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經人。
月色下起了一陣輕霧,鳥啼深樹。
說到這裡時,鐘且惠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
當時頭昏,她喝多了出來散悶,隻記得他麵色深沉,鼻骨高挺,說話時淡淡的倦意,身後是豔得紮眼的紫薇花,襯出他一身潔質。
她問馮幼圓:“今天家裡還有彆的客人嗎?”
“不知道,”幼圓打了個哈欠,翻個身,“也許是爸媽請來的。”
鐘且惠替她蓋上毯子,拍了拍她的背:“沒事,睡吧。”
第二天清早,且惠簡單洗漱後就離開了臥室。
她下樓時腳步很輕,但仍被馮母察覺。
王字真穿一件半舊不新的亮銀色絲綢衫子,坐在沙發上翻書。
她聽見聲音抬起頭,溫柔出聲:“且惠。”
鐘且惠見躲不過,規規矩矩走過去問好:“伯母,早上好。”
“早上好。”王字真朝她笑:“昨天在這裡住的?”
她點頭,有些不好意思:“是。玩得太晚,就冒昧住下了。”
王字真說:“你們小年輕在一起花頭多。來,陪我吃個早飯。”
鐘且惠忙擺手:“不了伯母,我還得回去收拾行李,一直在客廳擺著呢。”
“吃頓早飯能耽誤什麼功夫。”王字真已經起身,吩咐傭人:“跟廚房說多加一份蟹黃小籠,鐘小姐愛吃的。”
且惠隻好留下來,拉開椅子,坐在王字真的對麵,端起鮮奶喝了一口。
王字真看著她出生,就連名字也是她取的,挑了《國風》裡的兩個字——“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要沒有後來那些變故,且惠該和她女兒一樣受著寵愛長大,隻可惜造化弄人。
她無聲吸口氣,關心起且惠的學業:“大三就要開學了,課程多嗎?”
鐘且惠說:“嗯,加進不少的專業課。像《行政法與行政訴訟法》、《律師公證與仲裁實務》,一周要上四個早八。”
但凡長輩主動問及功課,大半是有彆的話要交代。
果然,王字真勸她:“學業這麼繁重,就不要再去接事情做了,缺什麼就跟我說,好嗎?”
“知道了。”鐘且惠乖巧地低頭,手指緊緊捏著杯子:“幼圓已經幫了我很多,謝謝伯母。”
上午九點,她離開馮家,車子駛離這座宅子時,且惠回頭看了一眼。
樹木掩蓋下,馮家的園子也不怎麼高大,但勝在氣勢巍峨,兩洞朱門便叫人望塵莫及。
其實拮據的生活帶給她的痛苦很有限。
真正摧毀人意誌的,是過去她所體驗的、世人難以企及的富貴,和被養得過分高的眼界不允許她平庸,但手頭上這點可憐的資源,卻隻夠支撐她勉強度日的。
每一天,且惠都在這樣極大的矛盾裡自我消耗,受儘了認知和經濟的落差帶來的委屈。
就像她晚間無事時,隨手點來照明的蟠花燭台,芯黑油儘了,心裡的那把火也燒不滅。
司機送她到單元樓下,門口的鐵門已經生了鏽,昨天下了點雨,打落一地的土腥氣。
這是她外婆生前的財產,很小的一室一廳,隻夠一個單身姑娘住的。
來京市之前,董玉書就料到她會住不慣宿舍,提早給她備了鑰匙。
且惠拿在手裡,她不敢相信地問媽媽:“你一直留到現在嗎?”
當初離開京市的時候淒淒涼涼,所有能變賣的家財通通都折了現,但還不夠填窟窿的。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收上幾件,一家三口的行李歸歸攏,兩隻紅色小皮箱就放下了。
他們從火車站出來,打車回弄堂裡安頓下來,租了間閣樓住著。
鐘清源在後麵結車費,跟出租車司機討價還價,說能不能抹掉兩塊零。
董玉書嫌汽油味難聞,手裡捏著塊帕子,捂了鼻子催促鐘且惠:“快走呀小囡。”
且惠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漆皮珍妮鞋,說:“爸爸抱我,我怕弄臟鞋子。”
她知道以後再也穿不起了,僅剩的這一雙要好好留著。哪怕是留個念想。
鐘清源費了半天嘴皮子,好說歹說,最後也隻少付了一塊錢。
他喜滋滋的,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抱起女兒就往裡走。
董玉書剜了他一眼。她不明白人的變化怎麼能這麼大?
不過一夜之間,鐘清源叱吒生意場的模樣,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了,就像上輩子發生的事一樣。
董玉書說:“是,我沒有告訴過你爸爸,否則他一定拿去賣掉。這是外婆留給你的,要真是不習慣學校,就搬到那邊去吧。不過,自己要注意安全。”
且惠下車跟司機道彆,跟他說了句謝謝,轉身走進老舊的樓道。
外婆的房子在二樓,高處電箱裡裸露幾根黃色的電線,把天空分隔成形狀不一的片區,橫鐵窗戶上生出蜘蛛網,灰白的牆麵鼓一塊、掉一塊,輕輕一碰就往下掉白/粉末,四處是臟亂腐壞的氣味。
且惠在這裡住了兩年,已經能做到對這些視而不見,習以為常地踩上台階。
在她看來,這棟老式筒子樓再怎麼破敗,也比四個人擠一間寢室要好。
把衣服整理好花掉了二十分鐘。
其實她每季的衣服非常少,但件件都是上乘貨。幼圓說她打那麼多份工,也不見她怎麼胡吃海塞,錢大半都花在穿上麵了。
且惠去洗了個澡,換了件寬鬆的睡裙,濕漉著發尾,坐到桌邊去溫書。
在正式開始學習前,她習慣先列一個todolist,這樣能更有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