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七月,宮外蟬鳴陣陣,暑氣蒸騰。
長清宮內,冰塊融化後散發出來的涼意,驅逐了獨屬於夏日的燥熱。
桌案上的香爐升騰起嫋嫋煙霧,裡麵燃燒著霍翎最喜歡的香料。
隔著朦朧的煙霧,霍翎抬眸,望向坐在她對麵的景元帝。
景元帝神情平靜,仿佛方才隻是隨口一說。
要是景元帝提起其他孩子,即使是提起季淵晚,霍翎都不會太放在心上。
但他突然提到季三郎,霍翎還真不能當做隨口一說。
她選擇了一個不會出錯的回答:“都是些孩子。他們難得出京一趟,誰在行宮受了傷,臣妾都會緊張。”
景元帝頷首:“這麼小的孩子,傷在臉上,確實麻煩。”
霍翎與景元帝朝夕相處,遠比一般人要了解景元帝。
他說話的語氣一如平常,但霍翎能感受到,她的回答沒有讓他滿意。
“臣妾是皇後,是這行宮的主人,客人在行宮受了傷,總要慰問關心一二,但也不會越過他們的親生父母。”
“這麼說可能不太中聽,臣妾聽說兩位公主沒有受傷,心下是慶幸的。”
霍翎這一番話,情真意切,又將自己的立場體現得淋漓儘致。
她關心季三郎,是因為她是皇後,是行宮的主人。
季三郎平日裡也喊她一聲“皇伯母”,她若是一點兒都不緊張,那就顯得太冷血了。
但季三郎有自己的親生爹娘。
她更關心的,也是兩位公主。
景元帝被她這話說得一笑:“朕知道。你與崔弘益說的那些話,朕都聽到了。”
那看來,景元帝不是因為她方才的表現,才突然提到“季三郎”的。
是因為季二夫人這些天常帶著兩個孩子過來嗎?
在霍翎琢磨的時候,景元帝叫了人進來,將冰碗收走,又讓人送來一壺熱茶。
這一連串舉動,明顯是要將季三郎的話題揭過去。
隻要霍翎配合著喝一口茶,再聊聊今天茶水味道如何,這個話題就算是徹底過去了。
但明麵上過去了,不代表這個問題本身不存在。
“陛下。”霍翎捧著溫熱的茶盞,示意周圍的宮人退下。
帝心難測就算遠比一般人要了解景元帝霍翎也不可能猜中景元帝所有的想法。既然猜不透霍翎就不猜了。
他提到了季三郎她就跟他好好聊一聊季三郎。
“您是不是覺得臣妾與肅親王府交好是有意讓季三郎進宮與大公子相爭。”
直白得不能直白的話語讓景元帝都險些被茶水嗆了一下。
他放下杯子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好。
一片沉默中霍翎突然笑出聲來。
笑聲打破了凝滯的氣氛霍翎將帕子遞給景元帝。
“陛下您還記得臣妾跟您說過立後聖旨下來後有很多人過來給臣妾送禮嗎?”
“當時臣妾問過您要不要看看送禮名單您讓臣妾自己心中有數就好。”
見霍翎盯著他等著他的回答景元帝道:“是有這回事。”
霍翎的語調不疾不徐好像隻是在和景元帝隨口閒聊而不是迫切要向景元帝證明自己的清白。
“所以臣妾也沒跟陛下說過在臣妾的添妝禮上肅親王府的人給臣妾送了一份厚禮。”
“肅親王是先帝胞弟您的親叔叔又是宗人府宗正在宗室地位極高。他們有意與臣妾交好臣妾沒理由將他們往外推就順水推舟將季二娘子選為了公主伴讀。”
“當然就算肅親王府與臣妾沒有任何交情在選公主伴讀時臣妾也會考慮他家二娘子。”
肅親王府的地位擺在那裡。
除非霍翎不打算從宗室選人。
隻要從宗室選人季二娘子就是首選。
“臣妾與肅親王府的來往從來都是光明正大。”
“在京師裡季二夫人每次進宮朱雀門都有記錄;來到行宮臣妾每次都在這裡接見季二夫人。”
“臣妾若說自己完全不清楚肅親王府的打算陛下定要覺得臣妾不實誠——”
“但肅親王府的打算
霍翎握著景元帝的手掌輕聲道:“說句您可能不愛聽的。您正春秋鼎盛臣妾剛進宮不到一年就算真有什麼安排也不會急在這一時啊。”
麵對肅親王府的示好霍翎不能說自己一點兒彆的打算都沒有。
但她更多
的,還是順勢而為。
肅親王府向她示好,她就接著。
可要說她急著趕走季淵晚,迎季三郎進宮,那也不是。
真正急著趕走季淵晚,迎季三郎進宮的,是肅親王府的人。
宗室有那麼多孩子,她與季三郎攏共隻見了不到十麵,不是非他不可。
她根基未穩,何必現在就為季三郎衝鋒陷陣?
在季淵晚進宮以後,景元帝對端王和柳國公是什麼態度,彆人不清楚,霍翎還不清楚嗎?
景元帝笑了一下,問霍翎:“怎麼突然與朕說起這些?”
霍翎見他在裝糊塗,也不由笑了:“想到了,就隨便跟您聊聊。”
她扭頭看向宮殿門口,轉移話題:“崔弘益怎麼去了這麼久還沒回來。”
景元帝道:“閒著也是閒著,要不要過去看看?”
