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凡立在空落落的院子,七夕過去,已是立秋,庭院中樹葉飄落一地,卻無人打掃。
暮色漸沉,寧凡仰頭看天,看一輪嫣紅西沉的落日,隱隱明白了什麼,又越來越不明白。
他好似想起老魔的叮囑,要多曬太陽,如此才不會走火入魔。
他好似想起紙鶴俏立風雪的稚嫩容顏。
他好似回想起一幕幕血海,那所有血海的終點,立著一個高不可攀的萬丈巨人,一步之下,可碎七梅一城!
他好似看到涅皇的獰笑,好似有無數個譏諷的聲音,在四麵八方響起。
殺!殺!殺!
寧凡的心越來越亂,這便是走火入魔!他曾走火入魔一次,走得是,靠紙鶴才解救。
這一次,走得是殺火,非殺人不可消火,但若殺人,則越陷越深,終有一日,徹底迷失心智!
“秋靈帶我來姑蘇,為了便是讓我不被殺意吞噬…若我屈服於殺意,豈非辜負她一番心意!”
“我寧凡殺人,並非因為渴望鮮血,而是因為一念執著!我是魔,但與其他魔,不同!”
呼!
院落中,升起一陣陣狂風,卷起一地落葉。
任殺意湧現心頭,他偏偏不在姑蘇殺人,他不願屈服給殺意!
許久之後,天色漸漸昏暗,寧凡睜開眼,露出清明之色。
在強行壓下殺意後,他心境再次提升少許。
而宅院門外,恰到好處地傳來叩門之聲。
伴隨著叩門聲,一道溫婉的吳儂軟語響起。
“周公子睡了麼?我家小石頭亂拿公子之物,奴家特來送還給公子。”
吱呀!
寧凡拂袖開門,門外俏生生立著個荊釵麻裙美婦。
年約二十八九,披著麻布服,青絲裹著白布,姿容端莊賢惠,神情卻有哀苦,好似家中剛死了什麼人。
一手提著一籃雞蛋,另一手則捧著一柄綢布包裹的好劍,
見寧凡仍站在院中,宅門卻自己開啟,美婦不免想起此宅鬨鬼的傳聞,有些害怕。
隻是一想起自己孩兒拿了人家東西,美婦鼓起勇氣,軟鞋一挪,步入院中。
“你是?”寧凡詫異道。
“奴家白素,是小石頭的娘親,聽小石頭說,此劍是公子借給他觀賞的,隻是此劍太過珍貴,乃是稀世神兵,小石頭年紀尚幼,一旦丟失此兵刃,便是傾家蕩產,奴家也斷然賠償不起此劍的,故而特來歸還此劍。”
白素努力的讓表情鎮定,但仍難以掩飾其害怕之色。
她的美目一掃宅院,見四處昏暗、竟不燃燈火,院落中又是冷風陣陣,而眼前的寧凡又年輕俊美地過分,暗道,眼前這買下鬼宅的周公子,莫非是妖魔鬼怪麼…
是了,如此好劍,隻有傳說中的妖魔鬼怪才能擁有,凡人劍客哪會有如此好劍。
白素夫君剛剛病死半年,她仍未撤去孝服,獨自領著小石頭過活。
她自忖自己頗有幾分美色,若寧凡當真是妖魔,則此刻自己進入此鬼宅,豈非大大的不妥,若淪陷在這妖魔手中,必定貞潔不保的。
寧凡自不知道,自己在白素的眼中,已有了妖魔鬼怪的嫌疑。
寧凡更不知道,這披麻戴孝的美婦,正擔心其貞操會被他奪走。
“哦,你是小石頭的娘親…你是來還劍的?那劍不過是我無用之物,便是送給小石頭也無妨的,無需歸還…”
寧凡搖搖頭,但白素聽聞此言後,立刻正色道,忘了恐懼,
“周公子,此言差矣!公子能有此好劍,想必是個劍客,身為劍客,怎可視劍如無物,更怎可隨意將劍送人!我夫雖早死,亦非什麼劍客,卻曾是姑蘇最富盛名的鐵匠,見過不少有名的劍客。我夫曾言,劍客,當執著於劍!當有一股氣勢,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白素的話,好似一陣甘霖雨露,撒在寧凡心頭。
原本寧凡無法從利劍中領悟劍意,隻覺少了些什麼,此刻聽聞白素一席話,他好似頓悟!
“是了!我之所以未凝出劍意,是少了對劍的執著!劍客,當執著於劍!”
對白素劍亡人亡的話,寧凡沒有苟同。
但對執著於劍四字,寧凡卻點頭,深以為然。
不會錯,小石頭身上有的,正是一股對劍的癡迷、執著!
惟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
惟能極於劍,故能極於意!
寧凡的周身,漸漸明悟,散發出一絲咄咄逼人的淩厲劍氣,這劍氣,讓頗有見識的白素,立刻紅唇微張,難以置信。
“好、好強的劍氣!奴家在姑蘇已有二十九年,卻從未見過如此驚人的劍氣!”
