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歲歲長安寧
再一次出廟門,外麵已經是跟昨夜一樣的霧氣彌漫,陰森可怖。
打更的鑼聲響了兩回,又消散在濃霧中,隻剩一片寂然無聲。稠白的霧阻礙著視線,連伸出的手都隻能看清迷糊的輪廓。
這一回,他們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
與霧虛林整座山都被鬼霧籠罩的情形不同,這座村子坐落之處居然霧氣稀薄。
放眼望去,甚至能看到連綿的屋脊和遼闊農田,土路兩側堆著層層黃草垛。
祝清安不由喃喃, “怪不得叫桃源村。”
阡陌交通,豁然開朗,在漫無邊際鬼霧中居然辟出這麼一方遺世獨立的村子。
如果不是事先得知,他們或許也會被眼前閒適的山水畫卷所迷惑。
元明指著村口刻著“桃源村”三枚大字的匾額,又開始抖。
“對對對對,就是這這這這這裡,桃桃桃桃源村。”
溫珩瞥他一眼, “你卡卡卡帶了?”
元明磕著牙齒, “你要是看看看過昨晚那陰陰陰間場麵,你也得卡卡卡帶。”
正說著,忽然有一陣陰風從村子裡迎麵吹過來,帶著厚重的土腥味。
路中央憑空多出一道影子,正在緩慢地朝著他們移動過來。
鬱明燭眸光微凜,拇指已經下意識抵在了扇柄上。
忽然被一隻手輕輕按住。
鬱明燭垂下眼睫,用氣音低聲問, “為何。”
為何不動手?
他開口時,兩人離得有些近了,於是說話時氣息拂在溫珩耳側。
溫珩耳尖下意識微微一顫,而後抿了抿唇,往旁邊避了一步。
“弟子聽聞,魂魄不散者為鬼,亦或含冤而死,亦或心存執念,大多理智全失為禍世間,可霧虛林裡有這麼一座鬼村,卻從來不被外人所知,實在蹊蹺。”
“貿然行動恐怕會打草驚蛇,不如先靜觀其變,弄清楚他們有什麼冤,存什麼念。”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係統任務裡不僅要他探索真相,還讓他度化桃源村村民。
度化,聽起來是溫和又善良的,春風化雨。
而明燭仙君剛才那氣勢,明顯想的是把整個村子掀翻過來,再抓幾個倒黴的怨鬼強行逼供。
這樣的物理超度,恐怕不能作數。
……
溫珩抬頭瞧了一眼鬱明燭的神色。
他的打算歸他的打算,但若鬱明燭嫌麻煩,鐵了心要用實力碾過去,在場所有人加起來也攔不了。
難道還能因為一個支線任務,把個好容易哄好的,陰晴不定的大反派給得罪了?
他本想說,師尊若是不願,那就算了。
然而靜默中,他的師尊連一刻猶疑都沒有,眨眼間,便將渾身緊繃的殺意卸了下去。
溫珩耳畔傳來低聲笑音。
“都依乖徒。”
在一行人的警惕的注視下,霧氣中的人影一邊走近一邊開了口,聲音穿過薄霧和夜色——
“哎呀,幾位是哪裡來的外鄉人呀,要不要進我們村子裡坐坐?”
聽到熟悉的聲音,元明一顫,驚恐地睜大眼。
直到那影子如鬼魅般走到了他們眼前,元明猛地吸了口氣, “你你你你你……”
麵前是位挎著菜籃,圍著圍裙的農村婦人,笑得慈祥熱情。
但元明像是迫切想要證明什麼,伸手指著她,抖如篩糠, “就是她她她她她……”
其他人: “……”
這位婦人鬼顯然不太會察言觀色,眼見元明都快要抽過去了,居然還笑著一把拉上他的手。
“小仙長,去我家吃個便飯——”
元明嗷的一聲, “啊啊啊啊啊!”
嘖,受不了。
溫珩一把封住他的嘴,衝大娘禮貌道, “不好意思,我這位兄弟小時候發燒燒壞了頭,後天結巴。”
元明顫抖的聲音從他的指縫裡泄出: “鬼鬼鬼鬼鬼……”
溫珩: “貴姓,他是問,您貴姓?”
許是他的眼神過於鎮定且正直,婦人愣了愣,居然順著他的話哦了一聲, “我姓陳,家裡男人走得早,你們叫我陳寡婦就行。”
她說, “我們村子叫桃源村,千百年來得仙人庇佑,從無妖邪侵擾,是被稱作桃源之鄉的好地方呢。所以呀,平日最喜歡接待你們這樣的修仙人。幾位仙君,要不要去做做客?”
