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房之後,草垛之間,一個身著粗布長襖,蓬頭垢麵的男子正蹲在地上切馬草,他聽到腳步頭也不回,隻是專心地拉動鍘刀。</p> 仿佛他是那鐵麵包拯,鍘的都是那狗官的頭顱!</p> 張小賢看得出,他不是真瘸,因為他蹲在地上的這個姿勢,雙腿需要用上同樣的力道,一個真正的瘸子無意間是做不出來的。</p> 張小賢還看得出,他做事的時候帶著一種情緒,那該是不甘,或者是憤怒,這是一個馬夫不該有的,真正的馬夫聽說官差來了也絕不敢不理不睬。</p> 馬太歲見張小賢撇嘴,以為他不高興,沒好氣地罵道:“死瘸子,還不把頭抬起來給差爺瞧瞧,哼,糟蹋了一張人的臉!”</p> 男人停手,徐徐站起身來。</p> 張小賢隻感覺眼前一亮。</p> 這馬夫和被藍音擄走的那個如出同胞,生的相貌堂堂,眉宇之間卻多了一種氣質,那該是一個無敵悍將該俱備的,威武、彪悍,即使是蓬頭垢麵,衣衫襤褸,依然不能將他的氣質儘悉掩蓋,雙眼中卻又多了一縷無可奈何,和隱隱絕望。</p> 這不是穎國公傅友德的大公子傅雍,還能是誰!</p> 張小賢拍手道:“不錯不錯,玉樹林風勝潘安,一朵梨花壓海棠,真是個養馬的好料子!”</p> 馬太歲惋惜道:“可惜是個瘸子。”</p> “啪!”</p> 一大包銀子丟了出去,張小賢感慨道:“好啊,瘸子好啊,不東跑西竄,做事安心,更不用擔心我的小甜甜跟他私奔,去,牽匹馬來,其它的好好侍弄,明兒我差人來騎。”</p> 馬太歲聞言喜上眉梢,生怕張小賢後悔,忙不迭地吩咐下人去牽馬。</p> 傅雍小聲道:“爺……”</p> 張小賢惟恐他說出些不中聽的話,打斷道:“爺相中你了,以後你就跟著爺吃香的,喝辣的,誰要是欺負你,你就報爺的名號。”</p> 四周一片嘩然,那分明就是一堆羨慕嫉妒恨。</p> 傅雍現在落難在外,最不願見到官府的人了,但是又不方便拒絕,隻得小聲解釋:“爺,小人是個瘸子,恐怕……”</p> 馬太歲聞言差點把他的牙打掉。</p> 張小賢笑:“我又不是騎你,你緊張什麼?隻要你養的馬不瘸就行了,記得我汴梁的一個兄弟好像說過,你彆瞧不起瘸子啊,遇到事人家比你跑的快,為什麼?人家有三條腿啊,哈哈哈……”</p> 四周笑倒一片。</p> 傅雍似有感觸,身體一震,忙低下頭來掩飾。</p> 張小賢惟恐他不理解,又彆有深意道:“說起我的那個兄弟啊,最喜歡和禽獸打交道了,還喜歡弄些畜牲雜交亂倫,比如什麼貓和狗啊,羊和豬啊,一點也不考慮畜牲的感受,咳,前陣子汴梁出現了一隻怪獸,咬死了許多人,他還被當作嫌疑犯抓去關了十幾天,直到龍威鏢局抓到了那隻怪獸才被放出來,哈,活該!”</p> 獅虎獸一案已經傳的家喻戶曉,可傅雍還是吃了一驚,因為那個騎著獅虎獸到處行凶的正是他傅家的家將。</p> 張小賢見他神色閃忽,擔心他仍然懷有戒心不肯隨自己走,罵道:“你這廝,還不去牽馬,難道真要爺騎你?!”</p> 他罵完便是一拳,順手把一塊玉佩塞到傅雍的懷裡。</p> 這玉佩是獅虎獸主人的信物,果然傅雍借捂胸之際一摸,踉蹌退後三步,色變道:“是,是,小的這就去牽馬。”</p> 張小賢滿意地點點頭,又耍了一會官腔,這才領著傅雍心滿意足離開。路上怕惹眼,傅雍不敢和他並肩而行,遠遠地跟在後麵。