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嗯,好熱……”
溫珩坐在矮凳上,捧著粥碗欲言又止, “這兩日,你都是去哪睡的?”
他心裡隱約有些忐忑和回避,很怕對方說出類似於“無處可去”這種淒涼的答案。
……不不,應該不會,迎春客棧雖然滿了,但南潯城這麼大,總歸還有其他客棧;再不濟,靈鹿仙車也足夠寬敞——
“沒睡。”
“……”
原來還有更淒涼的答案。
頂著溫珩愕然的視線,鬱明燭抿唇解釋, “有些緊急私事要處理,沒顧得上休息。”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今天早上在膳房灶台邊,抽空眯了一會。”
溫珩: “彆說了。”
現在已經淒涼到有些荒謬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心口。
那裡正在砰砰跳動,像是微乎其微的良心往他耳邊吹風——說,人不能,起碼不應該。
反正也就隻剩這一晚了。
明日橋歸橋路歸路,從此再不相見。
就當是最後做個斷吧。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 “那今晚還有私事嗎?”
鬱明燭坦白, “沒有,剛才當著你的麵,都處理完了。”
那幾位橫七豎八的倒黴私事,現在連屍骨渣滓都沒剩下了,乾淨得不能再乾淨。
不知不覺已是更深露重,長夜昏暗。
溫珩說, “這張床榻,倒是足夠寬敞。”
……
屋內黑下來,安靜得可怕。
好消息是軟枕和錦被都有兩套,床麵也大到綽綽有餘。
壞消息是依據這家客棧花裡胡哨的裝潢風格,床褥紗帳不負眾望地全都是金線大紅,上麵繡了大朵並蒂蓮花。
軟枕不紅,軟枕是藍色的。因為上麵繡是的戲水鴛鴦。
若是如掌櫃當初采買物件,布置房間時,所預想的那樣,眼下合該是一對濃情蜜意的道侶躺在上麵,耳鬢廝磨,翻雲覆雨。
那這些豔紅的床褥鴛鴦便正好應景。
可惜不巧,床榻上的兩人各懷心思,分得老遠。
於是便顯得一切都不合時宜,分外諷刺。
……
夜深人靜,鬱明燭卻沒什麼睡意。
一陣濃重的水香從身側隱隱約約散過來,是他先前從未聞到過的陌生香味。
還有在方才近距離接觸時,那衣襟上的汙漬……
夜色中,鬱明燭聽著自己沉緩的心跳聲,眸光暗了幾分。
溫珩自己可能都沒注意過。
縱使表麵隨性散漫,好養好活,其實挑剔得很,飯菜鹹了不行,淡了不行,腥了不行,放了一丁點能去腥,但他不愛吃的蔥薑蒜末,也不行。
不愛熏香,大多數時候,身上都乾乾淨淨的,沒有任何多餘的味道。
更遑論是自己弄臟了衣裳,再招搖地一路穿回來。
所以……是彆人!
鬱明燭咬了咬牙。
溫珩早上是跟那個姓陸的弟子一起出去的。
姓陸的去了醉春樓!
所以是醉春樓裡有個“彆人”!
與溫珩長時間,近距離接觸過,把香氣染到了他身上,還不知怎麼弄臟了他的衣襟。
鬱明燭有種快要抑製不住的衝動,恨不得揪著這人的領子好好問一問,你去那種地方乾什麼!你讓誰碰了你!你敢讓誰碰你!
可他又心知肚明,他實在沒有這個資格。
他就連睡在臥榻之側,都不由放緩了呼吸,隻敢貼在床邊上,似乎生怕有任何可能被趕下去。
堂堂明燭仙君,卑微至此,可笑死了。
眼下,僅僅是一種莫須有的猜想,就在心中無儘頭地發酵瘋長,讓他止不住地心煩意亂。
方才體內被強壓下去的躁動又儘數翻騰起來。
或許是受環境影響,連帶著些陳年舊憶,一起從心底鑽出來。
……
那一年的魔界格外動蕩。
老魔君殘暴不仁,魔淵的穹頂數百年來不見天光,始終陰暗如蒙著一層血霧,無禁城中更是殺伐不斷,日日腥風血雨。
所以當叛軍殺進仙哭殿來時,老魔君手下居然沒有哪個部下心腹前來支援。
偌大的仙哭殿被血洗屠殺,魔侍魔獸橫屍遍地。
鬱明燭親眼看著昨日還笑盈盈塞給他一把米花糖的慈愛堂叔,今天就親手將他的父親劈成對稱兩半。
屋外廝殺聲震耳欲聾,有垂死的魔類召出雷電,亮白的閃光一劃而過,刹那照亮了濺滿鮮血的魔尊寶座。
他的堂叔單手提著他父親的首級,血淋淋的粘稠液體往地上滴。
堂叔轉過身來對他笑著, “君嬰,你從小就最乖最懂事,今天便自己選個死法吧。”
那時候的鬱明燭還比他堂叔矮整整一個頭。
他拚死反抗,像隻遍體鱗傷的困獸。
直到被一腳踹進血湖,沉了下去。
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還頗有些好笑地想,人間都說萬生死後要下地獄,見閻羅。也不知地獄與魔淵,閻羅與堂叔,究竟哪個更可怕些。
可是睜開眼,他看到是的竹床青帳,雲霧桃花。
以及被他壓在身下,麵帶慍怒的青衣仙人。
玉珩仙君的名號太響亮,魔淵裡沒人不認得。
那一瞬間,鬱明燭應激地差點祭出殺招。
可是仙人似乎全不設防,兀自起身挽著長發。
那件青霧似的紗衣在陽光下近乎透明,清晰可見流暢的腰線沒入腰封,如瀑般的墨發尚且帶著出浴後潮濕的水汽,三兩下被玉手輕巧挽起,又橫插一支桃花木簪。
鬱明燭自小冷靜理智,慣會計較得失。
魔淵處處都是堂叔的眼線,他身受重傷,回去了肯定沒有活路;
人間大多憎惡妖魔,一個不慎暴露身份便會惹來殺身之禍;
隨雲山地處偏僻,又有仙人坐鎮,無論是仙是魔是人,都不敢輕易踏足……
太多太多,數都數不儘。
最要緊的是,玉珩仙君似乎沒看出他的魔族身份!
那這其中可周旋的空間就太大了。
他一直以為當時攀上仙人的衣袖,哀求仙人讓他留在隨雲山,都是下意識的理智思考,利益使然。
可是幾年後的一天夜裡,空空蕩蕩的仙哭殿燭火寂寥,鬱明燭一身酒氣地仰在魔尊寶座上,偶然回想起那一幕,才驚覺當時的自己根本沒計較任何利益得失。
那一刹那,他隻是嗅見了淡淡桃花香,想去人間走一趟。
……
仙人說他沒有錢,就得用苦力來賠。
所以他順理成章地在隨雲山住了下來。
人間常有不平,玉珩仙君不經常待在山上。
有時離得近,幾個時辰就能趕回來,有時離得遠,要三五天。若趕上仙人有興致,在周遭喝茶逗鳥,便要拖上十天半個月。
除了玉珩,山上還有兩棵小藤化作的童子,傻傻的,好糊弄。
這種情況下,他要暗中做任何事情都很方便。
於是他窺破了隨雲山靈池與魔淵血湖相連接的秘密,暗中聯係魔族舊部,某一天,還借著下山買菜的由頭,悄悄去人間一座小城殺了幾個潛逃的叛徒和內奸。
鬱明燭立在巷子陰影裡,麵無表情地擦著指尖汙血,帶著重複過千百遍的熟稔。
順便怠懶地琢磨,該找個什麼借口糊弄玉珩仙君,讓仙君放下戒備。
他的身影冷寂,落寞,如同被罩在一點光亮都沒有的永夜。
就在這時,一牆之側,忽然傳來蒼老悠長的叫賣聲。
“山楂雪球,又酸又甜的山楂雪球——”
……
那天傍晚細雨纏綿,到了夜裡,已經是雷聲轟鳴,傾盆大雨。兩棵小藤化出原型去山崖上淋雨養神了。
屋內熄了燭火。
仙人要在床上安睡,而他便躺在外麵的美人榻上,暗中調息療愈經脈。
那時候他還不能穩定地壓製體內凶煞魔氣,一個不慎,便心魔發作。
他劇烈喘息著,肆虐魔氣在體內橫衝直撞,幾乎壓碎丹田。
隻差那麼一點,他就要淪為喪失理智的——
“怎麼了?”
玉珩倚在屏風邊,神色淡淡,肩上鬆鬆搭了一件外衣。
霎時,鬱明燭血液停流。
因為仙人看過來的目光毫無波瀾,可肩背卻若有似無地側著,那個動作鬱明燭很熟悉,是出招起勢的跡象。可能下一秒等著他的,就是不留餘地的殺招。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將要入魔時,有沒有露出縈繞漆黑的魔氣。不知道仙人究竟有沒有看穿他的身份。
他強行安耐著心中的慌亂,喘著粗氣,輕聲掩飾, “沒什麼,外麵的雷聲太大,我做了個噩夢……”
玉珩又瞧了他一會, “……哦。”
說完,肩背一鬆,打了個哈欠,輕飄飄地回去了。
又好似方才的殺意隻是錯覺,仙人無知無覺,渾不在乎。
鬱明燭不喜歡被動,不打算跟個怨婦似的冷在屏風外翻來覆去地糾結,他剛才想殺我,他剛才沒想殺我,他剛才想……
他選擇直截了當,跟了上去。
玉珩剛坐到榻上,與他四目相對, “?”
鬱明燭眉心一抬,眼尾一落,謊話章口就來, “外麵一直在打雷,我總是睡不安穩……”
他懷裡還抱著枕頭,心思一目了然。
玉珩默了一陣,問, “要我施法把耳的你朵堵上嗎?”