最後幾個字輕輕上揚,帶著一陣陰寒。
她的視線在幾人之間掃了一圈。很難分辨那眼神裡藏著些什麼意味,滿意,垂涎,迫不及待。
像是餓久的惡鬼看到陽氣四溢的活人,顧不得披好偽飾人皮,饞得連涎水都淌了三尺。
元明拚命地掙紮著,但按著他的人一動未動,反而也輕輕笑了一聲。
“那就,多謝款待了。”
……
夜幕四攏,道路蜿蜒。
一望無際的禾苗鬱鬱青青,幾隻歪七扭八的稻草人紮在田裡。一行人在村子裡走過,時不時有乾農活的農民朝他們打招呼,看起來熱情又淳樸。
但就像元明所說,明明是夜間,這些村民卻如白日裡一樣勞作,詭異至極。
細細看去,那笑容也蒙著一層陰晦的寒氣,就像被刻定好的模子,為每一個踏入這片鬼域的人上演著相同的橋段。
溫珩快走兩步,到了鬱明燭身側,借著寬袖的遮掩,輕輕勾了勾他的手指。
鬱明燭側過頭, “?”
“師尊,”溫珩輕聲, “地上有馬蹄印。”
鬱明燭依言低頭看去。
道路上的黃土被踩得紛亂不堪,每日不知多少村民來來往往從上麵踩過去,加上夜間光線昏暗,印記幾乎無法辨彆。
但在路邊的一團濕泥裡,赫然印著幾枚馬蹄印。
北昭的人馬確實來過這裡。
鬱明燭指尖探出一縷靈識,悄悄向四方舒展,片刻後收了回來。
他搖頭, “鬼氣太重,範圍太大,難以探尋。”
溫珩倒也沒覺得失望。
讓架海擎天,所向披靡的明燭仙君掩藏鋒芒,不動殺機地悄摸勘察鬼村,就好比讓一位五星大廚拿指甲刀給軟豆腐雕花。
不能雕壞。
還不能嚇著一碰就碎的豆腐。
這已經很為難大廚了。
溫珩抿唇想了想, “那我們夜裡親自出來找。”
兩個人低聲耳語,沒注意到身後一直有一道幽幽邃邃的視線,一動不動落在兩人挨著的袖子上。
衣袖隨著走動微微一擺,露出裡麵兩人勾著的手指。
祝清安努力壓著飛揚的唇角:喔喔喔喔喔!
又走了一段路,陳寡婦方向一拐,進了道木柵欄門,庭院正中擺著露天的桌凳。
她扯著嗓子喊, “阿淵,去拿碗筷,招待幾位仙長吃飯了!”
庭院裡有個小男孩,正坐在小板凳上摘菜葉子,聽到聲音抬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知道了,嬸嬸。”
陳寡婦一邊把幾人往屋裡領,一邊看著阿淵的背影歎了口氣, “這孩子苦命,生下來的時候正趕上魔界動蕩,魔族為禍人間。”
“他的父母估計都死在魔族手裡了,就把他一個嬰兒扔在山溝裡,恰好我那天進山,把他撿了回來。”
說話的功夫,阿淵已經熟練地拿出一摞碗筷擺在桌上,又幫忙端飯端菜。
寧宋的目光往下一滑,落在阿淵的腳腕上。
那截細嫩的腳腕上係著一條帶銀鈴的紅繩,繩下清瘦的腕骨邊,印著一塊色澤火紅,狀如碗蓮的胎記。
陳寡婦循著她的視線,哦了一聲。
“這是我們這的習俗,十二歲圓鎖的孩子都要係一段帶銀鈴的紅繩,說是能保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銀鈴隨著阿淵的腳步,一下一下,當啷啷的響。
寧宋垂著眼,看不清眼中的情緒,低聲喃喃, “才剛十二歲。”
她聲音太輕,隻有身邊的祝清安聽到了。
祝清安不由看了她一眼。
寧宋這一路上都默不作聲,克製不住似的發著抖。
或許真是讓鬼村給嚇得厲害。
祝清安想要寬慰,卻又著實不太擅長此道,隻好低聲附和了一句, “這麼小就做了鬼,確實可憐。”
……
陳寡婦很快招呼著擺了滿桌吃食,香氣四溢,幾個人的注意力頓時都被勾了過去。
“吃啊,大家都吃,千萬彆客氣!”
元明咽了咽口水,腦海中抽動了一下,好像有什麼記憶被莫名淡化,隻剩下強烈的饑餓。
他急不可待要動筷子。
但下一秒, “嗷啊啊!”