</p> 張小賢不敢再回集鎮,順著小道向北,直到路上行人稀少起來,才回頭道:“你不要盯著我的屁股胡思亂想,我這身衣服是在濟南城搶來的,如果這裡的官兵不是豬腦袋,應該已經追查到劉家宅了,我們要儘快離開這裡。”</p> 傅雍聞言拍馬追趕上來。</p> 報仇是一件枯燥無味的事情,你順便去找個人,全當是路上調劑調劑。想起老頭子的話,張小賢惟有苦笑。</p> 人是找到了,一個零件也沒有傷損,可是現在外麵亂哄哄的,是個人都提著把刀亂砍,該把這包調味劑放到哪裡才不被賊惦記?</p> 傅雍追上來抱拳道:“還沒請教公子的大名?”</p> 張小賢被打斷心思,接著便聽到了“公子”這個稱謂,再接著便想起了連蓮,立即暴走:“什麼大名小名的?我叫張小賢,你傅家的那個馴獸師我見過,他給了我一塊玉佩,讓我來劉家宅找你。”</p> 傅雍聞言頓時緊張起來。</p> 張小賢沒好氣道:“他死了。”</p> 傅雍雙眼立即紅了。</p> 張小賢感覺自己語氣重了,傅家也算是開國柱石,現在家破人亡還是蠻值得同情的,於是緩了緩語氣解釋:“他為了引開朝廷的注意力,給你做了一個替身,然後騎著獅虎獸從衛輝殺到洛陽,又從洛陽殺到汴梁,不分青紅皂白,橫七豎八的,一路上就這麼殺啊殺啊,殺的血流成河,最終成功地弄死了自己。”</p> 傅雍悲聲問:“他是怎麼死的?!”</p> 張小賢把捉拿獅虎獸的情景扼要說了一遍。</p> 傅雍沉默了,半晌幽幽道:“張兄弟有所不知,我傅家帳下有趙嶽楚林四兄弟,後來我領兵在外他們就跟了我,我尊他們為長輩,也視他們為兄弟,家父遇害時我本打算回京麵聖,可他們都竭力勸我暫避風頭,為此還大大出手,嶽二哥為我攔截追兵時身中二十多箭死了,被當作逆黨懸掛城門示眾,我帶家人一路北上,為了掩人耳目經過黃浦江時便散布消息沉了船,誰知剛過江又遭到了衛隊圍捕,妻兒老小全部遇害,趙大哥為了掩護我突圍被擒,被極刑處死了,楚三哥身負重傷,林四哥原名林子龍,本是山中的寨王,為人足智多謀,四兄弟中武功也是最高,擅長馴獸,還培育出了獅虎獸,自從我出事之後他就秘密招來以前寨中的兄弟一路上以死相護,如果沒有他我早就死了……”</p> 他哽咽了。</p> 雖然這個林老四行事極端,枉殺了許多人,可張小賢還是被感動了一把,這樣的家將誰不想來一打呢?當下安慰道:“人死不能複生,你要想開點才好,否則他們就白死了。”</p> 可是傅雍想不開。</p> 短短數日,一個當朝名將,一個名滿天下的國公府煙消雲散,卻沒有人去緬懷,因為他們是罪人,而他作為惟一的幸存者,卻無法報仇雪恨,也無法為傅家正名,隻能四處流亡。</p> 張小賢見他連騎馬也有些踉蹌,歎息道:“在捉拿獅虎獸的時候我猜想這個馴獸師就是你傅家的人,可是我救不了他,因為暗影的人追到了那裡,唉,傅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要保重才是。”</p> 傅雍有些悲愴:“傅家為了大明是鞠躬儘萃,可是如今大明縱橫千裡為什麼沒有傅家的容身之所呢?”</p> 張小賢同情道:“傅家到底出了什麼事我不清楚,但是暗影對於抓捕你非常熱衷,絕非要殺了你這麼簡單,在汴梁她們抓了你的替身後就迫不及待走了,我猜想他們想從你身上得到些什麼。”</p> 傅雍愕然:“我一個欽犯能有什麼?”</p> 張小賢提醒他:“你仔細想想,比如以前行軍打仗時留下了什麼寶藏,或者是刺探到了極為重要的情報,再或者得到什麼極為重要的證據之類,總而言之是與皇上,朝中大員或者與暗影本身密切相關,一定有,既然傅家已經倒下了,沒有特殊原因暗影絕對不會對你這麼感興趣。”