鬱明燭搖頭, “屏蔽雷聲,還有閃電……”
玉珩: “眼睛你還不會自己閉?”
鬱明燭: “……”
仙人不解風情,或許也是主觀上不想解。
鬱明燭抿了抿唇,正要轉身退出去。
忽然又聽見仙人止水似的聲音,意味深長, “若你出去自己睡,是不是還要做噩夢?”
鬱明燭默了默,掌心微微出汗, “……是。”
仙人說, “那就過來吧。”
隨雲山仍然是籠罩在一片濃雲雷電之中,一方小竹屋像是飄搖風雨中的小舟。
青帳內,仙人背對著他,如瀑長發鋪在身後素色的軟枕床褥上,隻能看到白皙流暢的耳廓與脖頸曲線,呼吸勻稱,似乎已經睡熟了。
就這麼將後背一點防備都沒有的露在他眼前。
鬱明燭喉頭一動,魔族殺戮的本能在體內隱隱作祟。
他又開始算計那點可笑的得失。
殺了玉珩仙君,挖出一顆靈力純澈的內丹吞吃入腹,於修為提升大有裨益,甚至,他以後都不用再受心魔困擾。
剩下兩個童子不足為懼,他還可以堂而皇之地霸占隨雲山以及靈池入口,打通魔淵與人間的暗道,殺堂叔一個措手不及。
魔族一向以強者為尊,他有了這麼一樁顯赫的功績,定有無數助力被吸附而來……
他唯一能殺玉珩仙君的大好機會擺在眼前。
錯過了,可就再也沒有了。
鬱明燭不可控製地抬了抬手,假裝那隻手隻是無意間壓在耳側。
可是玉珩忽然轉了個身。
屋外雷聲震耳欲聾,仙人的麵容卻安寧恬靜。
鴉黑的睫羽纖長垂落,在眼下綴了一片陰影,麵色冷得過分,卻又因殷紅薄唇而不顯蒼白。
眼眸未睜,薄唇微啟,似是帶著某種暗示。
“彆亂動,彆吵到我睡覺。”
那道聲音能撫平一切波瀾。
鬱明燭心裡陡然一靜,忽然將所有的不安和慌張,得失與算計都拋到了腦後。
說來好奇怪,原本仙魔對立,不共戴天。
可是偏偏,純正的魔血能和緩仙人的天劫之苦,仙人的氣息又能平歇他肆虐的心魔與邪祟。
那居然是他有記憶起,睡得最安穩的一夜。
————————
寧淵: (跟吃瓜小魔比比劃劃)我生等著沒人,進去看了,真是好大一張床!
小魔:蕪?!
(梗出自知否大娘子和墨蘭)
久等啦!
——
第42章
波瀾又起
之後……
之後他們也沒少在一張床上睡。
今天是外麵打雷下雨做噩夢了,明天是美人榻破了個窟窿,後天生病了要人照顧,大後天天氣好冷我們擠著暖暖。
什麼荒謬的理由都有,反正鬱明燭總能想到各種辦法蹭到玉珩仙人枕邊去。
再後來……
心魔與天劫,不巧趕到了同一天去,事情就變得無法言說……
南潯夏日的夜晚也帶著暑氣,窗外微燥的夜風吹進來,溫度不斷上升。
天快要亮了。
鬱明燭都快分不清自己是在回憶,還是在做夢,隻覺得呼吸越來越重,破碎的回憶催動體溫一點一點攀升至灼熱,氣血齊湧。
溫珩睡得迷迷糊糊,覺得熱,下意識用手一推,把上半截被子推下去。長腿又往旁邊一屈,想挪個涼快地方。
等那一片也被捂熱,他就再挪,翻來覆去,睡得十分不安穩。
直到他翻了個身,膝蓋一抵,抵到了一處堅硬。
耳邊傳來一聲悶哼。
“怎麼這麼熱……”
溫珩嘟嘟囔囔,非常不滿意,換了個方向繼續找涼快去了。
他渾然無覺。
身後,鬱明燭半是崩潰半是無奈地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
翌日清晨,天光破曉。
溫珩半夢半醒,感覺旁邊的人輕手輕腳起了身下床。
那人輕聲問他:
“半個時辰後,我啟程去南海,你……當真不隨我一起?”
溫珩睡得迷迷糊糊,沒聽清楚去哪,隻聽清了後半句一起不一起。
那定然是不要一起的!
他困倦得用鼻音嗯一聲,團著被子又將臉往裡縮了縮。
鬱明燭仿佛依舊和緩,甚至幫他掖了掖錦被, “也好,那你再睡會兒。早上天氣有些涼,彆再蹬被子了。”
隻是那語氣終究沉冷幾分,似是壓抑著異樣的洶湧情緒。
半晌,複又沉著嗓音一字一頓, “你會留在南潯,等我回來,是嗎?”
溫珩指尖微蜷,仍舊未睜眼,輕輕嗯了一聲。
“好。”鬱明燭無聲地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按下心頭的不安與躁鬱。
那便……再信一次。
最後一次。
他伸手,用指節輕撫了撫跟前細嫩如玉的臉,聲音低沉嘶啞,輕不可聞。
“彆再騙我,否則,我也不知自己會做出何等荒唐事……”
……
迎春客棧外已經備好了鹿車。
鹿車邊上立著一道黑衣人影,暗金紋腰封裹著勁瘦腰肢,帷帽遮了大半張臉。
北昭有晨練的習慣,一夥人正好就著客棧後院練練拳腳。
元明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無意間一瞥——
他用胳膊肘懟了懟元修, “哎,你看那人,怎麼那麼眼熟啊?”
元修循聲看去, “有嗎?”
“……蒙著個臉也看不清啊,是你的錯覺吧。”
元明: “臉雖然看不清,但這個身形總讓覺得在哪裡見過,嘶,是誰呢……”
說話間,明燭仙君從樓上下來,自顧自進了鹿車。
黑影在旁幫他撩起車簾,剛好一陣風吹過,將帷帽上的黑紗掀起一角,露出裡麵陌生的側顏。
元修道, “你看,我就說是你的錯覺。彆多想了,明燭仙君身邊跟個隨侍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你再走神,小心大師兄一會兒過來踢你。”
元明訥訥哦了一聲,跟著元修對了幾拳,還是覺得不太對勁。
但再回過頭時,鹿車已經揚塵而去。
而那陌生麵容的黑衣人也早就不見了蹤影。
他喘著粗氣,定下神來。
或許…真的是錯覺吧。
一個時辰後,天空中已是陽光正好,惠風和暢。
北昭弟子結束晨練,烏泱泱四散而去。
迎春客棧這些天被包了下來,掌櫃小二樂得清閒,也不在大堂裡多待。
空無一人的客棧內,黑影慢慢上了樓梯。
旋即,門扉一開一合,閃進了天字一號房。
層疊紅帳掩著榻上光景,朦朧看不真切。這種點起紅燭就能湊合洞房的場麵著實挺有衝擊力。
真是好大一張床!
寧淵頓了片刻,決定當沒看見。
他一步步逼近床榻, “又見麵了,玉珩仙君。”
沒人回答他。
隻有敞開的窗外吹進一陣風,將紅紗吹得搖曳生姿。
“仙君聰慧,很多事情,大抵都已經猜到了吧?”
寧淵繼續說著,低低笑了一聲, “我跟著尊上這麼久,唯一的好處就是聽話,他也因此最信我。”
“按理說,他讓我暗中看著你,我本不該多事露麵。”
“可大計將成,指日可待,容不得絲毫差錯。”寧淵道, “我家尊上是個奇怪脾性,既舍不得殺您,又彆扭著不願將喜愛宣之於口。”
“我思來想去,不得不登門叨擾,替他來問上您兩句,日後縱使被罰至挫骨也無怨言。”
他說到這裡,語氣微寒,手腕一翻憑空劃出一段蛇鏈軟劍,指節輕緩摩挲,似是蓄勢的殺意。
驟然冷下的溫度中,寧淵緩緩問: “若來日冤家路窄,仙魔不共戴天,仙君您之所選……是否與百年前一樣?”
話音落下,靜了許久。
他絮絮叨叨說了這麼許久,紅帳內始終沒有應答。
寧淵蹙眉等了一陣。
總算覺察出不對勁,心頭驟然一緊。
他將白練一甩,強勁的布刃破空而去,爆出的凜冽氣勁直接將紅紗撕成碎片,漫天飄舞。
他錯愕地睜大眼——
因為那床榻上早已空無一人。
疊得整齊的繡被壓著軟枕,早就散了溫度。
……
南潯城的夏日少有這樣的豔陽天。
街邊綠樹蔭濃,百年字號的茶館剛開門,三三兩兩的來客陸續進店,滿店茶香,人聲喧鬨。
說書人坐在門口板凳上,搖著蒲扇曬太陽。
忽地麵前多了一道人影。
他抬起昏花老眼,逆著日光看過去。
眼前是位麵似冷玉的少年人,靛紗袍青玉冠,腰間佩銀白長劍。
明明是初夏,卻裹了一件白狐大氅,似是極畏寒冷,底下露出的手腕也是蒼白纖瘦的。
少年人開口,聲音溫潤清冽,如泠泠山泉, “敢問老先生,去南海蓬萊宮的路要怎麼走?”
說書人回過神來,哼哼了兩聲,諱莫如深。
“南海蓬萊宮,那都是人們閒來無事的傳言,子虛烏有的地方,哪來的什麼路呢。”
“旁人說是子虛烏有,但您見多識廣,心中自然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少年人抬了抬唇,將冠上玉簪一拔,塞到他手中。
“價值連城的青髓玉,換您一個小道消息,怎麼樣?”