十分嘹亮,令人矚目。
“……”
他尷尬的笑了笑, “那什麼,我飯前習慣開開嗓。”
說完,又偏過臉來,怒咬著牙低吼, “姓溫的,你有毛病啊,擰我大腿乾什麼?”
兩個人的聲音壓低,隻有彼此能聽見。
溫珩問, “你餓不餓?”
元明說, “我餓得能吃下全村的牛。”
溫珩默了一息, “你再想想,你真餓嗎?”
元明不耐煩, “我真——”
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元明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怎麼可能會餓呢?
他剛才一個人炫了半扇羊腿。
可是這麼短短的一陣功夫,胃裡居然真的空虛得過分,一陣陣胃酸不斷翻湧著,恨不得生出隻手,從嗓子眼裡鑽出來,把一切食物吞吃殆儘!
再一想之前他親口所說,盤子裡全都是“腐肉蛆蟲,黃沙枯骨”,剛才,這段記憶居然連他本人都短暫地忘記了。
就仿佛一進桃源村,他們身上就被綁了透明的絲線,一舉一動,一呼一吸,全都成了提線傀儡,任人擺控。
一旦妥協一次,等在前方的就是萬丈深淵!
其他幾人也意識到問題所在,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陳寡婦期待地盯著他們, “幾位仙人怎麼不吃啊,是不是菜色不合胃口?”
這誰敢吃啊?
腐肉蛆蟲能合哪路仙人的胃口?
是飯嗎,就端上來?
溫珩定了定神,鎮靜地扯了個理由: “宗門傳統,不沾葷腥,隻能茹素。”
元明趕緊點頭, “對對對。”
陳寡婦有些失落地哦了一聲, “理解理解,修道人嘛。”
她把另一個盤子推過來, “那嘗嘗這道荷塘小炒,一點油星兒都沒擱。”
溫珩看了一眼,又挪開視線: “不好意思,我們對蔬菜過敏。”
元明: “……”
元明: “對對對,過敏!”
陳寡婦張了張嘴, “肉和菜都不能吃?那,起碼吃口饅頭填填肚子?”
“最近減肥,不吃細糧。”
“喝點水?”
“不渴。”
陳寡婦: “……敢問仙君一般吃喝些什麼?”
溫珩想了想, “西北風。”
“……”
陳寡婦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枯黃的眼珠直勾勾盯著溫珩。
驟然風起,似乎帶著無限的森寒鬼氣,從四周向他圍攏過來。
但那鬼氣還沒來得及碰到他。
忽地,左右同時傳來兩道殺意。
左邊,蕭長清眉心一沉,桌下的手哢噠一聲撥劍出鞘,渾身戾氣蓄勢待發。
右邊,明燭仙君笑意未變,折扇微開,不動聲色便藏足了摧枯拉朽的氣勁。
一個劍仙大男主,一個反派大魔頭。
溫珩:……
二位,你倆比鬼還嚇人。
氣氛像是弦越崩越緊。
旁邊之人還很不幸地舊疾複發,慌亂地卡帶, “姓溫溫溫的,你快快快想個辦法!”
能有什麼辦法?
溫珩心中默默歎了口氣。
惹到他,這群鬼算是惹到棉花了!
他拿起筷子,視死如歸地夾了片雪白的藕片,送入口中。
全桌目光齊齊落在他身上。
蕭長清眉心一緊, “溫師兄!”
祝清安和寧宋的臉色也變了。
元明瞠目結舌: “不是說不不不不能吃嗎……”
在所有人中最突出的,是一陣撲麵而來,壓迫感十足的煞氣——
明燭仙君輕輕緩緩笑了一聲。
有某一瞬間,元明以為他們馬上就能離開桃源了。
因為……仙君的眼神看起來很像是,一旦溫珩露出一分半點的異樣,就會當場大發慈悲,送整個村子的鬼去轉世輪回。
但溫珩偏偏毫無異樣,輕嚼慢咽,喉頭一滾。
“……”
就像寒冰消融,氣氛陡然和緩。
陳寡婦又露出之前那樣熱情和藹的笑容。
“好好好,那幾位慢慢吃啊,千萬彆客氣!鍋上還燉著菜呢,我得去看看火候!”
直到那圍著圍裙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門後。
元明擰起眉,低聲問: “喂,姓溫的,你真吃了?還能吐出來嗎?”
