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之中,北風夾雜著呼號從房頂上卷過去。
一群奴仆跪在地上帶著淚勸道:“大人,您節哀……”
可顧亭勻仿佛當他們不存在,他哭了很久,聲音都嘶啞,而後好不容易停了下來,隻抱著蘭娘安靜地坐在床上。
燈下男人雙眼發紅,一臉悲痛,卻帶著無比的溫柔,他伸出手輕輕撫摸懷裡女人的臉頰,低喃:“阿蘭……阿蘭……”
無人回應。
屋中死寂,彰武鬆了一口氣,大人不是那等衝動之人,就算再悲痛,也不能這般無狀,身子重要,畢竟明日仍要繼續上朝。
可下一刻,床上的男人忽然控製不住猛地噴了一口血出去。
那血俱都灑在他自己與蘭娘的身上,女人白嫩臉頰上紅色血滴更顯得觸目驚心。
顧亭勻渾身哆嗦,幾乎坐不穩,抱不住懷中的人兒,可他仍舊是儘力地抱著她。
彰武瞪大眼睛,一群人要衝上去扶住顧亭勻,可卻瞧見他忽然側頭過來。
那張原本俊朗的臉,此時竟然有些猙獰。
他陰狠地看著所有人,聲音顫抖卻帶著殺伐的怒意:“滾,全部都滾!”
彰武不放心,想著自己畢竟是大人最貼身的護衛,趕緊道:“大人,蘭姨娘的後事……”
顧亭勻猛地嘶吼:“滾!”
彰武瞬間僵住,知道這個時候的顧亭勻根本如瘋了無二,冷靜不下來,隻能揮手讓所有人都出去。
整個顧府倒是隻有蘭娘的院子著了大火,其他院子都還是完好的,顧亭勻在屋中抱著蘭娘不許人進去,彰武便擅自下了決定,安排蘭娘的後事。
人死如燈滅,就算再傷心,也要及早下葬為好。
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顧亭勻在屋子裡始終沒有出來。
他就那般不吃不喝地抱著蘭娘躲在屋子裡,更彆提朝中之事。
彰武沒有辦法,隻能去六王府上求王爺幫助顧亭勻在皇上跟前告假。
六王與顧亭勻關係不錯,記著顧亭勻替自己擋刀的恩情,不僅是幫助他告了假,又親自來了一趟顧府。
其實他心中也有些驚駭,素日裡所認識的顧亭勻,並非是什麼情愛之上之人,怎的如今倒是為了個女人成了這般?
可等他到了顧府,走到屋子外頭,便立即聽到了裡頭男人的痛哭聲。
“阿蘭,你乖一點,我求你,你同我說話……”
下一刻,他似乎又暴怒了,又哭又喊:“你聽不到嗎?!你同我說話啊!!”
六王震驚不已,知道此時也不適合進去,隻能走了。
照著如今民間風俗來說,人死後三日便要下葬,最遲也不能停到七日。
可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顧亭勻抱著蘭娘在屋中都已經待了五日未曾出門了。
彰武憂愁得不行,大人身子原本就不太好了,蘭娘去世那一日他又吐了一回血,若是再這樣下去,隻怕大人也會出事啊!
他是清楚大人一路走來多不容易的,如今眼看著快要迎來曙光了,若是就這般去了,實在是可惜!
可有一人比彰武還要急,那便是秋杏。
她原以為大人的確心疼蘭娘,會傷心不已,但怎麼也沒有想到大人會傷心到這中地步,幾乎是要追隨而去。
五日了……
原本按照蘭娘的計劃,秋杏已經安排了人,在蘭娘死後七日便把她救出來的。
那藥究竟有沒有效果蘭娘並不確定,她的原話是,若七日之後她脈搏有微弱跳動,便將她救出去,若是她身子冰冷僵硬脈搏毫無反應便是已經真正地去了。
秋杏自然不希望蘭娘是真的去,她已經花了銀子找好了人,隻等著顧亭勻把蘭娘給下葬了。
可眼下看著這情況,還不知道幾時能下葬!