待少年人離去。
旁邊的茶倌湊上前, “先生,這是什麼玉啊,怪漂亮的。”
“自然是人間難得的好玉,我活了百來年,也就隻見過兩回。”
說書人說著,將玉簪舉起,透過陽光看裡麵潤透的紋路玉色。
玉簪後映著長街行人,少年人的背影逐漸遙遠。
說書人忽地一頓。
他自小無父無母,在這家茶館安身立命。
有一年他七八歲,還是個小茶童時,端著一大壺燙茶招待客人,腳下一個沒留神,險些栽進了一位來客懷裡。
那位青衣來客一手按著他的肩,幫他定住身形;另一手輕巧一攬,將摔出去的茶壺穩穩接了回來。
他一時間怔住了神。
掌櫃衝過來,一邊朝著客人道歉一邊擰他的耳朵。掌櫃一向刁蠻暴躁,逮著機會就用藤條打幾個小茶童的手心。
他看著來客被灑出熱茶燙紅了的手,慌張地什麼都說不出來。
但卻聽那人隨口似的, “無妨,他才多大。”
輕描淡寫六個字,幫他免去一頓藤條之苦……
百年之間,這段記憶在遙遠的歲月裡早就模糊了,茶館人來人往,那張匆匆一麵的臉再出眾,也根本記不真切。
可是眼下,說書人看著遠去的一道背影,不知怎麼,忽然就又想起來了這段往事。
畫麵分外生動,恍如昨日才發生。
真是怪了。
正想著,忽然又一道影子踏到了身前。
是個滿臉凶蠻的壯年,肩頭橫架一柄長刀, “老家夥,去南海蓬萊宮的路怎麼走?”
回憶被打斷,說書人也沒個好臉色,仍舊是那套說辭, “子虛烏有的地方,哪來的什麼路——”
話音未落,他陡然被人掐著脖子拎了起來,話頭和呼吸全都堵在了喉嚨裡,隻能艱難發出嘶嘶的喘氣聲。
裡麵的客人驚慌逃散,旁邊的茶童想要上前阻攔,卻被一腳踢到了櫃台邊,腦袋磕出砰的一聲,暈過去不省人事。
凶蠻壯年嗤笑一聲, “給臉不要臉的東西,不想死就趕緊說!”
說書人正憋得滿臉通紅,心道你倒是鬆一鬆手讓我說啊。
旁邊傳來一聲, “放肆,莫要無禮!”
壯年鬆了手,說書人跌在地上,循聲看去,是位穿太極道袍,鬢發花白的老者,麵上一派慈祥笑容,不疾不徐道, “座下弟子一時莽撞,先生莫怪。”
壯年冷冷哼了一聲,臉上的腱子肉都在顫抖。
說書人: “……”你看我敢怪嗎?
“先生,若是不想惹無妄之災,還是儘早將南海之路說來為好。”
來者彬彬有禮,可出口,一點都沒比方才的壯年客氣多少。
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片刻後。
總算能送走這兩尊大佛。
身著太極道袍的老者還沒忘一甩拂塵。
“老道劍宗乾坤峰,璿璣真人,多謝先生不吝告知。”
————————
前方預告:南海有大型醋罐子現場,以及,壞蛋要登場搞事啦
——
第43章
好熱,好難受……
半月後。
波瀾平靜的海麵上,一艘碩大的黑船緩慢航行。木簷飛角,流蘇垂掛,數不清的窗柩明滅相間,甲板上偶爾傳來踩踏木板的吱呀作響。
船侍領著一位看起來清清冷冷,懨懨弱弱的青衣少年,停在了長廊儘頭,一手提著燈,一手哢噠開了一扇門。
“這位客官,您就住這間屋子,左邊的床位。”
屋子裡麵帶著股潮氣,中間垂了幾層白紗,又疊了珠簾,完全將空間一分為二,看不到對麵的情形。
船侍正要退出去,忽然又被拉住了。
眼前之人壓低聲音詢問, “另一邊是?”
船侍道, “哦,說來也怪,這條航路荒僻,一個月才出一趟船,坐船的也沒幾個。這次也不知道怎麼了,竟然有一批客人將全部廂房包下,隻剩這一間。若要坐船,不得不委屈您二位同住。”
“至於那邊的另一位客人……”
船侍一頓,目光在他身上轉了幾圈。
另一位客人長得雖然好看,可氣場卻太強了些。一身墨金錦服,垂著眸子睨人的時候,能讓人從腳底涼到天靈。
眼前這位白淨文弱的小公子,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不過他們這是艘黑船。
海上嘛,就算弄死了一兩個,丟進海裡就是。
這麼想著,小船侍半是哄騙半是安撫道: “您不必擔憂,裡麵那位客人除了不喜吵鬨外,沒什麼不好相處的。”
……
船侍合門出去了,地板隨著海浪微微晃動著。
溫珩抿著唇,眼底驚疑不定。
方才剛一踏入廂房,就有一股淺淡幽邃的沉香撲麵而來。
那一瞬間的熟悉感湧入心頭,他差點心跳驟停。
事情總不能……這麼巧吧?
溫珩一直緊盯著對麵。
直到大浪下,船身一個晃蕩,將靠窗的珠簾晃開了一隙。
那邊的衣桁上,靜靜搭著一件玄色暗紅的外袍,領口壓著張揚的金線,腰封還嵌了朱砂色的玉石。
這麼短暫的一眼,讓溫珩心頭鬆了鬆。
應該是他多心了。
明燭仙君一向喜愛白衣,出門在外,應當不會穿得這麼張揚。
況且天下這麼大,何至於兩個人就能撞上呢。
溫珩放下心來,從褡褳裡取出一個木匣,木匣打開,苦澀草藥味彌漫——
陰陽見靈草。
當時崇煬轉達忌口時,尚且帶著一身酒氣,自己的舌頭都捋不明白。
“哦對了,她說,熱的話,喝茶喝水都行,但千萬彆喝酒,否則……就,就怎麼來著?我也忘了。”
“總之你最好找個沒人的地方吃藥,免得出了事,被人鑽空子一刀殺了,或者做出什麼醜態,丟人現眼。”
溫珩點頭, “我懂,假酒害人,服藥千萬條,安全第一條。”
說完,頓了片刻,又誠懇問: “我有生之年,能聽你這張狗嘴裡吐出一句好聽的話嗎?”
崇煬回複: “事真多,滾犢子。”
……
他本來是想找個機會吃藥的。
可這一路緊趕慢趕,哪有時間找沒人的地方玩自閉。再等到了南海……還不知是什麼情形。
算來算去,也隻有趁著今晚。
反正對麵是個沒什麼動靜的悶葫蘆,應當也出不了什麼大事。
陰陽見靈草入口化作一股靈息。
外麵夜色深了。對麵也很靜,一點聲音都沒有,估計早就睡下了。
溫珩側身躺在榻上,清晰感受到體內靈力運轉。
那些積淤許久的藤毒再被一點一點消化吞噬,經脈逐漸通暢,靈力逐漸純澈。
以及腰封裡麵那半塊墨黑碎玉在隱約發燙,如同積蓄著什麼力量,將要磅礴而出。
他閉著眼睛,額頭出了一層薄汗。
隱約想起許久之前,天空鋪了一層火紅晚霞。
……
隨雲山桃花開得絢爛。
他倚在樹上,攬著一壺酒喝,滄浪衣擺隨著風飄飄蕩蕩,四周落花遍野。
青臨和青川在樹下攏著袖子下棋,有一搭沒一搭閒聊。
“鬱公子好久沒回來,我都有些想他了。”
“嘁,你是想鬱公子,還是想鬱公子的桃花酥?”
“你敢說你不想?”
“我……我是替仙君想一想。仙君數月都沒吃到桃花酥了,肯定十分想念。”
樹上的仙人睨過來一眼, “你們兩個嘴饞,彆捎帶上我。”
兩個小童子蔫蔫, “……哦。”
他倆安安靜靜下棋,本以為方才那個話題就算結束。
半晌,忽而又聽樹上一聲輕歎: “他自有他要回的地方,怎會長久留在隨雲山。”
仙人說得極為輕緩,轉眼聲音儘數消散於浸著花香的風中,也不知是在跟他們說,還是在自言自語。
落下一子,青臨抬頭望去一眼。
樹上仙人神色淡淡,似乎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幾個月前,鬱公子走得無聲無息,沒說去處更沒說歸期,他和青川都失落了好一陣子。
唯獨仙君一直都是淡淡的,叫人看不出絲毫異樣。
好像那人來了又走,隻不過是一段可有可無的短暫插曲,讓平靜無波的池水生出幾圈波瀾。
但點到為止,水過無痕,留不下一點痕跡。
隻有那天,青川無意說了一句, “今年隨雲山的桃花,似乎比往年繁茂。”
他才見仙人落筆一頓,紙上暈開墨漬。
那雙狹長冷淡的眸子低垂,鴉色長睫遮掩了眼底微妙的情緒,沒讓任何人察覺。
他方才知,世上能讓清心寡性的玉珩仙君“在乎”的人與事雖不多,可鬱公子早已躋身於中,甚至至關緊要。
天色漸漸黑了。
玉珩將一壺酒喝儘,緋色麵頰染上醉意,就在星月霧嵐間沉沉睡過去。
明日的隨雲山,應當也是遠離塵囂,清淨得沒有絲毫煙火氣。
就像在那人來之前,他所度過的,所習慣的千百年漫長歲月一樣。
青衣仙人帶著幾分涼薄無趣的笑意闔眼入夢。
卻不料等再睜開眸子,大亮的天光中,陡然落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裡。
那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微微低頭看向他,下頜被鍍上一層光暈,唇動了動,大抵是在說, “好久不見。”
——無論再怎麼壓抑含蓄,那句微沉沙啞的話語中滾燙的思念無所遁形,叫人輕而易舉就能看穿。
明明是久彆重逢,可不必多問離彆的緣由與因果。
僅僅目光相觸,便似捅破了破曉時分的窗紙,那些曾經沒有言說的思緒儘可放肆地宣之於口。從此長夜消散,天光乍明。
於是仙人帶著宿醉的怠懶,心照不宣,啞聲回了一句, “明燭,我亦十分想念你……”
……
溫珩陷進回憶裡,夢囈似的低聲。
不知不覺就將夢中之言說了出來。
話音剛落,簾子那頭“當啷”一聲。
像是驚愕之下,不慎摔了什麼杯盞。
這一聲又驚醒了溫珩。
渾身發熱,口乾舌燥。不適的燥熱感來得無比洶湧。
溫珩沒空管隔壁的悶葫蘆為什麼驚愕摔了杯盞。
他渾身發軟,跌跌撞撞下了床,一心想撲到桌邊倒水喝。
船上的水給的很吝嗇,就那麼一小壺,還配了個不到巴掌大的杯子。
他急著喝水,仰頭就灌。
“噗!咳咳咳——”
然後扒著桌子猛地咳嗽。
這根本不是水,是酒!