溫珩不緊不慢摸出帕子,將穢物吐出來裹了進去。
“沒真吃,藏在舌下了。”
元明剛鬆了一口氣,又想到什麼。
“那萬一入口也不行呢?誰知道那白藕的原材料是不是哪位倒黴兄台的頭蓋骨?你,你不會馬上就七竅流血,當場去……”
話音未落,他忽地止了聲。
因為旁邊的仙君正含笑望著他。
元明覺得那眼神可能是“把剩下的話咽回去”的意思。
否則,仙君也會帶著同樣溫溫柔柔的笑容,輕輕掀起他的頭蓋骨。
元明打了個哆嗦,兩隻手分彆捂上了腦袋頂和嘴。
……
鬱明燭收回目光,手一抬,往那盤藕片上覆了一層仙法。
原型短暫顯露片刻,隻不過是一堆樹葉。
還好,溫珩暗中鬆了口氣。
沒有通過奇怪的方式補充蛋白質。
趁陳寡婦走遠,他壓低聲音說正事, “我們在飯桌上會不由自主覺得餓,那一會,或許也會像元明先前一樣,不由自主覺得困。”
“一會若是進屋,大家不要輕舉妄動,待在房間裡就好,但安全起見,也千萬彆睡著。”
話音剛落。
“香噴噴的蘑菇煨雞肉好嘍——”
陳寡婦將一盆熱騰騰的燉肉放在桌上,滿院肉香。
溫珩清晰地聽見身邊傳來咕咚一聲。
元明咽了口口水,慌忙閉上眼,念經一樣企圖催眠自己, “這是腐肉這是腐肉這是腐肉……”
他睜眼,望眼欲穿, “退一步而言,腐肉就真的不能吃了嗎?”
溫珩: “……”
溫珩輕聲, “什麼都吃隻會害了你。”
元明妄圖反駁, “也可能會營養均衡。”
幾息沉默後,溫珩悠長地歎了口氣, “你等會進了屋,還是睡一覺吧。”
元明納悶, “你不是說睡著了不安全嗎?”
“那是對於一般人,”溫珩語氣輕柔, “像你這樣智商和自製力都超乎常人的臥龍鳳雛,睡著可能比醒著更安全些。”
元明: “……”
總覺得被罵了,但沒證據。
……
吃過了飯……雖然隻有一個人吃了一口,但也勉強算吃了。
陳寡婦照例招呼大家睡覺。
她伸出手指點點, “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個人,這可真不好辦。”
“我家就隻有三間空房,恐怕得請各位擠一擠了。”
擠一擠。
六個人三間空房。
說擠一擠倒也好擠,像連連看一樣。
但是一時之間沒人應聲,氣氛中有一種古怪的沉默。
——怎麼個連法呢?
元明的目光在眾人之間轉了一圈。
寧宋和祝清安兩個姑娘一屋,自然沒什麼好多說的。
剩下三人。
蕭長清是全北昭峰的弟子不約而同,不謀而合,最看不上的一號人。具體為什麼也不好說,可能就是某種奇妙的宗門傳統。
明燭仙君,北昭峰倒不至於看不上,反而是看得太上了。
元明一直覺得這人氣場太強,靠近時心裡發怵。安全歸安全,但若是一晚上待著這人身邊,未免太過窒息。
於是,僅剩的那一個順眼的,此時看起來就更順眼。
他秉著先下手為強的理念,率先開口, “喂,姓溫的,不如咱們一……”
話還沒說出口,就感受到一排幽幽的目光。
甚至還有一道是來自祝清安的。
元明: “……?”
他是誤入了什麼競爭激烈的修羅場嗎?
旋即,這一排目光又繞過他,看向了溫珩。
含義顯而易見——
當事人來說兩句?
溫珩木著臉,一個字也不想說。
那不如他去跟陳寡婦一屋好了。
起碼陳寡婦不會用這種“請問海先生您選擇踏在哪條船上”的死亡眼神盯著他。
寂靜之下,蕭長清咳了一聲, “溫師兄,這些人裡,我隻與你相熟。”
他說完,抿起薄唇,默不作聲地看著溫珩。那雙杏圓的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下撇。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這麼耷拉著眉眼看人,眼眸中就仿佛天生蘊著一層水汽,有點像被雨打濕了的犬類。
溫珩被他用這種眼神看得心頭一顫。
這就是蠱惑人心的男主光環嗎?
真的好耀眼,好難說出一個不字。
他即將被折服時,忽然衣角被人輕輕扯了一下。
是鬱明燭借著桌子的遮掩,將廣袖撩開一半,露出藏在裡麵的硬紙袋。
那隻修長勻稱的手一晃,紙袋敞開了口,紅豔豔的山楂裹著雪一樣的糖霜映入眼簾。
霎時間,山楂的清甜又在記憶中占據了舌尖。
本就囂張肆虐的饑餓感雪上加霜。
溫珩的小心臟比剛才還要顫,瘋狂亂顫。
引誘,這是明晃晃的引誘!