原本白素隻道寧凡是個不惜劍的拙劣劍客。
此刻白素哪裡不知,寧凡是個深藏不漏的高人。
“劍回!”
寧凡望著白素懷抱,隔空一攝,一股莫大的攝取之力,將美婦懷中綢布寶劍攝入手中。
“隔空攝物!這分明是內功極高的劍客,才能施展的手段!”
白素美目震驚,隻是這震驚,旋即化作一絲悄然的羞紅。
那攝取之力之強,不但攝走了寶劍,更拂過她的胸口,就好似一雙無形的大手,在其之上狠狠揉了一下。
這自然是一個意外,寧凡沒有注意到,白素也不可能將如此羞人之事說破。
美眸望著寧凡專注於劍的表情,白素相信,這種極於劍的劍客,不可能會做出撫摸自己的下三濫之事。
“那隻是一個意外…這周公子,怕是個絕世劍客!若夫君未死,能一睹周公子的寶劍,能一覽世間有如此劍客,必會含笑九泉…”
“夫君一生願望,便是讓小石頭成為一個絕世劍客,若是讓小石頭給他學藝…”
美婦望了望寧凡,又望了望自己,輕輕一歎。
寧凡一身白衣,乃是她從未見過的布料縫製,定是非富即貴的人物。
而自己,自夫君死後,家道沒落,哪有閒錢給孩兒拜名師…
在白素眼中,寧凡絕對是姑蘇城首屈一指的劍術名師!
這種師父,小石頭拜不起…
許久之後,寧凡散去氣勢,扯開綢布,再次端詳那青光閃閃的利劍,眼神已有不同。
當心神執著於劍,他仿佛能聽到這利劍的呼吸聲…這便是極於劍!
剩下的,隻需從極於劍過渡到極於意,即可凝出劍意!
說起來,自己能成功明悟這一步,還多虧白素的提醒了。
寧凡抬起目光,一詫道,
“嗯?夫人還未離去?天色已晚,夫人未亡人之身,待在周某府宅,似乎容易惹人閒話吧?”
“是、是呀…”
白素暗自羞惱,她當然知道深更半夜跑入寧凡家極其不妥。
隻是她之前根本沒有望男女之事上想,一心隻是讚歎寧凡劍術高深,尋思有無讓小石頭拜師寧凡的可能。
如今被寧凡一句提醒,她自是反應過來,躊躇著、猶豫著,最終開不了口,幽幽一歎,便要離去。
離去之時,又想起自己還提了一籃雞蛋,本是來感謝寧凡贈小石頭寶劍的,不是麼?
“奴家知道周公子家大業大,不在乎這些物什,不過這籃雞蛋,是奴家的一些感激之意,感謝公子願將寶劍借小石頭一覽…聽說周夫人身上染疾,這些雞蛋,正好可以給夫人補補身體。”
白素將雞蛋遞給寧凡,舉止得體,盈盈一福。
寧凡接過雞蛋,心中忽而一顫。
這雞蛋,便是凡人間的鄰裡鄉親的情分。
在修界,給素不相識之人贈送禮物,乃是一樁蠢事。
但在凡間,這不過是一種表達善意的基本禮節。
“謝謝…”寧凡有些感歎,這種善意,他許久沒有感受過了。
“噗…公子真是個妙人,一籃雞蛋而已,何足言謝。”
白素抿嘴一笑,風情萬種。恰在這時,許秋靈醒轉,自屋內推門而出,輕輕問道,
“大哥,天色已晚,怎不點燈。誒?有客人來了麼…”
許秋靈三分病弱,七分麗質,立在夜色中,宛如一個謫世仙子。
白素一見許秋靈美貌,驚為天人,暗暗自嘲。
人家周公子有如此美妻,怎會對自己一個醜婦動手動腳,真是想多了…
“奴家白素,見過周夫人,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登門拜見。”
白素再次一禮,告辭而去。
許秋靈亦是目露光彩,若這白素年輕幾歲,姿容未必遜色自己多少的。回禮之後,目送白素,繼而望著寧凡手提雞蛋,許秋靈噗哧一笑,莫名戳中笑點。
“笑什麼?”
“笑你周大魔頭,會提著一籃雞蛋…這模樣,若被外海修士看去,不知有多少會驚掉眼球。”
…
姑蘇城,一個周姓公子買下鬼宅的傳聞,在經曆過一些熱議之後,逐漸被人遺忘。
而鬼宅附近的人家,也漸漸熟識了寧凡。
他們知道,這家人有些奇怪。白天,寧凡會坐在院子中,敞開大門,一心看劍。
傍晚,寧凡又會攜一個絕世美人,在姑蘇的蘇河之上泛舟。
倒是無人知道,寧凡還有夜生活,就是整夜整夜為許秋靈香豔藥浴療傷。
不少傳聞顯示,寧凡是個劍客,但無人見過他用劍。
孩童們漸漸也不來取笑寧凡了,唯有小石頭好似每天必到,寧凡看劍,他也看劍,似乎想偷學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