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景之外,顧絳驀然發笑。
是啊,人世如流水,誰人能使時光逆轉?痛悔前程?
元限求一生意氣,他求大道真理,似他們這樣執著於所求的人,皆是如此。
意景內,元限眼前的秋山入了夜,他站在山中佛寺內,元限莫名得知是自己的弟子天下第七殺了許笑一的兒子許天衣,所以許笑一走出了白須園,要入京幫助諸葛正我對付自己。
天下第七不是因為殺長空幫的人,被方歌吟殺了嗎?又和許天衣有什麼關係?
這淡淡的疑問一閃而過,便不被他放在心上了,他全身心投入到許笑一違誓出山、還幫助諸葛正我這件事上,他來到甜山老林寺,正是因為知道這寺中的老林和尚是許笑一的朋友,來此截殺自己的二師兄。
藏身達摩像中的元限意外得同樣被老林藏在佛像中的許笑一點破,終於武功大成,將“我”與“佛”融為一體,是魔奪佛相,徹底入魔。
所以他用傷心小箭殺了悄悄來援助許笑一的織女,又殺了許笑一,和諸葛正我硬拚一招後,被諸葛的“驚豔一槍”炸出金相,傷及心神,偏偏又因為用了傳給弟子的武功而遭反噬,不得已付出慘重的代價殺了六合青龍中的五個,隻被一人逃脫。
元十三限贏了,他達到目的殺了許笑一,但他也敗了,他敗給了諸葛正我。
接下來,是一條逃亡的路。
這真是一條漫長的路,他好像走了半生也沒走到儘頭,此時的他瞎了一隻眼睛,斷了一條手臂,缺了一根手指,又被方應看帶人圍攻,就為了得到他的武功。
天下第七居然還背叛了他。
教出這麼一個徒弟,他永遠也比不上諸葛正我了。
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元十三限那股偏激之氣終於頹然。
他的武功已經被諸葛那一槍破了一半,又失去手臂,瞎了一隻眼睛,後來又中了劇毒,在他以為自己要死在這群豺狗手中時,許笑一的弟子闖了進來。
因為當日他在老林寺中解開了許笑一的穴道,給他一個公平對決的機會,所以許笑一的弟子也給了他一個公平交手的機會。
“不必如此,我畢竟是你的師叔,三招,三招我若勝不了你,我自會解決。”
大雪皚皚的江上,酒旗飄飄,無夢女坐在樹上吹著悲涼的簫聲。
試探了兩招後,元十三限在出最後一招時,一隻小鳥從王小石的袖中飛出,啄瞎了他最後一隻眼睛,他明明可以繼續取王小石的性命,但他沒有。
“你救過我兩回,這是我還你的。”
“你為你師父報仇了。”
直到失去雙眼,他才看清了自己的來路和前程,殘生至此,無甚可惜,所以他在把武功交給王小石後,選擇了自儘。
白茫茫的江上大雪落滿了他的屍身,也終於讓他的世界歸於清淨。
元十三限怔怔地望著江麵上的自己,和一臉悲傷惆悵的王小石,心中一時也空了。
“如何?”那聲音再一次開口問道,“苦海無涯,你要趁早回頭嗎?”
你要順應命運給你的提醒,明白執著的苦,預知結局的悲涼,放下這份執著嗎?
元十三限看著自己損了雙目的蒼老麵孔,再也不複年少時的俊美飛揚,忽的發出一聲仿若狼嚎的悲涼嘯聲,而後豪放大笑!
他一抬眼,大雪漫天的結冰江麵上,幻象——亦或者某種未來中的情形都消失了,隻有一身白衣的關木旦站在他的身前,被冰凍的江麵逐漸融化,化作滔滔大江,仿若天河倒轉,他們站在天河之上,宇宙之中。
元十三限衝他咧嘴道:“好一場大雪,好一個後繼有人、自我了結的終局,是我該有的結局!苦海無涯,回頭的確是岸,甚至還有一條通天的路,但我既然入魔,便是執迷不悟!”
“關七!你是有本事的人,既然通天大道已經在你腳下,那你便往天上去吧,我往人間苦海裡去,咱們就此彆過!”
說完,元限縱身跳下了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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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絳看著元十三限的身影消失在長河中。
他輕聲詢問自己:“這是一種選擇,也是一條道路嗎?”
自從他補足了情心,從未如此清醒、認真地思考過這一點。
是的,這是一種選擇,向著明知的結局而去,為自己一生的意氣做終結,人生於世,未必要求圓滿,不圓滿,有時候也是一種圓滿。
他獨步天河之上,腳下是眾生萬相,過去未來,而元限選擇落腳在當下。
這樣的選擇,在很多人看來是“瘋魔”,但也可以說這就是人的“情”,是一種極端的“自我”。
親情、愛情、友情是情,歡愉、憤怒、悲痛是情,悲憫、癡迷、瘋狂是情。
如果看破了,放下了,那就是放棄自己過去的執迷,踏上新生,回歸本我,成就大道。
如果看不破呢?
意動而情生,意不滅則情不絕,似乎是入了魔道,畢竟人心有涯,道途無涯,以有涯求無涯,殆矣。
可腳下這條長河是如何彙聚而成的?他在這個世界三十年來耕耘不息是為什麼?
不就是要以有限的人力人心,來撼動這亙古不易的天命嗎?!
顧絳垂眸看向天心中,他看見了在和皇帝下棋的諸葛正我,在屋頂上飲酒的方歌吟和桑小娥,月下趕路的許笑一和織女,看見了坐在燈前落筆疾書的盛崖餘,坐在帳中出神的狄飛驚,坐在神通侯府牆上觀望的戚少商,懷抱琵琶奏曲的溫純。
還有駐守雲州的平民將士,在西州大營中望月的備甲騎兵,經營江南的迷天盟中人,見國之將變趕往邊疆的高手,依舊堅守著一脈清流的文臣武官。
人生是有涯的,每個人活著來到世間,都知道自己終有一死,他一次次輪回,一次次踏著前人的台階向上,也在一次次終結。
但依舊有一代代人沿著前人留下的腳印向著前路走去。
既然求道而來,試圖突破自己的極限,再向前去,何必瞻前顧後?
這才是真正的執迷,為“道”而執迷。
看破看不破,執著,不執著,隻要隨我此刻之心,便是本真,無關成敗。
而那問道之路,大可放心前行,縱我窮儘此生不至,也終會有人繼往開來。
與我同行求道之人,古先賢,後來者,千千萬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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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通侯府今天已經死了太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