有沒有人來管管?!
而光明正大的明燭仙君,似乎完全不介意自己用了這麼卑鄙的一種手段,甚至朝著他牽了牽唇,露出一個不言而喻的笑容。
溫珩當然能喻。
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果斷拍了拍蕭長清的肩, “既然不熟,就更要相處相處,爭取早日熟一熟。”
鬱明燭笑意更深。
——引誘成功。
……
鬱明燭和溫珩的房間在最邊上,靠著籬笆牆的位置,陳寡婦拿鑰匙引著兩人進屋。
元明睨了一眼蕭長清,不情不願, “行吧,那咱倆一屋。放心,雖然我看不上你,但既然已經住在一起了,那就是一條繩上的,等遇到危險,我罩著你。”
蕭長清沒理他,抿了抿唇,遮住眼底幾分不明的情緒。
祝清安臨走時,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歎了口氣。
寧宋小聲問, “祝姐姐,為什麼你眼神裡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惋惜?”
祝清安一臉惆悵, “你還小,你不懂。”
……
果然就如溫珩所說,一踏進屋子裡,困倦瞬間如潮水將人的理智吞沒。
暖黃色的燭光下,床榻收拾得乾乾淨淨,兩張龍鳳彩蝶生子繡被堆在床上,看上去溫暖又舒適。
好想窩上去睡一覺。
哪怕不睡,過去躺一躺,或者坐一坐,也比乾站著舒服……
不行!
溫珩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直覺告訴他,一旦上了那張床,就像撕開了鼓脹袋子的裂口,裡麵的潛藏的危險噴薄而出,情況隻會更糟。
鬱明燭立在窗邊,白衣勾勒著身形頎長,一伸手將他撈了過來。
“過來吹吹風,或許會清醒一些。”
溫珩困得大腦發懵,並不能立刻梳理清楚這兩個句子的含義。
但他的身體顯然比意識更信任說話的人,被乖順地被拉到窗邊,睜著茫然的眸子不發一言,很有種任其擺布的意思。
夜色中,鬱明燭垂眼瞧了他一眼,忽然一滯,不知想了些什麼。
但很快麵色恢複如常,轉而將窗子掀開一隙。
院子裡,陳寡婦正坐在矮凳上,借著月光縫納一隻布鞋的底麵。
月光給她的臉蒙上一層陰森的鬼氣,穿針引線之間,動作僵硬麻木,又帶著日複一日的熟練。
仿佛她被困在了這樣的動作裡,周而複始無數次。
鬱明燭低聲道, “她在院子裡守著,我們若是想出去,很難不打草驚蛇。”
“唔。”
溫珩強撐著眼皮, “那就等一等,她總不至於納一晚上鞋底,都能縫出增高墊了。”
“……”鬱明燭垂眼看著已經開始用頭模仿雞啄米的人,默了默, “你還撐得住嗎?”
溫珩迷迷糊糊又一點頭,大著舌頭, “衝得唔。”
意思是,撐得住。
但完全不像撐得住的樣子。
鬱明燭默了一息。
而後抬起手,輕輕點在他的頸側。
熱流浸入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驅散了寒冷和困意。
但這已經不是鬱明燭第一次給他輸送靈力。
所以在溫珩稍微清醒了那麼一點之後的第一時間,就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勁。
輸送過來的靈力不再如往日般平穩,而是帶著若有似無的波動,一貫溫熱的指尖也浸上了幾分寒涼。
——在這片鬼域裡,他受到了多大的乾擾和折磨,鬱明燭也受到了一樣的。
隻是憑借強硬的修為與定力,一直硬撐著。
鬱明燭見身前睡眼惺忪的人忽然動了。
抬起手,按在了他的腕上,推了推。
見沒推下去,秀氣的眉擰了一下,又加了幾分力道,帶著點執拗。
溫珩含糊, “唔用,以也空。”
不用,你也困。
夜色濃黑的帷幕遮蓋了月光和星宿,院內一片死寂,鴉雀無聲。
眼前的人也不說話,定定看著他。
溫珩眯了眯眸子,視線渙散,許是被幻境內的鬼氣迷瘴侵擾了心智。
紛亂與紛亂相抵,反倒生出了乍然一瞬的清明。