船上淡水不易儲存,送過來的是船家自己釀造的米酒!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的運氣一向很穩定,穩定倒黴。
幾乎是片刻,體溫迅速上升,渾身血流加速,藤毒的寒涼和烈酒的灼熱在體內抗衡,兩股氣流你死我活地打起架來。
他手中壺也摔了下去。
隨著“咚”的一聲。
簾子那邊忽然應聲而動,一道人影急促地挑開珠簾,到了麵前。
溫珩隻來得及看到麵前描銀的錦靴和玄色衣擺,就被一把打橫抱了起來。
他急促呼吸著,下意識五指一攏,攥緊了那人的衣襟,戒備道: “誰……”
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彆說話,喝水。”
鬱明燭把他放在床上,又從腰間解下水囊,拖著他的頭給他喂了幾口淡水。
同樣帶著幾分愕然。
先前問過好幾次要不要同行,明明都推拒了,怎麼又不聲不響地跟了過來?
不,不是跟過來。
根本是溫珩從一開始就在故意哄騙他!
什麼乖乖留在南潯,什麼跟師兄曆練,都是假的!都是為了把他哄走,再悄無聲息逃跑!
還把自己弄成這幅模樣!
若非今日他恰好在同一艘船上,恰好在同一間廂房內……
那種失控帶來的焦躁瘋狂滋長,讓鬱明燭體內野獸一樣的魔族血脈頃刻間翻湧滾燙,太陽穴突突跳動。
他竭力克製住暴戾的氣息,將注意力灌注於眼前狀況。
廂房內隻剩船體隱約的吱呀聲。
床上的人急促喘息著,雙眸失焦,像是難受得厲害。
一壺水喝儘,鬱明燭伸出手,抵著他的額頭, “還認不認得我是誰?”
掌下溫度燙得跟熱炭似的,溫珩極艱難地扯了扯唇,沒發出聲音。
看上去神誌不清,哪裡還能認人?
鬱明燭皺眉: “你安生躺著,我再去找船侍要些……”淡水。
話音未落,陡然天地倒轉。
他被壓著肩膀一把撲到床上。
剛才還意識不清的人,這會明目張膽跨坐在他腰上,揪著他的領子壓了下來。
鬱明燭驀然睜大眸子, “溫珩,你——”
餘下的話都被堵了回去。
雙唇相貼,熾熱的柔軟莽撞研磨著,瘋狂燃燒理智。
溫珩大腦中一片混沌,什麼都想不清楚,分不清自己是在現實,還是依舊深陷在回憶。
他隻是在嗅到那股近在咫尺的沉香味時,一切理智分崩離析。隻能憑借著本能想索取更多,想貪婪地將一切占為己有。
可他毫無章法地親了一陣,不得要領,親了半天反而將自己親的喘不上氣,心跳全亂。
於是半羞半惱咬了咬對方的下唇,將頭埋進那人的頸窩, “好熱,好難受……”
鬱明燭閉眼,竭力壓抑著眼底的灼熱,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話未出口,懷裡的人低聲呢喃, “幫我。”
鬱明燭: “……”
溫珩視線模糊,看不清身下之人陡然沉下的眼神。
隻感覺身子忽地一空,被一個翻身反壓在了下麵。
而後唇齒糾纏,那人攻勢凶猛地掃開了他的唇縫,帶著血腥味的吻登堂入室,得寸進尺。
溫珩被親得渾身發軟,下意識想要推拒,可手碰上淩厲飽滿的肌肉,即使隔著衣裳也能感受到蘊著驚人的熱度,又燙得他一縮。
他以前怎麼不曾發覺,鬱明燭寬肩闊背,體型……居然比他大這麼多。
純粹魔族的血順著唇舌滑入喉嚨。
體內渾濁被短暫壓製,神識微微清醒過來。
溫珩當場就要反悔,睜大眸子仰頭躲避: “彆,鬱明燭……”
卻正好把白皙的喉送到那人唇邊。
於是反悔也來不及了。
被咬住要害的刹那,他渾身一抖,徹底崩潰。
就像被野狼叼住了後頸,動彈不得的狸貓一樣,躲無可躲,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拆吃入腹。
親吻更加猛烈,連喘息和開口的機會都不再留。
他絕望地嗚咽一聲,顫抖的指尖攥緊玄色衣襟,留下深深的印痕。
突然。
外麵一陣吵鬨,噔噔噔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船侍猛地敲門, “出事了,兩位客人,快醒醒!”
敲了半天,裡麵的人或許是沒聽見,沒人理他。
船侍一咬牙,匆忙推門而入。
還什麼都沒看清,眼睛上就蒙過來一段紅綢,用靈力驅使著,死死擋住了他的視線。
裡麵傳來一聲: “有事快說!”
嗓音嘶啞,裡麵壓抑濃重的欲色和燥熱,帶著重重的不耐煩的殺氣。
小船侍嚇得一震,也不敢拿掉蔽目的紅綢,也不敢吱聲。
裡麵的人像是已經忍耐到極點, “沒事就滾出去。”
“……不不,有事,有大事!”
小船侍回過神,連忙顫抖道: “咱們的船遇上了風暴,海裡也有不知道什麼東西在攻擊,弄得船艙底下漏水,現在請各位客人都到甲板上去!”
他話音剛落,就被一陣罡風推出門外。
“知道了。”
而後“啪”的一聲,門貼著他的鼻尖合上。
船侍: “……”
廂房裡。
合門的瞬間,溫珩趁機推開鬱明燭,努力平複著氣息: “怎麼是你?”
他本是想問,你怎麼恰好在這裡?
但聽起來,就像是他大夢初醒,不可置信。
鬱明燭一怔, “怎麼就不能是我?”
旋即,似乎想到什麼,他一把拉過溫珩的手腕,眼底怒火翻湧, “難道你剛才親我的時候,不知道是我?”
溫珩明白他誤會了,正要解釋,又猛地收住了話頭。
怎麼解釋?
難道要說,不是的,我一上來就認出是你了,所以專門逮著你親的。
這合禮嗎?
簡直……不成體統。
於是在他沉默的期間,誤會進一步發酵。
鬱明燭不可置信地咬著牙一字一頓: “溫珩,你給我說清楚,難不成今日隨便換個人,你都一樣親他?你都一樣……”
壓迫感不斷逼近,最後一字音落,鬱明燭已經將他抵在床榻上一小方空間內。
“用那種語氣讓彆人幫你?”
溫珩頭皮一麻,企圖耍賴, “沒有,我隻是讓你幫我……再拿點水。”
鬱明燭不吃這一套,嘲諷似的扯了扯唇, “你分明都已經想起來了,還找這樣的借口,有意思嗎?”
聞言,溫珩一默,頓覺蒼白無力。
他體內的熱度還沒儘消,這會維持意識都是勉強,實在沒多餘的力氣跟人周旋。
他抬頭,疲憊地看過去一眼,眼尾因缺氧染上薄紅,眸子裡還帶著沒散儘的水光。
結果這麼一眼也不知是怎麼順了魔頭的鱗。
鬱明燭眸光一暗,轉而唇畔微挑, “罷了,總歸今日在這船上人是我,也隻能是我,這就足夠了。而你,既然誠心誠意地請求了,我也不介意大發慈悲,再幫你一次……”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上一秒還怒火中燒,像是要吃人,下一秒便言笑晏晏,柔情百轉攝人心魄。
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他故意湊得極近,伸手輕巧撥開了青色的腰封,幾息滾燙的呼吸噴灑在耳垂上。
“就像以前那樣,如何?”
登時,溫珩從後腰軟到了指尖。
好失控的局麵!
他儘力保持理智,按住了那隻蠢蠢欲動的手。
“不必,我不想為難你。”
說完,目光一落。
落到了不可言說的地方。
——鬱明燭,虛。
鬱明燭看不懂他眼中的體貼,隻能靠悟。
這麼一悟,就順著之前錯誤的方向徹底跑偏。
鬱明燭剛扯出的笑容險些扭曲, “為難?你剛才不知道是我的時候,怎麼就不為難了?”
溫珩頭疼,怎麼這個話題還沒過去, “我不是……”
結果他一動,剛才被剝落的腰封中就有一個物件滾了出來。
是一片五彩絢麗的鮫鱗。
落在兩人中間,分外刺眼,雪上加霜。
“……”
頃刻間,鬱明燭腦海中閃過那晚溫珩身上陌生的香氣和衣襟上的汙漬。
他被一種可能性刺激得瞳色發紅,怒極反笑, “還是說,彆人可以,我不可以?”
