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色昏暗,雪花風飛舞,一座莊園邊上,由破敗茅草屋構成的村落中,升起一道道炊煙。
一座茅草屋裡,孫五看著前來問話的曲管事,擠出笑容,給出回答:“再寬限兩日。”
“兩日?”曲管事聞言看了看孫五,又看看其身後站著的女子,目光在女子清秀的臉上掃了一下,搖搖頭:
“不行,等著種地的人多了去,你們不種,那就不種吧。”
說完,曲管事轉身,帶著左右離去,孫五追上去,喊著:“曲管事,再緩兩日,再緩日!”
他裝模作樣追了幾步,便折返回來,那女子見狀麵色凝重,想說些什麼,屋裡傳來嬰兒的啼哭聲,便趕緊轉回屋內。
孫五也進了屋,把破門關好,又放下破舊的門簾,來到火盆旁坐下,看著內人抱著繈褓中的嬰兒,默不作聲。
他的內人羅巧娘,很快將苦惱的嬰兒哄入睡,輕輕放在搖籃裡,再轉到火盆邊。
兩人沉默不語,孫五將重新熱過的殘羹,分了一半,遞給內人,自己埋頭吃起另一半來。
夫婦倆默默的吃著,火盆裡燃燒的樹枝,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連同外麵呼呼的風聲,彙聚成枯燥乏味的伴奏曲,回蕩在屋內。
不一會,羅巧娘吃完飯,放下碗,看著良人:“還是...我還是,去曲管事那裡..乾幾日活吧。”
孫五聽到這裡,動作一僵,隨後咽下口中的炒米飯,再把碗放下。
看著火盆裡跳躍的火光,低聲說:“不用,不用你受這個罪。”
羅巧娘咬了咬嘴唇,遲疑片刻,回答:“可是,若種不上地,我們,我們就過不下去了。”
說完,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窮人日子難過,沒有地種,沒有東家雇傭做事,日子就過不下去,更彆說一家三口、兩大一小。
現在是年底,明年,孫五能不能繼續做田客去種莊園的地,獲取微薄的收入,那就要看他容貌清秀的內人羅巧娘,“懂不懂事”。
如果懂事,去莊園曲管事家裡乾幾日活,孫五就有地種。
不懂事的話,嗬嗬....
“去年,我們來到這裡,他是見你長得俊,起了心思,才讓我當田客種地,不過,當時你是大著肚子,他才沒對你下手。”
孫五緩緩說著,“現在,你要是去,他會放過你?幾日下來,還想走路麼?”
“我、我...我大不了,休息幾日,就能緩過來..”羅巧娘低下頭,絞著手,忽然有幾滴眼淚落下。
“總不能,總不能餓著孩子,我、我就當做了幾晚噩夢...”
“不要哭,不要哭...”孫五握著內人的手,扭頭看看門窗。
忽然起身,走到門邊,掀起門簾,推開破門,探頭出去張望,確定沒人之後,關上門,坐回火盆旁。
輕聲對羅巧娘說:“我決定了,明日,明日就帶著你,還有孩子,進城...我去做廂兵!”
“做廂兵?”羅巧娘驚訝不已,壓低聲音:“聽說做廂兵是要上戰場的!是要編成兵戶的!”
“而且,聽說、聽說...”羅巧娘有些遲疑,“聽說,這是以招募廂兵為名,看女眷樣貌為實,要選美人入宮...”
孫五搖搖頭:“你聽他們鬼扯!他們就是騙人,我仔細跟馬貨郎打聽過了...”
“廂兵不是兵,就是官府雇傭無業遊民,組織起來乾活,修橋補路,搭建房屋,或者看守庫房...”
“城裡,公廨張榜招募廂兵,連同家屬,包吃住,至於美人...皇帝哪裡看得上民女喲!”
“我問得很清楚,作廂兵,好過在這裡給人做牛做馬,還得讓你去陪人困覺!”
羅巧娘隻是覺得不放心:“這、這,萬一半路,被人截了,如何是好?萬一進城了,公廨不招廂兵了,如何是好?”
“萬一公廨裡的人,騙人,把我們騙到彆處去,如何是好?”
“你放心,我已經和薑大網商量好了,兩家一同去,就等明日,商隊從附近經過...”
孫五低聲將自己的謀劃和內人交代起來。
日子過不下去了,他們不能等死,所以必須找一條出路。
這條出路,就是去城裡應募,做廂兵。
孫五和羅巧娘,都是苦命人,十餘年前,侯景作亂時,孫五和家人逃難,遇到潰兵,倒了黴,孫五就成了孤兒。
他四處流浪,後來投入一個莊園,當了僮仆。
碰到了時為婢女的羅巧娘,也許是有緣,一來二往,看對了眼。
羅巧娘長得清秀,某日被醉酒的郎主占了,眼見著要成為侍妾,但主母不依不饒,讓人把羅巧娘關起來,準備賣掉。
孫五救下羅巧娘,逃離莊園,兩個苦命人自己結為夫婦,要一起度過餘生。
輾轉了兩三年,羅巧娘有了身孕,夫婦倆便到這距離吳縣不算遠的莊園做田客,而管事的明顯看中羅巧娘的樣貌,才同意收他夫婦為田客。
當時羅巧娘是孕婦,所以那曲管事便沒動手,不過現在..
現在,對方就以來年能否繼續種地作要挾,要挾羅巧娘去其家中“乾幾日活”,其實就是“暖床”。
孫五知道,若內人真的從了,這隻是開始,那曲管事不會放過羅巧娘,必然隔三差五,就要羅巧娘去家中“乾活”。
這樣的日子,他可不想過,而且,莊園的日子也不好過了。
“官府開始檢籍、檢地,公廨的吏員們,之前不就來這裡丈量土地了?嗬嗬...”孫五說到這裡,笑起來。
“從明年起,這裡的地,要足額向官府繳納租賦,那麼,這多交的租賦,到最後,必然轉到我們這些田客身上。”
“本來做田客的收成就少,在這麼折騰,日子還能過下去?不如去做廂兵,廂兵是真的包吃包住...”
孫五所說的“道理”,一半是那販貨的馬貨郎跟他說的,一半,是他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自己琢磨出來的。
“我覺著吧,如今,官府就是和這些大戶爭奪田客,大戶們開的工錢,以前是每日二十文,往後,會變成十文,少一半。”
“而官府,招募廂兵,等於是用每日三十文工錢,還包吃住,從大戶們這裡挖牆腳。”
“所以,你彆看曲管事還是擺出一張臭臉,其實,他心虛得很,莊園裡的田客,不會爭著來年種地,而是...而是去給官府當廂兵!”
羅巧娘聽了良人所說,隻覺難以置信,如果有得選,她當然不想去曲管事家中“乾活”,可去給官府乾活...
比起大戶們的管事,官府的那些官吏,心不是更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