他忽然覺得這一幕和久遠的記憶重疊。
好像曾經有那麼一刻,屋外圓月高懸,星河明亮。
隨雲山開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浸著花香的風繚繞熏暖。萬籟俱寂,融融夜色,隻剩呼吸滾燙似燎原烈火。
有人傾身壓來,眉眼含笑,聲音低啞。
“我自折花贈仙人,願以山河聘春風。”
那笑意輕佻隨意,仿佛隻不過玩笑之言,不該當真。
可目光相對的刹那,眼底掩藏的試探與認真昭然若揭。
分明問心有愧。
……
一瞬烈焰灼熱,又一瞬如墜冰窟。
逐漸的,窗外吹來的涼風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連日以來的寒冷和困倦更加猛烈,幾乎讓他站不穩身子。
他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想開口喊一聲師尊,可喊出的卻是: “鬱明燭,明燭……”
眼前的身影一僵。
溫珩嗬出一口氣,失焦的眸子裡蒙著一層茫然水汽,像是被卷進了浩瀚的汪洋中,渾噩迷離。
分不清身在何處。
他緩緩開口,潤紅的唇瓣吐出幾聲呢喃細語,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無論正道還是邪路,無論世人非議,無論此身生死,我都願……”
溫珩早就已經看不清鬱明燭的麵容,模糊之間,隻隱約發覺那道目光越來越晦暗,帶著難以抑製的洶湧暗流。
被那樣的目光看著,他有些呼吸不過來。好似有什麼很快要破開胸膛,呼嘯而出。
下一刻,他就被一把扣進了懷裡,力道大得似是要將他揉進骨血。
滾燙的掌心按上後頸,如同發泄一般,又使勁揉了幾下。
旋即,源源不斷的靈力湧入四肢百骸。
溫珩驟然清醒一瞬,想要掙紮, “不……”
鬱明燭啞聲, “彆動。”
不是溫溫和和的“無妨”,也不是調笑打趣的“原來乖徒這般關心為師”。
鬱明燭很少向他說出這樣強硬的句子,語氣不容回絕,不容躲避。不似命令,更像克己。
——鬼域陰氣同樣滋養了他的欲念。
溫珩思緒一亂,本就不太清醒的頭腦更紛亂如麻,但和被陰氣控製的昏沉還不太一樣。
他斷斷續續,笨拙地表達著自己的意思, “你也會,冷,累……”
他想推一推鬱明燭,但鬱明燭扣在他腰背間的手反而更緊了幾分,甚至順勢將頭埋在他的頸窩,呼出的氣息燙得嚇人。
“那便讓我抱一會。”
鬼域夜色裡,他的師尊啞著嗓子,悶聲輕語, “抱一會,就不冷,不累了。”
……
屋外冷風瑟瑟,不知吹了多久,殘月撥開濃雲重霧,透出幾縷細弱的光。
寡婦帶著縫好的一雙布鞋回了主屋。
溫珩的理智一點點回籠。
待意識到眼前情況,大腦猝然轟的一聲。
這什麼情況?
他緊緊抱著的……或者說緊緊抱著他的這位,是他名義上如師如父的明燭仙君,是日後血債累累的明燭魔尊嗎?
溫珩很希望不是,因為這不太合理,更不太合禮。
但不可能不是,銀白颯遝的素衣,濃密如綢的墨發,還有近在咫尺,如擂鼓般的心跳,世間再無其二。
甚至因為抱在一起,兩人領口處的衣裳都被扯開了些,淩亂地疊在一起,看上去真是……
禮崩樂壞,無法無天。
溫珩覷了一眼鬱明燭,咬牙閉了閉眼睛。
冷靜。
這很正常。
抱一下而已。
這簡直是師徒間最正常,最坦蕩,最光明磊落不過的事了。
雖然說抱得緊了些,久了些。
那便當作第二正常,第二坦蕩,第二光明磊落的事好了。
對吧?
對。
何況他們都是男子。
兄弟抱一下,說說你心裡話。這是關係好的證明,是相互信任的表現。
對吧?
肯定對。
一點毛病都沒有。
溫珩就這麼說服了自己。
他強行按捺下心緒,推了推鬱明燭,小聲提醒, “師尊,外麵的鬼走了。”
鬱明燭悶悶嗯了一聲,靜了片刻,鬆了開手。
這會困意減弱,兩人的頭腦都分外清明,於是就顯得方才一幕也分外荒唐。
兩個人都揣著點難以言說的心虛和慌亂,也就都沒敢多看對方一眼,很難得的各自挪開視線,手足無措。
良久。
“出去看看?”