————————
魔尊: (邪魅一笑)男人,你在玩火!
鬱魔尊像是那種,會每天仔細檢查王行身上有沒有‘彆的男人的頭發’的善妒丈夫……
如果有, “那個男人是誰?”
如果沒有, “那個沒長頭發的男人是誰?”
反正最終都要委屈又憤怒地按住仙君一頓折騰,身體力行證明自己的重要性。
直到把人弄得精疲力儘,顫抖著說出“隻喜歡你,最喜歡你”這種話,才能心滿意足地偃旗息鼓。
然後明天,相同的戲碼再演一遍……
——
第44章
突然有股醋味
船內靜得可怕,溫珩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關於到底誰可以的問題。
畢竟理論上,眼前這位喜怒無常的魔尊……尤其不可以。
但他不敢直說“你不可以”,那效果,恐怕跟直接說“你不行”沒有區彆。
他沉默了片刻,旁敲側擊, “做自己就好,不要有這麼重的攀比心。”
“?”鬱明燭總算發覺出點什麼不對勁了。
但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忽然見眼前之人掩口一陣猛烈的咳嗽。
“咳咳……”
旋即,溫珩猛地咳出一口黑血來。
“溫珩!”
他吐血吐得太突然,跟前,鬱明燭也顧不得可不可以的事兒了,趕忙一把撈住他,掌心遞出靈力,幫助他平息體內肆虐的氣流。
“無妨。”溫珩喘著氣道。
這口汙血吐出來,積鬱許久的藤毒總算徹底一掃而空,反倒好受多了。
鬱明燭心思一轉,頃刻明白了情況。
溫珩不去接他的目光,隻趁機轉移話題, “咱們儘快去甲板上看看,這一帶全是汪洋,離岸太遠,真出了什麼事,遊都遊不回去。”
“好。”鬱明燭按下心頭的種種情緒。
他伸手將溫珩拉起來,兩人正要出門,卻陡然一聲海浪巨響。
“轟隆——”
這次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整艘船頃刻間四分五裂,直接翻進了水裡,溫珩隻來得及將鱗片撈回來,就被巨大的水波卷進大海。
滔天海浪中,嗡鳴巨響震耳欲聾。
溫珩手上一緊,被鬱明燭用力拉住,旋即,又見鬱明燭折扇一掃,在海中劈開一道水壑。
兩側水牆聳立,僅剩的甲板落進水壑之中。
幾個濕漉漉青年從兩側水牆中狼狽摔了出來。
“他娘的,那老東西陰咱們,當時就沒說實話!”
鬱明燭看也沒看他們,掐了個法決烘乾兩人身上發上的海水。
溫珩被人攏著一把發梢揉搓,寬大的身形壓過來,擋著了全部的視野。
他隻得踮起點腳,從鬱明燭肩頭循聲看出去。
目光落定,立刻一怔。
“怎麼是你們?”
對麵看過來,也愣了: “怎麼是你們?”
璿璣,貪狼,玄清,琉璃仙幾人也陸續從水裡冒了出來。
溫珩驚愕地環視一圈。
好家夥,這船上都是熟人,沒有一個普通百姓!
幾峰長老和他們的親傳弟子們排排站,皆是渾身濕透,狼狽至極,哪還有先前半分威嚴。
琉璃仙一身浸水的紗衣裹著曼妙曲線,一邊甩衣袖上的海水,一邊恨恨道, “這些該死的鮫人,出手也太狠了,不就是碰了碰他們的……”
璿璣咳了一聲,遞去一個警告的眼神。
琉璃仙頓時噤聲。
說話間,兩側水牆驀然震顫,無數道人身魚尾的鮫人悚然逼近,隔著水波顯得無比猙獰。
一道碧藍色的身影被魚群簇擁著,懸空立在海波上,聲音空靈悠長。
“南海之上,輪不到人族放肆。”
璿璣峰那波人裡,有個年長些的弟子梗起脖子叫囂, “長根尾巴不起啊,有本事下來較量——”
話音未落,被對方一道水刃抽得原地轉了好幾圈,跟陀螺似的,摔得七葷八素。
那道看不清的碧影沉聲說:
“我族本不願紛爭,若你們現在離開,尚且能相安無事。”
周圍是高聳的水牆,仿佛隨時將人吞沒,水牆內還有無數不斷迫近的異類,窒息的壓迫感讓人幾乎喘不上氣。
一眾弟子都有些驚慌,紛紛擰頭看璿璣幾位長老。
“長老,咱們要不還是從長計議……”
“住口,”璿璣長老眼神一沉,破釜沉舟似的,咬牙道: “一起上!”
他一發話,其他弟子隻得硬著頭皮衝了上去。
很快,兩隊人馬混戰在一起。好在鬱明燭先前撐開這一道水塹,讓劍宗弟子沒完全被海水吞沒,落入下風。
饒是如此,場麵依舊十分壯觀。
溫珩想阻止都不知從哪入手。
之前的陀螺弟子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
“一群爛尾巴魚,事成之後,老子非把你們都煲成魚湯不可!”
溫珩下意識扶他, “你傷到了筋骨,先彆衝動……”
“滾開!”
他卻惱羞成怒,將劍一甩,指著溫珩的鼻尖: “死廢物,彆在這礙事!”
——他對溫珩的刻板印象還停留在善惡台時,初始的廢物1.0階段。
溫珩睨著近在咫尺的劍芒:……
默默後退一步。
行唄,要找死誰能攔得住你啊。
果然,小陀螺剛衝出去,就被一道拋物線迎麵砸中,鮫人尖銳的牙齒在他臉上咬出好幾個血窟窿,一人一鮫纏鬥著翻滾在地上。
“啊啊啊——”慘叫聲撕心裂肺。
意料之中。
但……這鮫人的速度和方向有點微妙。
溫珩眸光一閃,轉頭看去。
鬱明燭的手才剛收回去,一臉無事發生,好像剛才掐著鮫人脖子,做了個完美投射的人不是他一樣。
接收到他探尋的視線,微不可查地滯了滯,彆過頭去——
把你從水裡撈上來,可以。
幫你烘乾頭發,可以。
替你出氣,也可以。
但自己該生的氣還是要繼續生的。
堂堂明燭仙君,很有原則。
溫珩收回視線,輕輕笑了一聲。
……
在剛才那小陀螺麵目全非,快要被咬斷喉嚨之前。
忽然有一道劍光挑開了鮫人。
陀螺連滾帶爬旋到了後麵,就見方才他口中的“小廢物”一劍一個,身影在夜色海浪中快成一道颯遝殘影。
原本鮫人族魚多勢眾,打得劍宗幾峰弟子落花流水。
但鬱明燭和溫珩出手後,不消片刻就清大半戰場,形勢陡然逆轉。
溫珩剛踢開一隻鮫人,忽地身後一涼。
他警覺轉身,見方才水波上的碧影眨眼間就到了麵前,抬手化水為刺戟,朝他狠狠揮來。
“鐺”的一聲,兵戈相接。
玉塵劍霜霧似的靈力源源不斷傾瀉而出,和對麵摧枯拉朽的水汽摻和在一起,兩柄神武針鋒相對,各不退讓。
隔著渺茫一層水霧,對麵上半張臉遮了貝製的麵具,下半張臉上覆著一層青色的鱗片,一直順著脖頸蔓延到胸口。
即使生殺之際,隱在麵具下的一雙眸子也分外冷淡平靜。
乍然視線相觸,溫珩忽地一滯。
心頭似是閃過什麼。
“你……”
後麵的話語被風雨聲蓋了過去。
隨即,身後襲來一道強悍靈力,幫他震開了對方的長戟。
鬱明燭反手將他護住,又一道風刃甩了出去,將周圍水牆都震碎了片刻。
無數弟子和鮫人躲閃不及,通通被掀飛,七零八落摔了一地。
甲板上一霎時的沉寂。
海麵上不知何時風雨飄搖,斜打的雨絲將眾人淋了個透。
“住手!”
倏地,一個鮫人衝出水牆,毫無顧忌地衝到青麵鮫人麵前,用低啞的鮫人語說著什麼,麵色焦急。
有璿璣峰弟子頂著大雨,勉強睜開眼皮看過去。
那是一隻十分年輕的鮫人,五官精致姣美,卷曲的藍發如同絲滑的綢緞,綴滿珍珠貝殼。
最惹眼是的那一雙琉璃琥珀似的異眸,在月光下像是晶瑩剔透的寶石,熠熠生輝。
他拉著青影,用晦澀難懂的鮫人語說了半天,而後伸手指著這邊, “祭司……他是,朋友!”
而被他稱作祭司的人,對他畢恭畢敬, “聖子殿下。”
眾人隻聽懂這幾個詞。
而那位聖子殿下說“朋友”時,指過來的方向就隻有溫珩和璿璣長老兩人。
於是眾人的思路順理成章。
有弟子麵色一喜, “璿璣長老,您有這種人脈,怎麼不早說!”
璿璣長老: “……”
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有這種人脈。
但,既然對方已經朝這邊奔了過來,他被高高架起,也隻能順水推舟。
為了相迎,他甚至擠開了溫珩,擋在他麵前,一張堆滿褶子的老臉上露出假意欣喜的笑容。
“嗬嗬嗬,小友,彆來無——”
結果,眾目睽睽下。
對方目不斜視繞過他,直奔他身後。
“溫哥哥!好久不見!”
眾人一愣: “……”
眾人: “?”
當場裝了個大的又正臉著地的璿璣長老麵色紅了又青,十分難看。
剛才那陀螺弟子臉都綠了, “什麼?南海鮫人族的聖子,怎麼會是這個廢物的……”
人脈?!
