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治所金城,出巡至此的李笠,登上南郊皋蘭山,舉目遠眺。
卻見黃河自西向東流淌,穿梭於群山之間,依山傍水的金城,不愧為“金城湯池”之名。
然而世間並無攻不破的“金城”,眼前這座金城,在數百年亂世之中,也逃不過兵災的反複衝擊。
他轉到旁邊臨時搭起來的涼棚內坐下,給同行的兒子們,講金城的曆史。
後漢末年,天下三分,後來三國歸晉,戰亂結束,太平降臨。
但是,這太平沒持續多久,中原再次大亂、晉室東遷。
河西、隴右地區,再次亂起來。
期間,經曆了三秦(前秦、後秦、西秦)、五涼(前涼、後涼、南涼、北涼、西涼)時期。
當中,西秦、南涼的國都就定在金城。
這麼多個朝代(國家),國祚都不算長,所以包括金城在內的河西、隴右地區,長期處於動蕩、戰亂之中。
之後,河西、隴右地區又為魏國所有,暫時太平了。
卻在元魏末年,爆發了大規模叛亂,這場叛亂席卷關、隴,聲勢浩大。
之後,魏國變成了周國,現在,河西、隴右地區又歸楚國。
對於當地百姓來說,朝廷換來換去,好像一個個戲班在輪流登台表演,對於他們來說,其實都沒什麼區彆。
所以,李氏楚國,在當地人看來,和三秦、五涼、魏、周,又有什麼區彆?
或許,過得二三十年,又換了個朝廷也說不一定。
年少的皇子們聽到這裡,嚷嚷起來:“不會,我們家才不會!”
“到底會不會,那就看你們將來,努不努力了。”李笠笑了笑,繼續說:
“你們這一路過來也看到了,隴右地區,有許多堡寨,也就是塢堡,或者莊園。”
“這些塢堡,在亂世時,就是一個個保命的地方,塢堡,大多是宗族聚居支持,擁有大量部曲、私兵,抵禦各類敵人,其中包括流寇、強盜、潰兵。”
“塢堡主要養活部曲私兵,就得有人種地,於是又雇傭莊客,附近百姓無法自保,紛紛投奔這些塢堡主、寨主,求得庇護。”
“但這是要付出代價的,投奔塢堡的百姓,要麼給塢堡主賣命,要麼給塢堡主乾活,不然,塢堡主憑什麼保護他們?”
“天長日久,這些塢堡主在地方百姓心中的威望越來越高,而朝廷派來的地方官,想要治理好地方,就得依靠這些塢堡主,即當地強宗著姓。”
李笠說的事情,對於**歲的少年來說,有些“超綱”了,但李笠還是堅持念叨,確保兒子們從小就有基本的概念:
中樞對地方的治理,可不是看起來的那麼容易,並不是往一個地方派了刺史、郡守、縣令,就能把當地管得妥妥當當。
長期的戰亂,使得各地百姓隻能抱團取暖才能活下去,而不是依靠不靠譜的官府。
於是,出現了各種強宗著姓,成為一個個地頭蛇。
所以,地方上的一些大事,沒有地頭蛇們的認可和配合,地方官可是做不好的。
那麼,常說的“民心”,其中的“民”是指各地的塢堡主、莊園主,而不是指布衣草民。
皇子們大概聽懂了,李笠沒有繼續說,讓小家夥們去玩。
小孩子的精力有限,很難長時間集中注意力,更何況他說的是枯燥乏味(對於小孩子而言)的政治,說的時間長了,沒有效果。
皇子們確實對父親說的事情難以理解,得了允許,如鳥獸散,跑去彆處玩耍,李笠聽著不遠處寺廟傳來的鐘聲,往寺廟走去。
此寺名為“天明寺”,位於皋蘭山北麓,距離金城很近,所以常有香客來上香,人氣還是不錯的。
而天明寺一帶地勢較高,位於山中,相對城裡較為涼爽,故而多有大戶人家在天明寺附近建彆院,夏天來避暑。
所以上山的道路較為寬敞、好走。
李笠來到金城,沒有入城中暫住,以免擾民,而是將行轅設在城外山下,然後帶著家眷上山小住,以天明寺為行宮,度過愈發炎熱的夜晚。
順便等吐穀渾那邊的消息。
現在,消息來了。
李笠轉入小院,和中書令張鋌交談起來。
吐穀渾的使者,前不久抵達金城,帶來不少禮物,送給出巡至此的楚國皇帝,以及轉達吐穀渾可汗慕容誇呂的歉意:
如今是春、夏之際,汗國各部忙著放牧,要接羊羔(繁殖牲畜),要給牛羊貼膘(飼養牲畜),所以需要四處尋找水草豐美之地。
可汗率眾放牧,遠在西海極西之地,無法及時趕來隴右覲見楚國皇帝。
還請皇帝恕罪。
“他是不敢來見陛下,甚至不敢逗留西海畔,生怕官軍突襲。”張鋌說著說著,笑起來:“畢竟騎兵從金城去西海,走湟水河穀也不算遠。”
李笠哼了一聲:“這是做賊心虛麼?”
“這是他們的生存方式,遇強則走,遇弱則欺。”張鋌收起笑容,“陛下,吐穀渾這個膿瘡,雖然目前不至於致命,但始終是要處置的,否則河西、隴右不得安生。”
“是啊,但不是現在。”李笠翻看著有司上呈的資料,“要打,就得把他腰椎打斷,否則還不如不打。”
“朝廷先在隴右、河西站穩腳跟,控製住湟水河穀,把他們堵在西邊,以後,再慢慢收拾。”
見左右無旁人,李笠低聲說:“朕還以為,吐穀渾會殺害朕的使節,沒想到,那慕容誇呂還是知道分寸的。”
“周國剛滅,若吐穀渾挑釁朝廷,那真是自尋死路,臣以為,吐穀渾那邊再狂妄,也不敢於此時,傷害朝廷使者。”
兩人說的事,其實是和一件往事有關:
蕭齊時,建康朝廷遣使吐穀渾,吊唁去世的吐穀渾首領(那時還沒有稱可汗),並按慣例,加封新首領為鎮西將軍、領護羌校尉,接任西秦州、河州刺史。
之所以叫“慣例”,是因為吐穀渾一向和建康朝廷交好,接受建康朝廷的封爵、官職,當然,這些官職都是虛職。
吐穀渾的新首領,名叫慕容伏連籌,為前首領之子,見了齊國使節丘冠先,讓丘冠先當著眾多貴族的麵,向他跪拜。
丘冠先作為天子使者,哪裡會叩拜藩臣,當然不肯,伏連籌覺得大失臉麵,便將丘冠先殺害。
這位如此囂張行事,無非是仗著天高地遠,同時向魏國、齊國稱臣,兩頭靠,齊國不能把他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