“嗯。”
……
三間屋舍並不挨著,溫珩和鬱明燭所在是最靠近院牆和大門的一間,再往裡是蕭長清和元明,然後是陳寡婦的主屋,再後是廚房,正對麵是寧宋和祝清安。
於是兩人繞著院子,按順序,先到了蕭長清與元明的屋子。
鬱明燭屈指敲了敲窗柩。
“篤篤。”
窗子裡麵的人沒有立刻開窗,而是反敲了兩聲,顯然也是謹慎地試探著。
緊接著傳來一聲壓低的, “是誰?”
溫珩下意識, “在敲打我窗~?”
屋裡默了幾息,帶著幾分無需多言的然,把窗子推開一條縫。
黑暗中,蕭長清眼睛裡熬出一圈紅血絲,但尚且保持著清醒。
溫珩問, “元明呢?”
蕭長清的臉色沉凝幾分,側了側身,讓他們能看清楚屋子裡麵的景象。
剛才說要罩著蕭長清的人,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或許是因為已經第二次進鬼村,還曾吃過這裡的飯食,格外難以自控,一進來就昏睡過去了,根本叫不醒。”
千防萬防,還是出事了。
“但若一直這樣睡下去,隻怕很快就會被這裡的鬼氣淤塞經脈。”
蕭長清思忖片刻, “我現在這個狀態也不好,貿然在鬼村裡行動,恐怕比待在屋裡還危險。”
“我就留在這裡看守他,若一會兒他醒了,我再與他去找你們彙合。”
溫珩點頭。
眼下看來,也隻能這樣。
鬱明燭抬手捏出一隻火紅的長尾靈蝶,用靈力驅使著遞進窗內。
“若有變故,可用靈蝶傳信。”
蕭長清點頭, “仙君放心。”
窗子掩上後,院內複又陷入一片安靜。
鬱明燭和溫珩輕手輕腳地繞過主屋和廚房,到了祝清安與寧宋房門前。
“篤篤。”
跟上一扇窗戶的小心謹慎形成鮮明對比。
嘩啦一聲,寧宋從裡麵探出頭, “你們來啦。”
溫珩, “……”
真是好勇猛一姑娘。
沒等兩人開口,寧宋已經把情況介紹了個遍。
她抬起紮滿銀針的手臂, “祝姐姐懂施針之術,幫我紮了幾個穴位後,困意就減弱了許多。”
她又一讓身,指著後麵原地打坐入定的人。
“她困得比我更厲害些,剛才把自己紮成了刺蝟,說是先緩一緩,等狀態恢複些,去給你們也紮一紮。”
溫珩默一下了, “多謝刺姑娘好意。”
“不過等她醒了還是轉告她,先不必管我們,給隔壁那兩人紮一紮就行。”
寧宋點點頭,正要說什麼,忽然聽見旁邊主屋的門一聲響動。
溫珩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鬱明燭已經迅速將眼前大開的窗戶,連同寧宋的腦袋一起按了回去。
又一把攬著他,掠進了屋牆和院牆之間的夾縫。
院子裡響起腳步聲,是陳寡婦拿著一雙新鞋,坐在了那張小板凳上,又開始穿針引線,循環往複。
夾縫才不到兩尺寬,兩人幾乎是麵對麵擠在一起,連轉身都做不到。
溫珩極力想把注意力放在外麵的情況上,但夜色之中過於安靜,身前之人又頎長玉立,這麼挨著擠在一起,一抬手就能把他圈進懷裡似的。
這距離也太……
……
算了,零距離抱都抱過了。
眼下著實不算什麼。
溫珩又一次說服自己,理直了氣也壯了,乾脆好整以暇地仰起頭,用這個恐怕再無旁人見過的新奇角度,細細打量起聲名赫赫的明燭仙君。
五官精致深邃,下頜線條銳利,如溫玉般的喉結脖頸流暢地延至領口內。
是任憑何人見過一麵,都絕不會忘記的一張臉。
往風雅些說,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
往通俗裡說,膚白貌美大長腿,人間尤物真絕色。
……嘖。
溫珩內心歎了口氣。
這麼好看一個人,真是可惜了。
要是鬱明燭不虛,沒準魔後姬妾加起來比蕭長清還多,孩子能生八百個。
想想那畫麵都……
咳咳咳,還是少想為妙。
鬱明燭一垂眸,瞧見近在咫尺的人緊緊抿著唇,眼裡激動和惋惜混雜,耳尖也激動得紅成一片,甚至還有隱隱向眼尾,脖頸蔓延的趨勢。
鬱明燭:……
他眯了眯眸子,抬手捏住眼前通紅亂晃的耳尖。
“在想什麼?”
溫珩下意識, “在想你不——”行。
緊急刹車。
鬱明燭: “?”
溫珩: “……”
鬱明燭, “不什麼?”
