像。

鄭玉衡跪在塑像前的蒲團之上,誠心誠意,閉上眼道:“媧皇禱神祠祈為女媒,始置婚姻,今我並無男女婚姻之幸,但此心卻已將之視為妻子,雖不曾同生,但求同死。”

董靈鷲腳步一頓,看著他的身影,道:“你……”

“媧皇在上,”他仍舊說,“我是一心待她,她卻不是一心待我,總思慮著留我一人在身後,令我孤苦終老。她心中不知,請女媧娘娘、後土之母,代我轉達一二,倘若精神不存,強留壽數身軀在人世,有何意趣?她這樣做是為了強留我在世,卻不顧我的情。”

董靈鷲知道他不過是借此神像,將心中所想所思一一闡述出來。她早知道鄭玉衡收走了那張遺旨,也一直靜靜等待他發作之時。

她在心中輕歎,乾脆也撩起衣袍,跪在他身側並排的一個蒲團上,雙手合攏,閉眸道:“紅塵百姓之家,大多不達三十,簪纓公卿之族,壽夭早逝者不知凡幾,紫微皇位之上,年過五十之君王,數來幾何?人生至此,對生死之事已然看開,皆因心中掛念不忍,並非舍他在身後。”

鄭玉衡手指合攏,又放下,垂眸道:“我知道你素來是早做打算的性格,三十歲就要看到五十歲之後,但凡有一點疏漏,都要填補上,我自然也在其中。連一雙鶴侶都知道情篤不淫,難道我還不如白鶴,它們尚能生死相隨,我卻不能?”

董靈鷲道:“也是奇了,世人皆畏死,獨你不同。”

“你分明知道我的,”他道,“這道遺旨除了讓我活著,讓我痛苦的活著,還能有什麼作用?這倒還不使我生氣,使我生氣的,是你分明有好轉之象,仍舊惦念著百年後的事情,一想到這些事,不免就要傷心,一旦傷心,不免就有礙身體,讓我怎麼能放得下?”

董靈鷲轉頭看著他。

鄭玉衡卻直視前方,不與她對視,吸了口氣,跟女媧塑像道:“媧皇在上,我也不是專跟她生氣才來的,隻是有件事,在我心裡橫戈了多日,徘徊不去,如鯁在喉……她並非不懂我的人,卻屢屢做出違背我的心、而順著世俗之見的決定,這難道不是當日明德帝早逝留下的遺患?世間好物不堅固,彩雲易散琉璃脆,她始終不相信我能陪伴始終,至死方休,而是覺得人世間並無殉情之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董靈鷲仍是靜默地注視著他,手中卻不自覺地撥弄起珊瑚手串。

“明德帝雖是明君,但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於情,他將夫妻骨肉拋擲腦後,以政局霸業為先。於命,先聖人早逝,便將江山托付於你一人。加上世道風霜,曆經種種,他在你心裡種了不安的因果,讓你無法徹底信任男女夫妻之情,所以才時常認為我的所思所想,都是不值得的。”

鄭玉衡說到此處,聲音愈發低微,而後終於轉過頭,道:“你總覺得我這一份癡情不好,過猶不及。你憐愛我,我都明白,可你如此做,實在令我又悲又惱,煩亂不定。除非你從此不提此事,否則這就是我一輩子的證據,指認你拋棄我的證據。”

董靈鷲看他雖轉過來,但隻顧說話,眸光低落不定,便伸手捧過他的臉頰,見鄭玉衡眼眶微紅,傾吐之間,有些傷懷之態,她早已聽得心軟,自忖他說得也不無道理,自年少以來,及至今日,見過太多“彩雲易散琉璃脆”之事,讓董靈鷲對於鄭玉衡的這份癡情,竟覺得過猶不及,傷了他自己的性命。

她已習慣計算他人的命運,所以選取了一個能讓他舍去殉情之心的法子,可就像鄭玉衡所說,這樣的命運,除了能讓他活著以外,有什麼作用呢?他這樣的人,獨自遺在世上,難道還能好過嗎?

董靈鷲低聲道:“……看看我。”

鄭玉衡這才抬起眼。

兩個視線交彙,俱如潺潺流水中碰撞上一塊礁石,濺起雪白冰涼的水花,衝得心中動蕩。董靈鷲尚且沉得住氣,鄭玉衡卻眼神微顫,忽然抬手抱住了她,也不說話,隻是輕輕地吸氣,調整著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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