濯厄渾然不知周圍無數震驚羨慕嫉妒的眼神。
他隻顧一把抱住溫珩,笑得眉眼彎彎, “溫哥哥,上次離彆後,我一直都好想你呀!”
然而溫珩也沉默了。
等等。
是錯覺嗎?
在一眾震驚羨慕嫉妒的眼神裡,好像混進來什麼怪東西。
那是一道笑吟吟,卻充滿敵意的目光,從他這邊掠過去,又停留在濯厄身上,上下打量著。
明燭仙君冷冷牽了牽唇, “嗬,這就是乖徒那位長鱗片的朋友嗎。”
溫珩呼吸一僵, “啊……”
濯厄瞅過去一眼,皺眉,拉著他的手緊了緊, “溫哥哥,這位是?”
溫珩逐漸窒息: “這……”
還未等他說話,鬱明燭已經兀自上前,不動聲色地橫插入兩人之間,寬大的身形完全隔絕了濯厄那雙摟著溫珩胳膊,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手。
鬱明燭微微傾身過來,用陰影將他兜頭籠罩,抬手抹去他下頜方才迸濺的幾滴海水。
隻不過拇指用力略重,末了蹭過薄唇下緣時,便在那裡添了一抹情色似的紅豔,如同野狼烙印標記似的。
而後,那隻手也沒收回去,就那麼維持著輕掐他下頜的動作,看起來曖昧得很。
明燭仙君好整以暇地朝濯厄笑了笑,故意放緩聲音: “自然是相依為命,世上最親密無間的關係。”
溫珩一震。
這是可以說的嗎?!
見濯厄顯然呆滯了片刻,他忙解釋道: “相依為命的孤苦師徒,親密無間的單純桃李!”
“喔……”
他略微糊弄過去單純善良的濯厄,卻徹徹底底得罪了另一個。
鬱明燭一頓,緩緩朝他看過來,漾著笑意的眼眸微冷:哦,乖徒很在乎他的看法?
溫珩心裡有點虛,用眼神瘋狂示意:劍宗九峰那群npc還在眼睜睜看著呢!
他們眼神交流打架的功夫,周圍的鮫人已經紛紛收起長戟兵器。
祭司踏著水波落到他麵前。
“方才失禮,十分抱歉,但即便是聖子殿下的朋友,蓬萊宮不接待人族來客的規矩也不能改。”
他的人語很熟練,腔調溫柔雅致,似是年久落了灰的古琴。
溫珩看向他: “我等前來是有要事求見鮫王,還請祭司放行。”
祭司彬彬有禮,卻不留餘地: “鮫王病重休養,不見外人。”
溫珩一怔,皺了皺眉, “病重?”
這時,濯厄微微扯了扯他的袖子,朝他眨了眨眼,又過去低聲跟祭司說了些什麼。
祭祀若有所思地看過來,眼底一閃而過的暗芒。
半晌,祭司頷首,鬆口道: “既然如此,一切都聽聖子殿下的,我族願為客人獻上避水丹。”
說著,手優雅一抬,身側立刻有鮫人甩著尾巴,將漆黑的丹丸捧到了溫珩眼前。
濯厄解釋道: “把它含在舌下,便可在水中呼吸無阻。”
旁邊,璿璣峰弟子趕忙殷切問道, “那我們呢?”
頂著無數期待的目光,濯厄一怔,上下打量他們: “差點忘了,你們是哪位?”
對方自豪道: “我們是大名鼎鼎的劍宗——”
濯厄: “不認識,守衛,把他們都扔到海裡去。”
他一發話,兩隻壯碩鮫人二話不說上前,拖著幾個弟子的胳膊就要往水裡扔。
那群弟子趕忙掙紮: “不不不,你們不能這樣,我們可是劍宗的內門弟子!”
但是掙紮也沒用,鮫人族力氣大的出奇,擰著他的胳膊的手像鐵鉗一樣。
“長老!長老救我們呀——”
璿璣長老牙都快咬碎了,一閉眼,吼道: “蠢貨,該求誰你都不知道嗎?”
弟子被他吼得一愣,猛地回過神來。
那自然是求在場鮫人聖子的“朋友”了!
弟子趕忙道: “溫師兄,我們好歹都是同一個宗門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可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被扔進海裡淹死!”
“我也不想見你被淹死,”溫珩為難: “可我現在教你遊泳,你也來不及學了呀。”
“你!咕嚕咕嚕咕嚕……”
“溫師兄,咕嚕咕嚕,救,咕嚕咕嚕……”
弟子一口氣憋到了頭,眼睛漸漸翻白。
濯厄忍俊不禁,噗嗤笑了。
他勾了下溫珩的小指,眨眼輕聲道: “不必那麼麻煩,隻要你開口,我就放過他們。”
溫珩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身邊傳來一聲嗤笑。
鬱明燭嘲道: “區區幾條魚,還真當自己在海上能所向無敵了?”
“……”溫珩欲言又止,小聲提醒, “那什麼,按照設定,確實是這樣。”
陸地上誰都打不過,海上誰都打不過。
鬱明燭危險的眼神裡明晃晃地寫著:你幫他說話?
溫珩咳了一聲,移開目光。
祭司及時將一邊咕嚕咕嚕的弟子從水裡揪出來,開口打破僵局: “既然諸位同行而來,那便一起進蓬萊宮一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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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啦T。T
——
第45章
表白未遂
總之,結果一群人烏泱泱跟著下了海。
一陣令人窒息目眩的黑暗後,濯厄伸手撥開了一隙結界,眼前豁然開朗。
海底沒有日月輪轉,所以蓬萊宮穹頂上綴滿照明所用的寶珠,晝夜明亮。
蓬萊宮殿的輪廓透著水映出一層微光,周遭珊瑚連廊,海藻造景,繽紛的魚群在其間穿梭不歇。
這裡偉大而孤獨,像一片被人間遺落的古老文明。
蓬萊宮從來沒有這麼多人族來訪,幾隻鮫人從礁石裡探出頭,小心翼翼地觀察著。
劍宗弟子們也看花了眼,尤其是玄清和琉璃仙座下的幾個年輕些的弟子,看向精美珠貝的目光都發直。
溫珩……
溫珩打了個哈欠。
他一夜不曾睡好,被水下的光霧一晃眼,這會正是怠懶的時候。
進了蓬萊宮,祭司去忙著安排待客事宜,連帶著叫走了聖子濯厄。幾隻女鮫引著各人在蓬萊長廊中七拐八折。
分彆前,鬱明燭的身子明顯往他這邊轉片刻,似是想要說些什麼。
可遲疑了一霎,又自顧轉了回去,一副若無其事。
他連著被氣了好幾頓,這會正是上頭的時候。
溫珩看在眼裡,垂眸思忖片刻。
要不……找機會哄一哄?
……
半炷香後,眉清目秀的女鮫停在一座殿宇前。
她不會說人族語言,正琢磨著該怎麼跟這位清雋俊逸的小客人表達:您住這裡。
忽然見小客人兩手在鎖骨下一攏,又交疊一扣,朝她微一頷首。
而後打著哈欠推門進去了。
女鮫反應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位人族小客人,居然是在用鮫人族的手語跟她道謝。
屋裡。
時隔多年,溫珩又睡到了細膩柔軟鮫綃上。他身上還裹著一層避水訣,殘勁未消。
躺上去像陷進一汪軟水,舒服得他眯了眯眸子,頃刻間被困意吞沒。
他睡得熟,自然不知那方才還冷著臉的明燭仙君,最終還是隔著老遠綴到了他身後。
玄色身影孤寂立在幾道珊瑚礁外,望著他闔眼安然入睡,眸光微微沉了幾分。
……
就像人間修道之人都有天劫一樣。
魔族管那個叫心魔。
心魔發作時,魔便徹底墮入魔道,神誌不清,一切作為全憑本能和天性——而魔族的本能和天性又是暴戾恣睢,嗜血殘忍。
不同的是,人間修士總得想辦法度過天劫,否則就是一個隕落消亡。
修士們管這個叫順應天道。
可魔族不管這個,魔族本來就是魔,再添一重心魔又能如何?
喪心病狂,殺人放火?好啊,這不正是魔族該乾的事嗎。
天道無法約束魔淵,自然也不會罰哪個魔頭隕落消亡。
不少魔族甚至喜歡沉溺在那種放縱的快感裡,還嫌心魔發作得不夠長,不夠重,想著法子讓那股暴虐的衝動能延續得更久一些。
鬱明燭早就不記得自己第一次心魔發作是在多大的時候了。
若按照人間的算法,他當時大概隻有……十二三歲?
他清醒過來時,仙哭殿裡滿地橫屍,血流成河。
他呆呆愣愣地看向自己沾滿鮮血的手。
而魔尊,也就是他名義上的父親,頭一次對他露出點不帶輕蔑嘲諷的審視,隨後,大笑著砸了酒盞。
“不錯,這才像是老子的種!”