溫珩, “不……不守信諾,明明說好了要給我吃剩下的山楂雪球的。”
鬱明燭垂著眼簾,注視著義正言辭的小徒弟。
但他這小徒弟顯然臉皮厚得很,理直氣壯地看了回來, “師尊,餓餓。”
即使耳朵上的紅已經連成了一片。
鬱明燭麵色一淡。
行吧。
就這麼一個徒弟,能吃是福。
他道: “忍一忍,紙袋聲音太大,過會兒都給你吃。”
說完,放下手的時候,又順勢捏了捏圓潤通紅的耳垂。
誰知這麼一捏就捏出了問題。
溫珩耳尖不怕癢,耳垂卻怕得厲害,他被捏得渾身一顫,險些失聲。
想往後退,但背後也是牆,慌不擇路之下,隻好往旁邊邁了半步。
“哢噠。”
踩住了一片碎瓦。
針線聲戛然而止。
輕飄飄的聲音形如鬼魅: “誰在那裡?”
溫珩意識到闖禍,麵色一凜,趕緊放輕了呼吸。
“誰在那裡——”
針線被放下了,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回響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誰在那裡——!”
鬱明燭將折扇撚開一折,溫珩的手也按上了玉塵劍的劍柄。
“吱呀”一聲。
居然有房門開了。
寧宋的聲音傳來, “嬸嬸,屋裡的枕頭開線露棉花了,枕著不舒服,我實在睡不著,可否請您幫忙縫補兩針?”
陳寡婦步伐一頓,僵硬地轉過身,眼球轉了轉,視線緩緩落在她身上。
半晌,輕應了一聲, “好。”
跟在寧宋身後進了屋,床上裡側躺著另一位姑娘,被子裹得嚴嚴實實。
陳寡婦還沒多看兩眼,寧宋就將破了口子的軟枕遞過來。
“勞煩您了。”
……
屋內燃著一豆燭火,在無儘的詭譎中添了一抹暖黃色彩。
陳寡婦僵硬的手指居然還很靈活,三兩下就補好了枕頭,甚至朝她笑了笑, “姑娘,補好了,你試試。”
寧宋接過枕頭,纖長的手指在上麵摩挲著,線腳細膩,一看就是做慣了這樣的針線活。
她低著頭, “多謝嬸嬸。”
陳寡婦轉身要走,又忽然被拽住了衣角。
轉過頭,寧宋正朝她笑著, “嬸嬸,我見了您,覺得十分親切,想起了小時候家裡的長輩。”
她停了片刻,複又開口,輕聲問: “您可以給我唱一支哄睡的曲子嗎。”
陳寡婦的眼睛像一潭死水,似乎這樣有人情味的請求不在她能理解的範圍內。
可片刻後,她還是點了頭, “好。”
屋外,料峭寒風吹過,桃源村無數枯敗的稻草和枝葉發出嘶嘶的響動,像無數亡靈不甘的呼喊。
可一道縹緲空靈的童謠聲悠悠揚揚,驀然劃破了妖冶悚然的夜色。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欞,”
“娘的孩子快快睡啊,”
“願你歲歲長安寧…”
……
“姑娘…”
童謠聲止了,燭光下婦人抬起頭,看著麵前柔和的眉眼,麵色露出短暫的茫然。
如同早就破碎的魂靈刹那間凝聚,死水陡然生出波瀾。
“我見了你,也覺得十分親切。”
……
屋外。
悠揚的搖籃曲靜靜飄蕩在鬼村中,長夜孤寂,殘月濃雲。
屋牆和院牆的夾縫之間,兩道影子走了出來。
現在元明昏睡,蕭長清看守他,祝清安入定運轉周天,寧宋拖著陳寡婦。
隻剩他們兩人尚能自由行動。
在院子裡和廚房各轉一圈,確定崇煬幾人既沒在這被吃,也沒原地被埋後,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先去探一探主屋。”
主屋的門半掩著,沒上鎖,裡麵也沒有燈光,濃鬱的陰氣近乎要化成實體,將兩人完全吞噬。
在寧宋房門打開的前一秒,兩道人影迅速掠進了屋內。
陳寡婦空洞無光的眼神在院子裡巡視一圈,沒發現任何異樣。
於是她坐在板凳上,重新拿起針線。
主屋內。
兩人剛鬆了口氣,一轉身,對上一雙烏黑空洞的眼睛。
黑暗中,阿淵正靜靜盯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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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遞采訪話筒):魔尊大人,對於王行同學表示零距離抱抱不算什麼,您有什麼見解嗎?
某腹黑魔尊:唔,爭取有一天嘗試負距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