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那裡的少年約莫十二三歲, 一張臉被刻意抹的像是鍋灰那麼黑, 原本大概是窩在哪個角落裡看熱鬨的, 因為乞兒一般的衣衫襤褸, 誰也沒注意到這個一直沒走的少年。
他默默地看完了梁山伯斷案的過程,在看熱鬨的人群散的差不多時, 猛然跪在了大堂的門前。
衙役們將他帶上了大堂, 梁山伯製止了縣丞楊勉退堂的催促, 和藹的問他是誰,又狀告何人。
“我叫楊厚才, 是鄞縣楊家村村長楊順年之子。我狀告本縣張、黃兩家,因護堤之事,將我父兄毆打致死!”
那乞丐跪地叩首, 哽咽著說:“明明是黃氏族長的兒子黃群打死了我的父親,我的兄長才拚死反抗,他們隨便推出一個護衛, 說是失手傷人, 還一直追殺我, 讓我有家不能回,有冤不能申,求縣令爺做主!”
梁山伯聽了他的話, 驀地一驚, 不由自主地看向身邊的楊勉。
從剛剛他開始斷案時,楊勉的臉色就不是很好看,但也絕沒有現在這般陰沉的可怕。
“梁令長, 現在已經是中午了,已經到了退堂的時間。”
楊勉的話中帶著一絲威脅之意。
“不如讓他先回去,明日再審?”
梁山伯看他目露凶光,就知道楊勉肯定知道這孩子的來曆,若此時答應了他的請求,這孩子必定凶多吉少,也許連發生什麼事都不能知道了,便敷衍地打著官腔:
“這孩子跪在堂前也被不少人看到了,就這麼讓他回去影響不好。不如聽聽他說的案子,等案子說完,再決定他的去留不遲。”
說罷,便讓楊厚才仔細說清楚。
於是在官衙裡一群差吏魂不守舍的表情裡,那孩子說出了自己的冤屈。
就如老農所言,一開始鄞縣士族圍堤斷流時,下遊就曾有有經驗的農人去向這些士族老爺們交涉、痛陳利害,其中就有楊厚才的父親、楊家村的村長楊順年。
楊順年年富力強,楊家村也是大村,大部分人都沾親帶故,當時楊順年召集了一群年輕青壯去交涉,試圖在堤壩上扒開一個小口。
為了殺雞儆猴,黃群帶家丁阻止他們時將楊順年打死在當場。
楊順年的兒子為了搶回父親的屍體,和張、黃兩家產生了糾紛,最後又氣又悲,一頭撞死在了堤壩上,帶去的楊家村青壯激憤不已,和當地大族的家丁部曲產生了械鬥,死了不少人。
楊順年和楊順年的長子死後,楊家隻剩孤兒寡母,也不知是哪家找來了當地有名的流氓惡霸,不停去調戲、欺辱楊家的遺孤,該村的村民屢次因此發生爭鬥,最後不得已,將楊家母子送到了其他地方保護。
幾年後,無人再敢提破堤之事,楊家母子也似乎被人遺忘了,但楊厚才卻忘不了父兄的大仇。
他天天在城中閒逛,以乞丐的身份做掩飾,等待著伸冤的機會。
聽到這裡,不少差吏都露出同情之色。在鄞縣年年被洪水淹沒的早些年,自然是有不少心疼田地的農人試圖改變這一局麵的,反抗的有之,來告狀的也有之,可惜都沒有結果。
鄞縣現在這種一到夏秋就人滿為患的景象,也是這幾年才有的。
就因為湧入城中的災民太多,有些人厭煩了“跑水返”已經不願意回到田莊鄉村裡去了,地方上的衛戍兵甚至因此吃飽了肚子,每日靠克扣些城門費就能比尋常富商日子還好過。
梁山伯聽完了楊厚才的冤屈,在楊勉數次打斷之下,接下了這個案子,在問清他不願離去後,他吩咐皂班的牛領班送這個少年去衙中休息。
“梁縣令,你為什麼要接這個案子?”
楊勉見他再沒有如以前那般好說話,怒不可遏道:“那張、黃二家皆是本縣有名的大族,絕做不出親自傷人致死的惡事!”
“既然有人告狀,就得問清楚情況嘛。”梁山伯語氣輕飄飄地說,“何況什麼堤壩、什麼斷流,我都不知道這件事,不留下他,怎麼能問個明白?”
“令長,你可是赴過宴,答應過他們要討回欠債的!”楊勉音調漸高:“我看這些刁民就是眼看著還不起糧食,故意用這種方式混淆視聽!”
“糧食要還,案子也要接,這是兩回事。”
梁山伯麵對楊勉的憤怒,依舊是一副“老好人”的樣子,立場卻分明。“再說了,既然以前結了案,翻案就沒那麼容易,楊縣丞你又何必這麼激動呢?”
楊勉聽著梁山伯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和稀泥,態度倒沒那麼急切了,可表情卻依舊不太好。
“令長,我是希望你能在鄞縣縣令的位置上長久做下去,所以才好心提醒你。你現在把那楊厚才趕出去還來得及,等張、黃幾家都知道了這個消息,你在衙門裡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梁山伯隻是笑,扭頭問主簿官:
“敢問主簿,剛剛可將這案子記下了?”
那主簿看了楊勉一眼,低下頭含糊不清地回答:“啟稟縣令,剛才楊厚才說的太快,卑下來不及記,故而未曾記全……”
梁山伯看了看楊勉,又看了看主簿,了然地點頭。
“果然是日子不好過啊。”
他歎道,又問幾位書吏。
“那你們也是沒有記下了?”
幾個書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俱是沉默不語。
一縣縣令,親自問案,告狀之人將案件敘述清楚,堂上主簿、書吏竟無一人願意記錄、成案,這已經是等於將他直接架空了。
梁山伯見了他們不配合的樣子,不怒反笑。
他是個很和氣的人,嘴角總是帶著一絲笑意,和人說話行事,總是讓人如沐春風,這也是楊勉等人為何一開始並沒有忌憚他,反倒一點點將自己的底都兜了個乾淨的原因。
底都兜完了,就到了該收網的時候了。
“既然你們都老眼昏花,那就暫且都養著病吧,手中的事情也不必做了。”
梁山伯看了眼天色,眼中帶著冷意,說出這句讓堂上眾人都嘩然的話來。
當梁山伯表現出截然不同於以前的態度時,這些人都感覺到無所適從、甚至是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