再後來,心魔作祟的時候,他都會自己待在一個叫埋骨地的地方,再落幾道隔離的禁製。
埋骨地是在無禁城最偏僻荒涼的地方,那裡隻有一片荒蕪,埋著無數死去的妖魔。
連活著的魔都嫌那裡晦氣,不往那裡去。
所以往往就隻有鬱明燭會偶爾造訪。
他不知道自己徹底入了魔是什麼樣子,但想也想出來,看彆的魔也能猜出幾分——不可能有多好看。
他不願示於人前。至於那些埋骨地的死靈,看一看也就看一看吧。
更何況,這裡沒有活物能讓他殺,挺好的。
後來藏匿在隨雲山。
仙人周身純淨的靈力能輕而易舉震懾一切妖邪。
他的心魔再也沒發作過,甚至在刻意的壓製下,一分一毫的魔氣都不曾顯露。
他甚至無數次暗中往返魔淵,將造反的叔父掀下王座,將當年叛黨儘數屠殺,又帶著渾身滿手的血坐上了那無數魔佞覬覦著的魔尊之位,改年號為“禍止”。
其實,那之中有一次,他沒打算再回隨雲山。
他已是魔淵至高無上的魔尊,再無顧及。
魔界不服他的,十之八九都被他親手殺了個乾淨。
他不再需要藏身之所。
隨雲山的一切,於他而言皆失去了利用價值。
又趕上那些歸順於他的某些部落,帶來一堆爛攤子盤根錯雜。
接連許久忙得不可開交,每天兩眼一睜,先確認自己還好好地活著,沒被暗殺。
然後要麼去殺其他鬨事的妖魔,要麼處理仙哭殿堆成山的冗務賬冊。
直到有一天,魔侍對他說: “魔淵今日無事。”
鬱明燭竟然一時沒反應過來,用鼻音沉沉嗯了一聲,反問似的。
那魔侍頓時心驚肉跳,顫抖著跪在地上: “魔尊您治理有方,無禁城四方黨羽皆來臣服,所以…所以,魔淵今日並無事端……”
鬱明燭聽了半天恭維話,總算理出思緒,淡淡應了一聲, “知道了,退下吧。”
聞言,魔侍忙不迭地退了出去,甚至因為跑得太快,還差點在門口絆倒一跤。
鬱明燭看得有些想笑。
而後,那笑容又一點一點落了下去。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殺了那麼多人那麼多魔,雙手沾滿血腥。
魔淵裡無人真心尊他愛他,可人人都懼他怕他。
起初魔淵裡的人不知他有了姓名,還叫他作昔日的君嬰。
直到他登了魔尊之位,這名字就難免顯得不夠尊重。
一來二去,那些人管他叫“魔尊千忌”。
——說他不喜腐屍,不喜孩童,不喜活人笑聲……成百上千條忌諱,觸之即死。
有些真,有些假,大多說不清楚。
反正這個尊號就這麼莫名其妙定了下來,無禁城勾欄酒坊裡但凡再提及他時,說的都是那魔尊千忌如何如何。
彼時,已經成了魔尊千忌的鬱明燭坐在仙哭殿的高位上出神了許久。
這些時日太忙太緊張,就像一根弦繃到了最緊。
眼下驟然鬆懈下來,竟讓他有些茫然而不知該做什麼。
他身上魔尊的冕服隨意搭落在地,赤色絲絛如血,玄色錦緞如墨,珠光寶氣,交疊在一起,象征著無禁城萬魔之上的矜貴尊崇。
可是鬱明燭伸出手,百無聊賴地用指尖撥弄上麵鑲嵌的寶珠。
心裡不禁想著,這就是那些人爭破腦袋,不惜頭破血流也要爭奪的東西?
……可這些究竟有什麼好的呢?
他忽而覺得無比煩悶,覺得眼前一切都乏味透頂,無聊至極。
他望了一眼仙哭殿外昏暗不見天日的穹宇。
那裡飄著些血色飛絮,經年不歇。魔族不知這些飛絮是從哪裡落下來的,又意味著什麼。
不過既然魔淵土壤貧瘠,不生花草樹木,這些飛絮就成了魔淵獨有的風雅。不知來源因由,隻知如絢爛墜花,因此戲稱作“無因花”。
那呼風喚雨魔尊千忌,殺人不眨眼的嗜血魔頭,伸手接來一朵朱砂似的無因花,垂眸靜靜瞧了一陣。
忽然就想起來,不知今日人間的桃花可還盛放著嗎?
……
魔尊千忌脫下帝君冕服,又成了溫柔和善的鬱公子。
他先前離開隨雲山時,還當此生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即便有朝一日重逢,恐怕也隻能是玉珩仙君與魔尊千忌的兵戈相見,你死我活。
他想,與其編個謊,日後被戳破時落於下風,還不如直接抽身,不告而彆。
沒想到今日打道回府,反而有些窘然。
鬱明燭心中暗暗琢磨該找個什麼借口推搪自己這段時日的失蹤。
卻倏地瞧見了隨雲山繁茂的桃花樹下,仙人手攬酒壺合衣而眠,眉目清雋,單薄青衣上堆了一夜桃粉落花。
那一日天氣陰陰沉沉,唯有眼前一刹那,恰有天光破層雲。
頃刻,如同清風拂過桃花紛揚如雨。
鬱明燭心跳漏拍。
然後欲念叢生。
他是個魔頭,向來野心勃勃,向來貪得無厭,想要什麼就一定要,喜歡什麼就非得占為己有。
哪怕無所不用其極!
人間很好,哪怕是騙來的偷來的,他也非要貪求這一晌歡愉不可。
至於身份……瞞下去就是!
……
鬱明燭又在隨雲山停留了很長一段歲月。
他自以為一直將身份藏得很好。
還偶爾暗中戲謔:大名鼎鼎的玉珩仙君,眼光也不過如此。
直到那次。
仙人從萬生鏡裡看到蜀中一帶有妖魔作祟,帶著玉塵劍匆忙出門。
原本就能回來,但回來途中又接了兩樁百姓們的冤屈委訴,拖拖拉拉,在外麵逗留了將近一個月。
鬱明燭的心魔就有些壓不住了。
甚至因為長期遭到壓製,一朝反噬,隱隱有更加凶猛的來勢。
午後日暖,他闔眼靠在仙人最常停留的那棵桃花樹下,嗅著花香,努力調整氣息,壓抑體內的煞氣。
他甚至在考慮,要不要趁著心魔還沒徹底發作,找個沒人的地方躲一躲。
偏偏不巧,這山上還有兩個喘氣的來添亂。
“鬱公子鬱公子——”
青臨青川跑過來,直愣愣地,差點栽到他身上。
那一瞬間,鬱明燭呼吸一亂,手都快掐到他們兩個脖子上去了。
但是中途又咬著牙硬生生改道,轉而拎著兩個小童子的後領,把人定在麵前。
“什麼事,趕緊說。”
青臨青川對看了一眼,覺得今日的鬱公子有些怪。
但青川一向頭腦大條,也沒多在意,捧過來一個紅泥罐子: “鬱公子,我們想去垂釣,你幫我們挑一挑哪隻蚯蚓最肥,能引來湖底那條百年的錦鯉?”
“行。”
鬱明燭漫不經心地接來罐子,打算隨便選條倒黴蟲子,先糊弄過去。
卻猛然在裡麵看到一條紅環的線蟲。
那一刹那,他的指尖血色全褪,用力到幾乎要將那個巴掌大的罐子捏成碎片。
這根本就不是什麼蚯蚓。
這是屍體腐爛後生出的屍蟲!
這種屍蟲不算常見,但隨雲山靈氣充沛,各類生物數不勝數,偶爾死了那麼一兩隻曝屍荒野,又恰好生出了這個品類的屍蟲,也是尋常事。
或許隻是一隻兔子,一隻雛雞,一隻狸貓……
他努力安撫著自己,可閉上眼,眼前全變成了猩紅刺目的血色。
他仿佛又看到低垂昏暗的魔淵天穹,橫屍堆成山的埋骨地。
他仰躺在屍群之中,胸前赫然露著一個大血窟窿,密密麻麻的屍蟲鑽進鑽出,不斷啃食著腐爛的血肉。
魔淵那些人說千忌最厭惡看見腐屍,凡下殺手,定會跟著一把火,將屍身挫骨揚灰。
不儘然對。
他厭憎的並非腐屍,而是屍身腐爛後生出的各種蛆蟲!
那一刹那,記憶中令人生不如死的劇痛和絕望仿佛又一次將鬱明燭籠罩起來,疼得他指尖一顫。
哢嚓一聲,紅泥瓦罐四分五裂。
須臾間,又一道自掌心生起的烈火將陶瓦碎片燒成齏粉。
“鬱公子!你……你怎麼了?”
這次,就連青川都發現不對勁了,驚恐之下,本能想後退兩步,卻猛地拌倒在地。
手胡亂一撐,恰好被魚鉤割開一道血口。
鮮血淌出一線。
倏地,鬱明燭睜開眼皮,一雙濃墨般的黑眸赫然變成猩紅色,瞳孔微微豎著,煞氣四溢。
他伸手一點,輕而易舉便掐毀了青臨剛放出的傳音靈蝶。
兩個小童子不斷後退,拚儘全力打出幾道靈波,都被他隨手撥開。
他一步一步逼近,赤紅的雙目中明暗不定,天人交戰。
心魔在叫囂:殺了他們!
另一個聲音茫然地問:等他回來該怎麼解釋?
心魔反問:為什麼要解釋,憑什麼要解釋?
他算什麼東西?
你呢?你是他的狗嗎?
你怎麼不讓他在你脖子上拴條狗鏈過活?
魔就是魔,他想殺你,那他也同樣該死!
“鬱公子——”
“鬱公子,你醒醒啊——”
鬱明燭嫌他們吵,手指憑空一抹,封了他們的口,又一點,釘了他們的四肢。
青臨青川連後退都做不到了,驚慌失措地擠在一起,嗚嗚亂叫。
他們能感受到那道陰寒的視線落在青川流血的手上,仿佛被新鮮血液刺激到,眸光愈發深得嚇人。
而後又順著手臂,一路看上來,最終落定在他們細弱的脖子。
小孩子頸間的皮膚白白嫩嫩的,纖弱得仿佛一折就斷,底下汩汩流動的血液帶著蓬勃生命力,無比誘人。
青臨嗓子裡擠出幾個變了音的字, “你,竟然是…魔!”