霍翎應道:“也好。”
但霍翎剛起身走了兩步,又被景元帝拉住了。
“阿翎,在淵晚的事情上,朕有朕的考量。”
霍翎看著景元帝,等待他的後文。
景元帝卻隻是點到為止:“你先自己琢磨琢磨。實在想不到了,再來問朕。”
有關自己的心意,自己的考量,景元帝原本是不打算透露出來的。
但在他已經決定轉移話題的時候,霍翎向他坦白了她對肅親王府的態度。
就當是為了安一安她的心,他也願意讓她看到他在繼承人這件事情上的真正態度。
***
行宮裡巨樹參天,枝繁葉茂。
霍翎行走在濃密的樹蔭底下,心裡卻在思考著景元帝說的那番話。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他們就先抵達了目的地。
這裡的場麵還混亂著,隔著一段距離,霍翎都能聽到人群中傳出的爭執聲。
寧信長公主和許時渡也到了。
母女兩站在大樹底下,離人群隔了段距離,隻要不刻意朝這邊看,很難在第一時間發現她們。
寧信長公主神情平靜,似乎沒太把這些爭端放在心上。
許時渡卻沒她娘那麼好的心態,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急。
景元帝朝正準備出聲喊“陛下、娘娘到”的李滿擺了擺手,與霍翎一起向寧信長公主
走去。
寧信長公主搖著手裡的團扇,打了聲招呼:“皇兄,皇嫂,你們也來了。”
霍翎向母女兩打聽:“情況如何了?”
“還有得吵。”寧信長公主說,“你們來得早了點。”
她娘看熱鬨的態度,表現得也太明顯了吧。許時渡心下無奈,替她娘補充。
“三郎已經被帶到不遠處的宮殿處理傷口了。”
“淵康受了驚嚇,手臂和小腿都有些磕碰,也被帶下去安撫了。”
季大郎和季淵晚,倒是留在了這裡沒走。
肅親王輩分太高,孫輩間的事情不好出麵,過來的隻有季二老爺和季二夫人。
端王和端王妃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時間,也一起趕了過來。
在霍翎與許時渡說話時,無墨也將崔弘益帶了過來。
等崔弘益行過禮,霍翎關心道:“大公主和二公主呢,怎麼沒看到她們。”
崔弘益道:“兩位公主帶著季二娘子下去休息了。”
霍翎聽出了不對:“下去休息?二娘子發生了什麼事?”
崔弘益也不敢隱瞞:“季三郎傷在臉上,季二夫人趕到的時候,看到他一臉血,差點嚇暈過去,情緒激動之下,就有些遷怒了二娘子,說二娘子沒看好弟弟,不懂得像季大郎一樣衝上去保護弟弟。”
霍翎眉心微蹙。
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季二夫人真是急昏了頭。
景元帝道:“端王府和肅親王府的人來了以後都做了什麼,你仔細說說。”
兩家的人幾乎是前後腳抵達了現場。
季二夫人看到季三郎那滿臉血的模樣,抱著季三郎就哭了起來。
還是看見太醫到了,季二夫人才勉強止住了哭聲。
端王妃那邊,也檢查了季淵康的胳膊和膝蓋。
看到季淵康身上的擦傷,端王妃也十分心疼。
但這件事情,終究是季淵康理虧。季三郎臉上的傷口,端王妃也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所以等季三郎和季淵康被帶走以後,端王妃就代季淵康向季二夫人道歉,還答應會用最好的藥,不讓季三郎臉上留疤。
霍翎道:“季二夫人沒有接受這個解決辦法,對嗎。”
如果接受了,也不會吵
到現在還吵個沒完了。
崔弘益應是,一番潤色後,將端王妃和季二夫人爭執的地方說了出來。
季二夫人不接受,是因為她覺得,季淵康是故意推倒季三郎的。
不然這地上這麼多風箏,在季三郎先看上那隻風箏的情況下,季淵康怎麼會恰巧和季三郎看上了同一隻?
端王妃聽到這話,也氣憤了,認為季二夫人是在借題發揮,存心挑事。
算算年紀,季淵康比季三郎還小了幾個月,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誰會指使他乾壞事啊。
反倒是季大郎,已經九歲了,他再著急季三郎的情況,也不應該伸手去推季淵康啊。
真要說故意,季大郎才更像是故意的吧。
雙方各執一詞,場麵頓時就僵住了,然後就說火氣越大,誰都不肯退讓。
這要是再認錯,豈不是相當於承認了自家孩子故意推倒堂兄弟?
許時渡也就隻比霍翎早來了一會兒,對於這些情況並不了解。
現在聽到崔弘益的話,她驚訝得瞪圓了眼睛:“大家都是親戚,平日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怎麼會鬨到這種地步。
幾人裡,也就隻有許時渡能問出這種話了。
霍翎沒有開口回應許時渡,心下卻知道為什麼會鬨到這種地步。
這件事情往簡單了看,就是幾個孩子打鬨時沒注意好分寸。
雖說季三郎受了傷,但這傷留不了疤,大家又是正經親戚,稍稍含糊一二,再好好賠個禮道個歉,也就徹底揭過去了。
可是,當牽扯進去的人,恰好是季三郎、季淵康、季大郎和季淵晚後,這件原本很簡單的事情,也開始變得複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