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和她相反,睡著的時候不喜歡有東西壓住自己,被子總是扯開的,一條腿曲著,膝蓋抵在被褥上,側臉歪陷進枕頭裡,依然愁眉不展。
許織夏一如既往蹲到他邊上。
她一邊等他醒,一邊呆呆地想,周清梧允許她在這裡住幾天。
幾天是幾天啊?
她安安靜靜的,很小心,但或許還是鬨出了些動靜,沒多久紀淮周就醒了。
許織夏捏著隻小花朵發圈,眼巴巴望他:“哥哥,我不會編辮子……”
一睜眼她就在麵前,紀淮周不再意外。
沒想到的是她已經自己穿好了鞋子,換上了乾淨的粉白係連衣背帶裙,那隻藕粉色垂耳兔立體玩偶雙肩包正趴在她的背上。
儼然一副等著他送自己去上學的樣子,不用催促就都準備好了,一點不麻煩他,還算省心。
除了黑蓬蓬的長頭發還披落身前。
紀淮周坐起身,惺忪地瞥了眼發圈,倒沒有凶,隻是略帶點兒起床氣,醒時不久的鼻息慵懶:“你要是敢讓我給你編辮子,我就把你丟出去。”
他又不是親哥,還得管她編辮子?
紀淮周抓了兩下淩亂的狼尾發,撈上要換的衣褲去向衛生間。
許織夏望著少年遠去的高挑背影,又低頭看了會兒手裡那隻漂亮的小花朵發圈,隨後乖乖放回了手提袋裡。
早午間天光正好,相比陰雨的前幾日升了幾度溫,太陽照在皮膚上熱烘烘的,已有了幾分即將入夏的感覺。
今天晴熱,紀淮周壓了頂棒球帽,沒穿外套,隻套著件軍綠無袖坎肩上衣,黑色工裝短褲及膝,胳膊和小腿露著,冷膚色,精瘦修長,肌肉線條繃實流暢。
他手揣在褲袋裡,沒了袖子,許織夏便拉著他手腕。
她穿著背帶裙,背上背隻藕粉色垂耳兔,兩步抵他一步,跟著他走在長巷子裡。
街頭巷尾或橋岸的岔口,總有幾個穿棉麻衣衫的姑婆坐著閒聊,見他們經過,都不禁窺視,悄悄打量。
哥哥看著孤僻陰暗,有野性,不好惹。
妹妹很小隻,膽子也小,樣子漂漂亮亮的,乖巧地跟著哥哥,看著就討喜。
兄妹一隻狼一隻兔,對比實在鮮明。
“也不曉得給妹妹梳下頭發。”
“這又是誰家的小少爺……”
姑婆們竊竊私語打聽起來。
紀淮周先帶著許織夏去了鎮子口的早茶鋪,要了兩屜燒麥,給她加了瓶牛奶,自己卻用一聽冰鎮汽水刺激大腦。
他似乎很享受這種慢性死亡,像個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劊子手。
再到修齊書院時,蔣冬青高高興興迎進他們,招呼他們當自己家,隨便坐。
紀淮周本就不是個會來事兒的性子,從不屑說客套話。
開放堂屋口,朝著天井擺了把藤木搖椅,他往那兒一躺,自己閉眼睡去了。
蔣驚春聽見聲兒,握著本硬筆書法紙從裡屋出來,精神飽滿:“囡囡來了,來,咱們先學硬筆,再練毛筆。”
“孩子才五歲,字形筆畫都還認不全呢。”
“生日一過就六歲了,夏至,沒幾天了,清梧說過的。”
蔣冬青白他一眼:“六歲也得先識字!”
接收到老伴遞過來的暗示的眼神,蔣驚春如夢初醒,想起許織夏過去是在港區,兒童院肯定不教簡體字。
他立刻往屋裡回去,“等會兒,阿公去換兩本書。”
除紀淮周之外的所有人,在許織夏心裡都是生人。
她想賴在紀淮周身邊,不過阿公阿婆絲毫沒有兒童院護工和老師的可怕,反而慈眉善目,流露出的溫柔和嗬護,讓許織夏沒有特彆抵觸。
最關鍵的,還是少年就在她的視野範圍內,見他不走,她才猶豫地坐過去學習。
陶瓷水缸裡嬉戲的小錦鯉甩出難以捕捉的聲響,牆頭青瓦上偶爾會有小貓無聲走過,一曲江南小調從遠方茶館婉轉進院子,四周一片安逸。
趁著許織夏溫故,蔣驚春起來活動活動,取了小半碗魚食,走過搖椅:“年輕人,不無聊嗎?”
紀淮周仰著頸,動也不動,太陽光曬到帽簷上,在他的眼皮落下一片陰影,顯得他更像個沒感情的死物,不冷不熱。
蔣驚春信步到水缸前,閒散喂著魚:“想看什麼書,我給你拿一本?”
照紀淮周的脾氣,絕無可能搭這話。
他懶得理人的時候,多半他心情還算好,平時一出口,每個字都冒著針尖。
便如此刻這樣,冷淡吐出幾個詞。
“Eight Million Ways……”
他嗓音低沉,慢悠悠又有點欠,聲音像滾動在喉嚨裡,英語發音太過地道,每個詞都溢著拖腔帶調的蘇感。
頓一秒,又繼續:“to die.”
蔣驚春回頭瞅了下他,不慌不忙把手上的魚食喂儘,而後回到裡屋,過了兩分鐘,他拿著本書走回來。
他用書脊碰了碰紀淮周的胳膊,尾音略揚“嗯”了一聲,示意他拿去。
紀淮周半揭眼簾,眼皮子底下一本英文原版的《八百萬種死法》。
這書當時國內買不到,那時中譯版也不曾問世,他就是有意刁難,存心讓人受氣,倒沒承想真有,還給他拿來了。
他抬眼掃過去,目光在蔣驚春臉上略微停了會兒,難得伸手接過了書。
“書裡的話看看就好,那是彆人的價值觀。”
紀淮周抵著封底一轉,書像籃球一樣在他指尖旋轉起來,有點沉,轉了幾圈就要掉,被他用掌心托住,又百無聊賴地抵上手指重新轉動,如此反複。
或許是覺得這老爺子挺有趣,他興味索然,但還是賞臉搭了句腔:“我的價值觀就是等死。”
蔣驚春不在意打趣:“小小年紀,這麼消沉,是天氣不夠好?”
“好啊,”紀淮周頹懶轉著書:“是個去死的好天氣。”
中國人忌諱死亡,越是忌諱,他越是要故意踩雷區,蔣驚春早看出他是找茬,隻是沒想到這小子這麼油鹽不進。
觀察他片刻,蔣驚春眼底流露出一絲洞察人心的笑。
“是不想活,還是不想這麼活?”
那本書頓時在紀淮周手上轉停,封麵剛好正著。
恰在此時,灶間裡的蔣冬青喚了蔣驚春一聲,說是要燉醃篤鮮,柴火不多了,叫他去隔壁借點。
蔣驚春應了句,但沒立刻去。
“棠裡冬天會下雪,不嘗嘗臘月的冬釀酒可惜了,”蔣驚春拍拍紀淮周的肩,沒勸他好好過,隻似是而非地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