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明月 12(2 / 2)

丁靈琳身為局外人,十分不解:“照你的說法,我更不明白了,這些人為什麼要殺白天羽呢?”

顧絳頷首道:“這是個好問題,可這個問題放在江湖中,又不那麼值得問了。比如說西門春,他之所以殺白天羽,是因為他的父親死在白天羽刀下,那些曾和白天羽有過情緣的女子,是因為白天羽的風流浪子行徑,千方百計獲得美人芳心,和她們在一起後又將她們拋下,幾乎毀了她們一生。這江湖中的恩怨情仇,皆是如此。”

丁靈琳聞言,又有些同情那些被白天羽傷害的人了。

顧絳見她神情變幻的樣子,十分有趣,故意又道:“如果是為了白天羽報仇,的確沒有什麼必要,因為白天羽自己就給自己報仇了,活下來的人除了馬空群,各有各的無奈。”

“但這些無奈都是針對白天羽的,而那一夜,他們殺了白家滿門,誠然白天羽得罪了他們,他們中不少人自詡師出有名,可那天死去的還有白天羽的夫人、白天羽才四歲的幼子,白天勇夫妻以及他們還在繈褓中的女兒,白家的兩個姑娘和她們的丈夫,還有白家長女六歲的兒子。”

“這些人也都在護住他們的白天羽死後被殺,這難道也是為了報仇嗎?殺三個最大不過六歲的孩子報仇?”

“上官金虹殺孫白發,李尋歡殺上官金虹,天下人無不知曉,可笑白天羽一個能與上官金虹並稱的人物,卻死在一群不知名姓、屠殺婦孺的人手中。”

葉開和丁靈琳都愣住了,連傅紅雪都抿起了嘴角,這樁仇恨裡,好像人人都在提白天羽,而忘了當天死去的人並不隻有白天羽一人。

顧絳好整以暇地看著丁靈琳:“現在,你還覺得這些人值得同情嗎?”

“如果說,白天羽得罪了他們,他們就可以殺白家滿門,那如果今日,我是白天勇的妻舅,我的妹妹、妹夫和小外甥女,都是完全無辜的,卻被他們殺了,所以我要找他們報仇,這些英雄好漢是不是就該在我麵前自殺滿門,以成全他們的道理,給我一個公道?”

顧絳在這三人的沉默中大笑起來。

中年男子墨眉如刀,薄唇似血,顧盼神飛間揭開了溫雅如玉的表象,顯出鋒利凜人的一麵,意態疏狂中透著邪氣,笑問:“有情皆孽,這天下誰人不苦?刀尖染血的人,又有幾個全然無辜?”

他用筷子敲著杯身,曼聲而歌:“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塵事如潮人如水,隻歎江湖幾人回。”

從《笑傲江湖》到《邊城浪子》,乃至十年後的《天涯明月刀》,這個江湖,一直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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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葉開才緩緩開口道:“我知道,很多事都是說不清楚的,但我相信,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顧絳看著他,丁靈琳看著他,傅紅雪也看著他,店中的許多人都在看著他。

葉開喝了一口茶,平靜地說道:“白天羽辜負那些女子,是錯的,但他放過那些在他看來不該死的人是對的,那些人想要報複白天羽在情理之中,但他們因為仇恨就牽連無辜是錯的。”

“冤冤相報,隻會牽連到更多無辜的人,何況做錯事的人,本就不該隻有死這一條路,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贖罪好過一死了之。”葉開在說給顧絳和傅紅雪聽,也在說給他自己聽,“而活著的人,除了仇恨外,還可以選擇理解和寬恕。”

如果旁人說這句話,很可能會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但葉開是真的恨過這些人的,在他獨自流浪的年月裡,在他被欺負後拚命學武的時候,在他看著彆人家的孩子有父母疼愛,自己卻連一個落腳處都沒有的夜晚,他是真的恨過這些人。

直至今日,他也不能說是完全釋懷了,所以他無法接受馬芳鈴,麵對她的哀求都不為所動。

身為強者,他完全可以去報複那些人,他有能力,也有理由,沒有任何人會指責他為自己、為白家討回這個公道。

可他在努力試著去傾聽、去理解,努力地用李尋歡教他的愛人之心去原諒。

死者死矣,他不是替死去的人原諒,沒有人有資格替死去的人說話,他是為十多年來無依無靠、無家可歸的自己,最終選擇了寬恕。

如果江湖恩怨循環往複,那就從我開始斷絕,所有過往的仇恨痛苦都由我來承受,不要再蔓延到親友後輩身上。

佛家說慈悲,與人歡樂為慈,憐憫眾生為悲,放下自己心中殺戮的刀,也放下彆人手中的刀,度己渡人,從這無邊紅塵苦海中覺醒,及為佛。

顧絳見過很多人,他們麵對無常的命運,往往表現出偏狹的嗔恨、無力的順從、迷茫的自棄、虛偽的算計、激憤的抗爭,卻是第一次在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身上,看到了清醒的慈悲。

顧絳雖然是個隨心所欲的人,但不會嘲諷這種善良,相反,迄今為止,葉開可以算是他第一個在為人上真正佩服的人,所以:“卿既有心,為何不從?我來之前已經讓家人給一些客人發了請柬,十日後在梅花庵見一見苦主,你若感興趣,可以來看一看,到時候我請你喝一杯。”

葉開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依舊這樣陽光慵懶,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事值得一直放在心上去發愁,何況現在有人要請他喝酒:“我這個人很喜歡喝酒,如果是朋友請我喝酒,就更好了。”

顧絳的神情冷淡:“不巧,我這個人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朋友。”

葉開一向很討人喜歡,可自從來到這個邊城,已經是第二次被人拒絕好友申請了,這兩個拒絕他的人此刻都坐在他麵前,傅紅雪還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丁大小姐看他吃癟,再一次笑得鈴聲脆響。

葉開也不覺得窘迫,反而笑道:“那我相信,喝過這杯酒,咱們就可以交個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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