</p> 傅雍不覺思索起來。</p> 張小賢忽然想起了馮勝,那個年老多情的將軍,心有些悲壯,他滿臉血光,這趟回京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記得馮勝曾問,九叔的仇該怎麼報,自己當時想,既然皇上殘暴肆殺,那就幫大明換個皇帝吧。</p> 可是當時卻沒敢說,因為當時麵對的是和傅家一樣的開國柱石。</p> 想到這些有點惆悵:“我本不應該來找你的,他們抓了你的替身,隻需過些時日就會風平浪靜,但是馮勝老將軍托我一定要找到你,沒有親眼見到你我心裡始終有些不踏實。”</p> 傅雍心中一暖:“馮老將軍?馮勝?”</p> 張小賢取出馮勝的令牌給他過目,道:“老將軍惟恐你出了差池,帶著兩個家將微服離京到河南一帶找你,不巧遇到了暗影,兩個家將都受了傷,還被衛隊連番追殺,後來被我勸回京了。”</p> 傅雍感覺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擔心道:“朱標太子病逝之後皇太孫入主東宮,皇太孫年紀尚輕,皇上惟恐他將來把握不住朝政,所以對朝中重臣疑神疑鬼,竭力打壓,馮老將軍作為開國元勳,當朝名將,皇上正苦於沒有借口打壓他,如果讓暗影的人識破了他的身份,參他私自離京就糟了……”</p> 他話沒有說完。</p> 他是聰明人,他知道傅家是怎麼倒下的,他可以看到一切因果,隻是他沒有勇氣去反駁命運的安排,他隻能憤怒、悲愴、絕望、頹廢,無休止地頹廢下去。</p> 張小賢在心裡暗暗發誓。</p> 如果已經遠離朝堂不問政事的馮勝也這樣胡裡胡塗死了,那就真的應該幫大明王朝換個仁愛一點的皇帝了。</p> 兩人邊走邊聊,天黑時找了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廟落足。</p> 入冬之後,北方的夜冷的很。張小賢又餓又冷,可是不會捕獸打獵,傅雍又如同行屍走肉,隻得罵罵咧咧去外麵撿些柴火取暖。</p> 外麵彎月如鉤。</p> 他抱著柴火剛回到廟門口,忽然一柄冰冷的彎刀遞到了脖子下,他心底一涼,正準備說話,卻聽傅雍道:“楚三哥,是自己人。”</p> “鋥”,彎刀入鞘,一道黑影到了身前,張小賢定神一看,卻見是馬場的劉管家,頓時氣的七竅生煙。</p> 楚老三抱拳道:“對不起,楚淮冒昧了。”</p> 張小賢扔掉懷裡的柴罵道:“我真渾蛋,一個普通的管家遇到我這個財神爺灑銀子怎麼會不跟在屁股後麵拚命討好?唉,我今天是怎麼了?連這點都看不出來,我被鬼遮眼了!”</p> 傅雍安慰道:“人有失足馬有失蹄,張公子不要太介意。”</p> 張小賢猶在自責。</p> 失足不可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才可怕。最近確實太在意這個傅公子了,甚至超過了連蓮,所以行事毛躁的很。</p> 傅雍又安慰:“楚三哥以前在軍中是專門負責刺探情報的,經常化妝成各式各樣的人,所以張公子看走了眼不奇怪。”</p> 張小賢聞言不高興了:“你是信不過我,所以在沿途留下了暗記,讓楚老三一路尾隨,如果我動機不良楚老三就一刀結果了我,對吧?”</p> 小心謹慎是件好事,但也是件傷人利器。