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純是顧絳的女兒。
顧絳和她的母親曾經有過一段短暫的緣分,可彼此性格不合,對方把女兒留給他妹夫,就獨自離開了,現在還過著藝術家周遊世界的生活,沒有再見過他們一次。
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女子一隻手摟著阿純,也探身過來向他招手,是他的妹妹昭弟,自從和丈夫離婚後,她專心經營手裡的事業,阿純是她的繼承人,一直跟在她身邊。
顧絳坐上了她們的車。
昭弟手裡捧著一袋桂花糕,回頭分給他:“我們路過你大學門口,看到有賣桂花糕的,就去買了一袋,我嘗著味道不錯,哥哥你試試。”
顧絳應聲拿了一塊,用紙袋包著碎屑,咬了一口,果然清甜可口,桂花的香氣和米粉的香融為一體,沁人心扉,和他記憶中的味道一樣。
昭弟顯然也是這麼覺得的:“是不是和我們小時候吃的味道一模一樣?”
顧絳看著妹妹的笑臉,輕聲問道:“昭弟,你現在過得開心嗎?”
昭弟一邊應著給阿純留一點嘗嘗,一邊回頭道:“我當然開心了,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其實大可不必,離開雷損他們,我也過得很好,有你,有阿純,有我想做的事就夠了。”
“哥哥,你放心吧。”
顧絳又看了妹妹兩眼,轉而看向駕駛位上的女兒,阿純不喜歡過於嚴肅刻板的工作裝,她穿著輕盈漂亮的裙子,長發盤成精巧的發髻,和師弟妹的女兒阿蘿一樣,她是個很愛美的姑娘。
知識、財富、美麗,即便沒有母親,昭弟的存在也填補了她童年缺失的一環,充足的物質和精神讓她能自信、自由地追尋自我。
她是個不婚主義者,但也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兩人聚少離多,感情卻始終很好,愛情是她生命中豐富的一部分,不像她的母親那樣占據太多,在顧絳看來是一件好事。
阿純總是能把自己安排得很妥當,不需要他來操心的。
搭了女兒的順風車回到自己掛職的大學,迎麵遇上了一起下班的同事,顧絳見到跟在老朋友身後的年輕人,崖餘這孩子本是他的學生,後來轉去了司法係統,顧絳不會阻攔他走上自己選定的道路。
對麵也見到了顧絳,雖然不再跟著顧老師搞研究,但他依舊把顧絳看做自己的恩師,幾步上前來問候:“許久不見您了,您的身體可還安好?”
顧絳有些好笑地打量了他兩眼:“我的身體比你好得多,你如今做這個勞力更勞心的工作,才要多多保重自己,多和你的同事、老師交流,彆和以前一樣,一個人想不透鑽牛角尖。”
師生二人談了談近況,顧絳還要去研究室,沒有多說什麼,和眾人打了個招呼就繼續走了。
一路上他還見到了不少學生和朋友,他們都神采奕奕地和他問好,然後向自己的目的地前行。
多麼悠閒而美好的一天,作為一個人來說,在自己鑽研的項目上有所成就,桃李滿天下,摯交好友投契,家庭美滿幸福,還有精力花在自己的愛好上,這樣應該滿足了。
他還要去進行實驗的下一步嗎?
之所以獨自趁著人少的時候來為實驗收尾,就是因為他知道,這一步是有危險的,可是隔著防護措施,他又沒有辦法第一時間觀察到其中的變化。
明明他已經什麼都有了,哪怕是想想那些關心他的人,似乎也應該謹慎保守一些,珍重自己的性命才是。
可他走向研究室的腳步沒有半點動搖。
顧絳仿佛有一種預感,這預感警告他這一次嘗試一定會失敗,他一定會把命送在這場實驗事故中,到時候,他擁有的一切都會化作泡影。
人死了,就失去了所有,你做過什麼,留下什麼,都屬於生者,和死去的你毫無關係。
顧絳打開實驗室的門,按部就班地清理自身,換上規定的實驗服,他慢慢地戴上手套,對那不知何來的預感說:我在這個項目上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現在我隻想知道,最後的結果怎麼樣,至於死——
人,哪有不死的呢?
就像他的幾位老師,他們無不是萬裡挑一的人傑,可都在這條道路上耗儘了此生。
他有什麼理由例外?
誠然,他是個極重責任的人,在很多年裡,他都依靠社會規則的約束和自身責任感的反饋,來給自己畫下行事的規範,這幫助他更好地融入社會,以責任的觀念來看,他現在的舉動是違背原則的,輕易冒險,將自己置身險境中,是對自己、也對家人、朋友的不負責任。
可總有些時候,為了一些事情,人會打破自己一貫的行事準則。
或者說,在這一刻,他真正釋放了自我。
顧絳重複著自己陌生又熟悉的步驟,最終,他的手放在了執行按鈕上。
靈性的預警如果有聲響,此刻一定已經尖叫成了一片,那是人求生的本能。
顧絳在按下那個按鈕時,心中忽然明悟過來。
真正的顧絳在現代社會是什麼樣的?他出生沒多久就失去了母親,父親是誰並不清楚,他被送到政府名下的福利院裡,和一群同樣無家可歸的孩子一起長大。
因為天生的情感缺失和高智商,他自幼就不合群,在缺乏理智和自控能力、成天情緒激動的孩子中,他是個孤僻到怪異的小孩,直到進入學校,他的頭腦讓他擁有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並在受教育的過程中明白了該如何生存。
長大後的他其實已經和尋常人沒什麼區彆,他會和普通年輕人一樣看雜書、吐槽,時不時冒出一些逗樂子的想法,他甚至比那些貪婪陰損的人更有原則。
可他始終是孤獨的,他沒有家人,也沒有真正談得來的朋友,在社會化的外殼下,那雙孩提時安靜漠然的眼睛,依舊無聲看著這個世界。
直到按下那個按鈕的瞬間。
刺目的光在他眼前爆炸開,他的心底卻這樣平靜,沒有半點不甘、恐懼、愧疚、憤恨,更沒有對人世的不舍,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如果探索未知的道路上,人類必然會付出一定的代價,那這就是他付出的代價。
當再一次回到選擇的起點,顧絳知道這是自己的意識下沉得太深了,深到近乎寂滅的程度,所以他求生的本能在這最後的時刻在試圖拉住他,用他生命中曾出現的那些人,用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聯係。
讓他們都出現在這最初的世界裡,努力挽留他下墜的意識和生命。
人世多麼美好,美景、美酒、美人,彈琴唱和,壯遊山河,他可以去結交更多的朋友,培養更多的同路人,甚至去尋找一個攜手相伴的愛侶。
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道”,付出性命,這真的值得嗎?
顧絳看著那如意料之中,再一次炸裂開的白光,覺得這個問題有些無聊,哪怕比起自己曾經枯燥的現代生活,這一路他經曆了許多,也擁有了許多,但他的想法從未變過。
他要向前走,前方如果有路,就尋跡而去,如果沒有路,就自己鑿開道路,如果這需要他付出必然的代價,那他就在此刻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