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三年,董靈鷲想,四十多歲正好,不至於容顏太過衰老,不至於行動不便,隻是鄭玉衡太年輕,她十分不忍。
後來孟瑛長大,過了十年,十五年,她已成了大殷活著的“半壁江山”,是天下安寧的一種象征,親眼目送諸多舊臣故去,聽到鑼鼓吹打時哀動四方的響聲。她有時會突兀地想,以誠兒的性格,恐怕會不管不顧地大興喪葬,應該下一道節儉的遺旨,才能止得住這種浪費。
再後來,孟瑛成年,她的青絲一縷縷化為白發。
以董靈鷲孱弱的身體和過往的經曆,就算看得開、心胸豁達,能夠到這個歲數,也不知道鄭玉衡成日裡操了多少心。
盛世鐘鳴,春日傍晚昏定時,太子常服簡冠地向她行了禮,叩首出去,在門口碰到老師,又行禮問候道:“亞父。”
此為對師長的尊稱,鄭玉衡已經習慣,悄聲問:“你皇祖母睡了嗎?”
“還沒有呢。亞父進去吧。”說著,孟瑛讓開身位。
鄭玉衡點了頭,踏進慈寧宮。
這宮裡的小丫頭已經換了幾輪,但相熟的幾個還未變。宮裡靜悄悄的,趙清彎腰打開香爐的蓋子,往裡頭放香料薄片,見到他來了,就說:“大人這個科舉主考官做完,今兒該是參加鹿鳴宴的時候了,怎麼不去參宴,還跑過來?”
鄭玉衡先是沒說話,然後靠近幾步,跟她道:“我今日有些心慌……她是不是受了風,還是不太舒服?”
趙清道:“你是菩薩真人不成?你一心慌,娘娘就不舒服?彆亂說話了,她好著呢,在裡頭跟一個小丫頭簸錢。”
“簸錢……”鄭玉衡道,“十三四歲的孩子才玩這遊戲。”
“所以才說好著呢,難得有興致,你快彆胡說了。”
鄭玉衡點了頭,心裡卻更加慌得厲害,一層一層火燒似的。他放緩腳步,撩起珠簾邁進去,隔著一層鬆鶴延年屏風,見到一個小丫頭在數贏了幾籌,他一進來,董靈鷲便讓這孩子出去了。
鄭玉衡一邊順手收起桌案上零散的銅錢放回去,一邊道:“奇了,你還能讓彆人贏去?”
“彆人贏不得,小孩子卻可以。”董靈鷲微笑著說。
他脫了靴子,坐上擺著小幾的窄榻,看著她手畔新寫得兩篇手稿——自從風月主人這個筆名出現,將寫得《簪釵記》、《京華錄》等書籍,托了京中刊印書籍之處發行印出,立即風靡京都,上至王侯將相家裡的公子、小姐,下至窮苦人家略識得幾個字的說書先生,常有愛得手不釋卷者。董靈鷲又格外有責任心,不好挖坑不填,所以斷斷續續地又寫了點東西,不過大多都是有上冊沒下冊,難見結局,為此,還有不少人作詩哀歎。
“宰輔大人今日怎麼這樣閒,”董靈鷲笑眯眯地問他,“不是去參宴嗎?”
鄭玉衡道:“我想你了,不去。”
“真任性,”董靈鷲道,“誠兒知道又罵你。”
“隨他去吧。”鄭玉衡道,“我想你想得難受,實在受不了,才過來的。”
董靈鷲沒回答,隻是很溫柔地看著他。
鄭玉衡的心慢慢安定下去,他想,檀娘總是鎮定、從容,哪怕麵對時間這種無情之物,她也毫不狼狽……狼狽得反而是他,他如熱鍋上的螞蟻,對方多長出一根白發,他就擔心得食不下咽,恨不得埋進書海裡找方子,她多咳嗽幾聲,他就想燒香拜佛,求仙問藥,他一年裡有九成的傷心事,都是怕董靈鷲傷懷而感傷的。
可董靈鷲並不傷心,她對光陰匆促接受良好,感傷的隻有他一人。最開始,鄭玉衡怕她因為朱顏辭鏡而傷懷,但她沒有,她說“生老病死,天理自然,何必粉飾”,優雅平和,從不可惜。
後來鄭玉衡怕她因為白發增多而傷懷,但她依舊沒說什麼,剪了一縷給他,還開玩笑說“一樹梨花壓海棠,我實在不忍心禍害你呀。”
鄭玉衡沒聽懂玩笑,將她的發絲和自己剪下來的一縷用紅線纏在一起——這是他不知道從哪兒聽到的土方子,有個什麼雲遊道士說,隻要把兩人的頭發用紅線纏在一起,埋在一棵梧桐樹下,就能生生世世也不分開。
鄭大人從不迷信鬼神,偏偏信了他的鬼話,誠心誠意地去做了這件事,還將那棵樹當做寶貝,輕易不許彆人碰。
他是個古今少有的癡情人,董靈鷲一直都知道的。
“看來你跟我心有靈犀,”董靈鷲道,“我也正想你呢。”
隱約有宮人關窗的聲音,春闈已過,這幾日卻又寒下去,外麵飄起了小雪。
董靈鷲轉頭望了一眼窗外的雪,道:“鈞之。”
“嗯。”鄭玉衡應聲,聽著她的話。
“我有些困了。”
“那你睡一會兒吧,正好外麵下雪,下雪下雨,就該好好睡覺。”鄭玉衡如是說。
於是他起身去鋪床,沒叫任何一個女使宮人過來,親手卸了她的簪釵佩環,將衣飾掛在屏風上——昔日第一次脫解這身繁複華服時的笨拙、緊張、熱切與羞慚,還曆曆在目。
董靈鷲蓋著被子躺在內側,繡帳邊上有個做了一半的香囊。鄭玉衡給她掖了掖被角坐在一旁,順手拿起香囊,拿針線接著繡了兩下。
董靈鷲道:“你彆給我繡壞了。”
可惜董太後在哪方麵都比人強,唯獨這些針織紡線上的工夫不精通,鄭玉衡上次給她縫了縫華服上的衣帶,學了點皮毛,彆的人繡品不敢碰,唯獨碰一碰她的,說不定不會繡壞,還能顯得更好看些。
鄭玉衡道:“不是給我做的嗎?壞不壞不要緊,這東西比看書寫字還熬眼睛,另外半個鴛鴦我自己繡也可以。”
董靈鷲道:“你怎麼什麼都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