</p> 楚淮也感覺過分了,替傅雍打圓場:“少主不是懷疑你,而是擔心官府的人,張公子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一個假捕快到馬場帶走了一個人意味著什麼,所以才要我隨在後麵。”</p> 張小賢見他一副神氣,心道,早知道你是傅家的人,在馬場的時候就把你報廢了,落井下石誰不會?當下不屑道:“這麼說楚三俠早就看出我是假捕快了,而且已經替我把那個又大又深的漏洞補上了?”</p> 楚淮道:“既然少主心甘情願跟你走,你自然不是捕快,你們剛走幾個官差就追查到了馬場,所以你的漏洞我沒有來得及補,我隻是假裝出言頂撞,氣的官差大大出手,我是假裝被打斷了腿,被馬太歲趕出馬場的。”</p> 張小賢服氣道:“楚三俠真乃孔明複生,這招金蟬脫殼要做到讓官府毫不懷疑也不容易吧?我在濟南搶了捕快的衣服,官差能夠在這麼短時間追查到馬場,絕不是一群傻瓜,楚三俠不要把這個洞越補越大才好!”</p> 楚淮說不過他,便不理他。</p> 楚淮像個在寒夜裡打更的更夫,又矮又瘦,畏畏縮縮的,仿佛上茅房也可能掉下去似的,卻是精明能乾,還擅長打獵,去破廟四周查看一圈,還抓了兩隻眉清目秀的野雞回來,</p> 三人邊烤肉邊說話,不知不覺話題便落到了張小賢的身上,張小賢知道兩人對自己仍然懷有戒心,便滿心不爽把自己的身世略略說了一遍。</p> 好人,自古以來都是需要證據的。</p> 可是楚淮聽完滿臉都是問號。大明王朝昔日攻城掠地,年年征戰,傷殘歸田的將士不計其數,無家可歸的孤兒滿街都是,可是作為皇家暗衛為什麼要殺他的九叔,抓走他的連姑娘?</p> 傅雍也不相信,道:“以前的錦衣衛所屬鎮撫司分南北兩部,南鎮撫司理全國之刑獄,北鎮撫司及詔獄,直接取旨行事,用刑尤為殘酷,相比起來暗影雖然不及以前的錦衣衛司權,但是卻更為神秘,更為手段,張公子能夠屢次脫險實在是匪夷所思,不知道暗影為什麼殺害你九叔,擄拐你家小姐?”</p> 張小賢道:“這也是我來見少將軍的原因之一,傅家遇難以後,暗影對少將軍窮追不舍,同一時間他們還殺了我九叔,這可以解釋是巧合;但是我九叔當年是白石江戰役後歸的田,而傅老將軍卻正是白石江戰役的統率,這還可能是巧合;但是前幾天在抓捕獅虎獸的時候,暗影本打算殺了我,我說如果我死了,誰來解開白石江的秘密,暗影聽了立即放了我,這三點加起來還是巧合嗎?”</p> 老頭子千裡迢迢送來這包調味劑,絕對不是為了製造一個巧合。</p> 楚淮思索道:“太過巧合了。”</p> 張小賢撇嘴:“從頭到尾這根本就是一件事。”</p> 傅雍點頭道:“張兄弟的話不無道理,隻是我雖然是一軍之帥,出生將門,但是我長年在外,對家父和對朝廷內部的事知之甚少,當年的白石江戰役我因為領兵在外所以並未參加,事後家父也絕少提及,所以對於白石江戰役我知道的隻怕還沒有張公子知道的多。”</p> 線索到這裡忽然斷了。</p> 張小賢心有不甘,又道:“傅家落難,少將軍孤身逃了出來,按理說追捕你是大理寺,或者各分巡道,各地府衙捕快的事情,暗影作為皇家暗衛,有數不清的朝臣需要監視,卻咬著你一個已經定罪的人不放,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嗎?”</p> 傅雍皺眉道:“我也正百思不得其解。”</p> 張小賢翻了個白眼,看樣子,他是仍然不相信自己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