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明月 19(1 / 2)

天色漸晚了。

客棧裡點起了燈,樓下傳來食客們說笑的聲音,這個城鎮雖然要比邊城繁華得多,但也不是什麼大城市,不年不節的,普通百姓還是會選擇在家裡隨便吃些,來店裡多是請客,氣氛也就熱絡起來。

可這種喧鬨並沒有傳到樓上來。

翠濃說是請人喝酒,但沒有給客人倒,隻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著。

或許她並不是想請人喝酒,她隻是不想一個人呆著。

在邊城的時候,她雖然也是一個人,但不會有這種難熬的感覺,那時候她心裡想的是今天收集到的消息,想自己要添的衣服首飾,連想那些客人的時候都少,那時候的她沒有自由,邊城被馬空群控製,沈三娘、雲在天他們又各有各的事要她去做,但她的心是自由的,因為她誰都不在乎。

她喜歡熱鬨,喜歡享受,喜歡被人捧著,但她不喜歡任何人。

現在明明離開了邊城,再也沒有人能控製她了,可她卻找不回那時的心情了。

翠濃一開始的確是受到馬空群的傳信,讓她跟著傅紅雪,監視他的行蹤,見機行事,馬空群甚至承諾她,如果她殺了傅紅雪,馬空群就放她自由。

她有過機會的,她見到了傅紅雪犯病的樣子,全身抽搐,難以自控,痛苦到神智昏沉,哪怕一個弱女子都能在那時輕易殺了他。

翠濃的袖子裡甚至已經藏著匕首了,她想到觸手可及的自由,想到可以離開邊城,她心底裡甚至有種報複感,因為傅紅雪一次次地冷漠對待,明明一開始傅紅雪對她很好的,可知道她的“生意”後,他就變了。

他嫌棄她是個賣笑的女子,覺得她的錢都是臟的,覺得她自甘墮落。

他覺得她是因為舍不得錦衣玉食,不肯自食其力,仗著容貌從男人那裡拿錢。

世上所有人都可以這麼看她,翠濃一點都不在乎,唯獨他不可以。

那一刻,她是真心想殺了傅紅雪,讓他再也不能讓她傷心。

可她到底還是沒有下手,她甚至不能容忍彆人傷害他,在那個被馬空群買通來殺人的路小佳闖進來的時候,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將病中昏迷的男子擋在了身後,她前一刻還想要捅他一刀,下一刻就下意識去保護他。

那時,翠濃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

她想起了傅紅雪的刀,想到他冷漠也清澈的眼睛,還有他笑起來的樣子,像陽光融化了冰雪。

翠濃抱著昏迷不醒的傅紅雪坐了一夜,第二天出門時她丟掉了那把匕首,決心再也不給馬空群傳任何消息。

昔日一身琳琅的花魁娘子卸下了珠翠,換上了樸素的衣裙,一心跟著這個為了自己的目標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來的人。

可傅紅雪隻會一次次為了追蹤仇人丟下她,她又能跟他到什麼時候?

“那就不要跟了。”被請來的客人這樣說,“你覺得,他喜歡你,又瞧不起你,一次次丟下你,又認為你總會在原地等他。”

顧絳當然知道傅紅雪並沒有瞧不起翠濃,恰恰相反,翠濃在他心裡是最好的女子,他之所以那麼抵觸翠濃曾經的經曆,是因為氣憤,氣憤那些人對翠濃的輕賤,還因為嫉妒,嫉妒那些人曾與翠濃的親近。

他是個驕傲的人,可這種驕傲下隱藏的是更深的自卑。

哪怕再驕傲於自己的刀法,他也是一個行動不便、身上有病的人,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受人恩惠被養大,隻有殺死對方的仇人來報答這份恩情,這樣一個人,要怎麼去照顧自己喜歡的姑娘?

但這些話,應該由傅紅雪自己去和翠濃說,旁人即便說再多,也沒有用。

顧絳攏了下自己的外袍,開口道:“小傅的性格倔強又單純,你應該發現了,他對很多事看得很極端,你的見識比他多,如果你真想和他在一起,難免也要多操心一些。”

翠濃苦笑道:“我當然想和他一起,可,可他不想要我。”

顧絳笑了笑:“我說一些旁觀者的建議,你可以聽聽看。還是那句話,我覺得你不該跟著他,不是因為他怎麼看待你的曾經,而是他正在追殺仇人,可你不會武功,這既威脅到你自身的安全,又會讓他不由的分心。”

“何況,如果你真覺得,是因為你的過去,他才拒絕你,那你現在該做的,不是像過去那樣繼續把人生依托在男人身上,哪怕那個男人是傅紅雪。”

華服公子語氣冷淡,但眉目間的神情稱得上溫和,他就像一位經曆過滄桑的長輩,又像一位有君子之風的朋友:“你要和過去徹底告彆,不是摘掉首飾,換身衣服就可以的,試著靠自己在這個世上好好活下去吧,哪怕會很辛苦,也不再能享受很好的生活,但這樣才是真的證明你和過去不一樣了。要他不再丟下你,你也不該再任由自己被他拋下。”

翠濃動了動嘴唇,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可我,除了那些哄人的事,什麼都不會做,我連一碗麵都不會煮。”

她自幼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就是作為一個好控製的間諜被培養長大的。

顧絳看著她,聽到她說自己不會煮麵時,好笑之餘,心中竟也有些惆悵:“不會的可以去學,你是個很聰明的姑娘,還識文斷字,會琴棋書畫,有什麼是不能學的?你之前在邊城經營店鋪不也做得很好嗎?如果你暫時想不到要做什麼,可以來我這裡,幫我經營一家客棧,我按掌櫃算你的工錢。”

“客人多的時候幫忙招呼,客人少的時候就去學你想學的東西。”顧絳喝完了杯中酒,望向樓下,“你不必勉強自己去追逐他的腳步,讓彼此都陷入痛苦的拉扯,但你可以給他一個地方,一個無論他去哪裡、走多遠,都可以回來的地方。”

多年後,帶著刀的人依舊在天涯漂泊,他已經不會再像初出茅廬時那樣輕易被欺騙,也不會再為了仇恨而揮刀,可他依舊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天涯遠不遠?不遠。人就在天涯,天涯怎麼會遠?

顧絳年少時讀到這句話,還未能體會其中的含義,隻覺得意境很美,文詞也很奇妙;成年後再讀,又覺得有賣弄文筆的嫌疑,是一句唬人的話;到了如今的年紀,作為真正的天涯浪子,注定要一直漂泊下去的他,才真正能感覺到那種精神上極致的孤獨,和極致的自由。

獨自一人當然天涯海角都可以去,哪怕“天涯”再遠,人都可以抵達,但你走到那麼遠時,身邊還有誰呢?

隻有手中的刀和心中的明月。

刀用來斬斷世間名利惡念和糾纏不去的恩怨,明月照亮遊子歸去的道路。

他自己已經決定了要孤身走上一條沒有歸途的路,去看一看高處的風景,但想要棲息之處的鳥兒,也應該有個安穩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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