好幾次,秋杏忍不住想進去告訴大人,蘭娘或許沒死,或許還能活過來。
可是每次想到自己在蘭娘跟前發的毒誓,她便又退縮了。
而再想想蘭娘這一年來受的苦楚,她又猶豫了。
最終,秋杏跪在了門口,哭著喊道:“大人!蘭姨娘臨終前有話要奴婢交代給您。”
屋內沒有聲音,好一會兒,才傳來顧亭勻嘶啞到幾乎無法辨認的聲音。
“進來。”
秋杏戰戰兢兢地進去,發現顧亭勻幾乎還是保持著幾日前他們出去時的姿勢,他就靠在床邊抱著蘭娘,可不同的是,此時的他頭發淩亂,胡子拉碴,眼神裡都是戾氣。
但最讓秋杏震驚到眼球都要瞪出來的是,他此時此刻頭發白了大半,瞧上去宛如個暮年之人,再配上那張分明還年輕的臉龐,實在是讓人驚恐!
他像是要吃人一樣,盯著她問:“你說,她有話告訴過你?”
秋杏心中怕極了,原本還猶豫要不要說真話,此時隻覺得若是自己說了真話,顧亭勻一定會殺了自己!
她牙關都在打顫,腦袋擱在地上,聲音急促,隻能撿好聽的去編:“大人,蘭姨娘臨終前說,她雖與您疏離至此,可心中依舊放不下您,隻希望在她去後,您能好生照顧好自己否則她便是死也不會安心。姨娘……”
她餘光看到屋中的一盆蘭花,低聲道:“姨娘很是喜歡那盆蘭花,希望您能幫助她照顧好那盆蘭花,還希望您……能替她報仇。”
聽到男人毫無動靜,秋杏眼淚掉下來:“大人,姨娘命苦,可心地善良,下輩子定然會順風順水,若是遲遲沒有下葬,隻怕會化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啊!”
顧亭勻渾身一震,他嘴唇發苦,麵上又有兩行淚滑落,沿著白發而消失。
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不,他不能讓蘭娘死後都那樣苦。
顧亭勻仿佛忽然清醒了,他抱著蘭娘,厲聲道:“傳彰武進來!”
彰武一直守在門口,聞言立即進來,隻見那坐在床上的男人麵容憔悴頭發散亂,可眸子裡透出來一抹從未有過的決絕與狠厲。
“安排蘭娘下葬,查清楚那賤人在何處。”
蘭娘於一日後下葬,葬禮儀式是正妻規格,棺木之中陪葬的物件個個都是珍奢無比的東西,幾乎花光了顧亭勻的全部家當。
而請來的超度法師也是京城有名的圓慧大師,儀式浩大,令人側目。
當然,最震懾人心的,是顧亭勻那滿頭花白的發。
旁人雖覺得詫異,倒是也不敢問什麼,全因著顧亭勻如今變得十分怪異,瞧一眼都讓人害怕。
那日汪琬雲被宰相府之人接走,可宰相府家大業大,汪氏之人儘數逃走,家中奴仆卻並未全部逃走。
餘下的,全部被逮捕進大牢之中。
原本衙門會按照規程對這些人進行審問的,可誰知道顧亭勻竟然橫插一腳,他明明是個言官,手段卻殘忍到其他人都愕然的地步,隻是最終倒是真的從那群奴仆嘴裡審問到了些有用的東西。
皇上派人火速追查宰相府一家人的下落,全因汪栗不隻是貪汙攬權,他甚至為了銀錢而勾結外敵,證據確鑿,實在是令人發指!
隻是汪栗狡猾,哪裡會讓人輕易追查到下落?
一日日,毫無消息,世人都以為汪家人至此逃過一劫。
而顧亭勻,瘦得近乎脫相,日日抱著牌位睡覺,可即便是閉上眼,也隻能睡不到一炷香。
他夜夜都會夢到蘭娘。
夢到小時候她害羞又可愛的樣子,那時候偶爾他拿墨水在她麵孔上畫一個小蝴蝶逗她,她咬著唇不說話,顧母要責罰他不許他欺負妹妹,蘭娘卻又鼓足勇氣走上來低聲道:“娘,勻哥不曾欺負蘭娘,蘭娘喜歡這蝴蝶……”
也夢到他在鎮上書院裡讀書,同窗給了他一塊糕點他舍不得吃,休沐之時帶回家給那小姑娘,她也舍不得吃,紅著臉非說自己不喜歡,他便故意假裝生氣,說她不可挑食,小姑娘隻能當著他的麵小口下口地吃下那糕點,他問:“甜不甜?”,女孩兒清瘦麵頰上是乖巧的笑,軟綿綿道一聲:“甜”。
夢到他們在漫山遍野的山路上走,她背著一筐蘑菇,他背著一筐書,時而她回頭,那笑容在陽光下燦爛無比。
夢到他衣衫磨破了,她給他燈下縫補,那時候還小針線功夫不好坐在燈下苦惱不已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