隨著他最後一字音落,那雙熾紅雙目滑向幽不見底的深淵。
……
岩洞內回響著嘩嘩的水流聲,氤氳的潮濕霧氣籠罩在青石台上。
玉珩踏入岩洞的時候,靈池周圍滿目瘡痍,到處都是砸碎的岩石和靈波鑿出的深痕。
顯然是有人失控之下將這裡當做了發泄的場所,肆虐的魔氣砸碎了四周石壁,又將靈池攪了個天翻地覆。
血腥味濃得刺鼻。
岩洞最裡麵的石壁邊上,蜷縮著一個人影。
那人半披半抱著一件雲青舊衣,緊緊將臉埋進衣服裡,像是貪婪眷戀著那上麵殘存的一點點少得可憐的氣息。
玉珩眸光沉了沉,緩步走過去。
踏上台階的刹那。
“咻”的一聲。
氣刃的凜冽寒芒緊貼著他的側臉飛過,強悍地插進石縫,甚至削斷了他鬢邊的一縷額發。
那人啞聲威脅道, “離我遠點。”
玉珩眸光未變,依舊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鬱明燭一臉戾氣未消,從膝間抬頭,側目瞧見身邊站定的蒼色長靴,和青渺如雲霧的衣擺。
他抬頭望去。
仙人的麵容線條柔和,薄唇微微抿起,這樣垂著眸子靜靜看過來,眼底蘊著幾分柔軟的悲憫。
那雙純澈的眼眸裡,清晰倒映出他墮魔的模樣。
滿臉凶煞邪氣,額前鬢發散亂,一雙眼睛布滿猩紅血絲,下睫也壓著長長一道赤痕,猙獰得能嚇哭七歲幼童。
那可果真是……麵目可憎,醜陋至極。
驀然,鬱明燭一陣惱火。
他以往喜愛仙人矜貴出塵的模樣,覺得那像是天上清冷的月亮,像枝頭潔淨的霜雪。
唯獨遺憾仙人天性冷淡,或怒或笑,總是淺淺淡淡的,從不會主動做什麼要什麼。
好似這世間萬物都難以在那雙清眸裡激起半點波瀾,更不會在純粹道心中留下分毫痕跡。
他也曾試著想做仙人心中的旁逸斜出,難得例外。
可惜屢屢嘗試,總是無果。
眼下,青衣皎皎的仙人朝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實現他的一樁心願;仙人朝他伸出一隻白皙如玉的手,卻他昔日遺憾。
他卻感受不到半分欣喜,心中隻剩憤怒和羞惱。
為什麼非要在這個時候回來?
偏偏瞧見他最狼狽的時候?
憑什麼?
憑什麼看破了他的秘密,還一副氣定神閒,一副要救他,要渡他的悲憫模樣!
好像你為仙,就多乾淨,多高高在上,而我做魔,就有多卑劣,多賤如塵埃似的!
憑什麼?!
魔族惡劣的本性在此刻顯露無疑。
他定定看著玉珩仙君,忽而唇角一扯,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容。
下一秒猛地撲了過去,將一塵不染的仙人撲進肮臟的碎石泥灰裡,甚至攥著那段皓白如血的腕子狠狠咬了下去。
他看著仙人潔淨的衣袍沾上泥灰,看著皎白的皮膚染上血汙,心中好快活!
你看,你也臟了!你和我一樣了!
玉珩被他咬著,渾身有一瞬的繃緊,又漸漸鬆懈下來,任由他發泄嘶咬。
玉珩無奈歎道: “明燭……”
鬱明燭搶先他一步開口,舔了舔牙尖上的血, “不愧是玉珩仙君,血脈中的靈力如此豐盛!”
鬱明燭甚至故意仰起頭,猩紅的眼眸中甚至帶著幾分炫耀,就像是在說——
你看啊,我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甚至還膽大包天,惡狠狠地咬了你一口。
如何,要殺我嗎?
鬱明燭等著玉珩露出嫌惡厭憎的表情,然後玉塵出鞘,乾脆地結他。
反正他現在心魔未平,內力透支後魔丹半損,跟個廢人沒什麼區彆。要殺他,不過仙人動一動手指的小事。
他也早就活夠了。
未料,玉珩隻是靜靜看著他。
那目光實在過於平靜。
於是鬱明燭愣了好半晌,終於後知後覺,難以置信: “你知道?”
“是。”
“你早就知道?”
“是。”
“那你難道不……”話語倏地一頓。
鬱明燭不敢繼續問了。
他怕問出口,就顯得他自以為是,癡心妄想。
但玉珩如同全然知曉,風輕雲淡地幫他補全了那個困惑。
“是,我不介懷。”
仙人潤紅的薄唇微啟,聲音極低極輕,和著水聲,讓鬱明燭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刹那間,先前那些自以為清醒堅定的算計,籌謀,全都沒有用了。
他心中亂成一團亂麻,想問很多,又不知從何問起。
既然早就知道他是魔,為何不戳穿,為何還要救?
在他藏不住那些可笑又荒唐的癡妄時,每一次每一回,為何……
為何都不曾推開他?
岩洞頂上折射下一道光,恰好落在玉珩臉上,將睫羽覆上一層金輝,連帶著眸子都成了溫柔的淺棕色。
而鬱明燭就完完全全埋在另一端的陰影裡,渾身沾著血,狼狽不堪,像條喪心病狂,又茫然無措的瘋犬。
好強烈的對比。
好似他們來自兩個渾然不同的世界。
岩洞內的流水聲不知何時緩了下來,頂上四攏的岩石嵌滿天然的熒光,星星點點。
靜謐之中,心跳聲都放大了許多。
玉珩看了他一陣,忽然打破沉默, “其實我想過要殺你的。”
鬱明燭指尖一顫。
玉珩道, “在你第一天來這裡的傍晚,我差一點就要動手殺了你。”
鬱明燭喉頭滾了滾: “那為何沒殺?”
他努力克製著聲音裡緊張的微顫,卻掩飾不住心跳又快了幾分。
咚咚,咚咚——
回響在岩洞內。
他聽見仙人輕聲回答: “因為你救了幾隻雀鳥。”
……
那是鬱明燭第一日來到隨雲山的那天。
傍晚天邊霞光似錦。
隨雲山百年難有來客,青臨青川新鮮得很,拉著他去到處參觀。
玉珩獨自在竹屋內擦拭玉塵劍,忽然聽到一陣細細的震顫。
當找到那震顫的來源時,他一貫冷淡的臉色登時變了又變。
居然是萬生鏡。
萬生鏡誕生於鴻蒙初開,能通曉古今,照出心之所向。平日玉珩仙君從裡麵看到的皆是人間亂象,指引他該去哪裡降妖除魔,平息禍亂。
萬生鏡顯露的畫麵往往不會太清楚,隻有一個地點,幾張作惡妖魔的麵容,能看出來是哪,囫圇是個什麼事,就足夠了。
可是現在,裡麵是一片清晰的火光。
鏡中的隨雲山巔裂開一道深淵巨口,無數猙獰魔物從裡麵爬出來,所過之處生靈塗炭,人間變成一片煉獄。
可隨雲山分明從未發生過這樣的禍事,眼下也安穩得很,萬生鏡幻化出一幅虛幻假象,是要指引他做什麼?
玉珩困惑了片刻,忽地麵色一變。
並非虛幻假象。
鏡中場景不在過去和當今,而是……
未來!
玉珩能感受到萬生鏡在驚慌,在畏懼,甚至,在給他批下一樁天道的召令。
玉珩伸出手,輕輕觸了一下鏡麵。
旋即,烈火,鮮血,腐屍,通通化成閃爍的光點,交織凝聚,最終組成一張熟悉的臉。
那人站在屍山之巔,五官線條早已褪去如今少年的稚色,變成張揚濃烈的模樣,眉眼壓得極低,帶著一股凜冽的肅殺魔氣。
他身後妖魔環伺,魑魅魍魎,通通以他為尊。
隔著一道並不存在的鏡麵,身居魔尊之位的人微偏了偏頭,居然精確地眺望過來,與他目光相觸。
那一瞬間,染血的唇揚起幾分弧度,似是漫不經心的挑釁。
玉珩的眸光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玉塵劍感受到主人的殺意,騰得裹上一層凜冽銀光。
玉珩仙君殺氣騰騰地出了門,在後山第三棵桃花樹下找到人。
青臨青川或許是忙著追山澗蝴蝶,或許是去折騰池中百年錦鯉,早就跑得沒影了。
而鬱明燭蹲在樹下,側顏神色專注,不知手中忙著什麼。
他這時還是青蔥少年,眉宇青澀稚氣,跟萬生鏡中日後那個恣睢作惡的魔尊簡直掛不上邊。
可他們又偏偏是同一人。
玉珩仙君殺過不少妖魔鬼怪,也有惡人。
刀光劍影不過短短一霎,老的少的,強的弱的,好看的,醜陋的……全都在玉塵劍氣下成了骨枯黃土。
如雁過無痕,曲散無聲。
都沒能讓秉性冷淡的仙人生出半分遲疑。
可眼下,玉珩凝起一道劍氣。
卻忽然聽見一聲細微的啼鳴。
鬱明燭懷裡露出裡麵編補好的窩巢,和窩巢裡支著腦袋輕啼,毛絨絨的三隻幼鳥。
樹下之人信手一托,將巢重新放回枝頭。
那一刹那,絢爛如織錦的晚霞映在鬱明燭的側臉,將眉骨與鼻梁刀刻般的長線染成橙紅,那雙眸子裡染著三兩分天生笑意,將隨雲山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襯得失色。
……
鬱明燭滿臉錯愕,良久,才道: “我已經不記得那件事了。”
“可是,就算我一時善念,但誰又能知日後不會走火入魔,成了鏡中那個喪心病狂的魔頭?你怎麼敢賭……”
“我方才墮魔時,可就險些殺了青臨和青川!”
他急著證明自己罪無可恕的模樣著實有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