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蕭統和二皇子蕭綜未必特彆注意過五館生, 也未必看得起庶人,隻不過父親看重,他們就也跟著另眼相看, 但這種“例外”並不能給這些五館生們帶來安全感。
他們就像是皇帝手裡隨意捏著的玩具, 捏著的時候還可以, 等不在乎了, 隨時都能扔到角落裡去。
人都是群居的社會性生物, 一旦到了安全的領地範圍, 整個心都會安定下來。
此刻的五館生們便是如此, 他們已找到了正確的定位。
各種意義上的。
而提出這個意見的馬文才,也被很多國子學學生看成了“慣會四兩撥千斤的‘聰明人’”。
聰明圓滑的人,往往都沒有什麼“脾氣”。
後院開詩會,這麼多人, 要一首首詠頌再評頭論足簡直像是賣菜,所以同泰寺裡準備了不少長卷,坐在一起的人可以同時在卷上書寫,也可以寫完傳遞, 等寫完後再交到天子和皇子們手裡,由他們品鑒。
如此一來, 字跡和詩作都列在一起,字跡優劣一眼可見,這些長卷也可以作為墨寶在同泰寺中保存。
在天子率先詠過一首賞桂詩後, 詩會就算是開始了, 後園裡侍奉的十幾個知客僧開始忙碌起來。
因為後園裡坐的人群身份地位不同, 所以甲等門第的在甲等門第中傳遞,其他等的也都有自己的小團體,氣氛熱鬨卻不混亂,倒頗有點“野外教學”的意味。
至於五館生們,自然以學館所在為團體,每間學館的五位門生寫在一張長卷上。
對於這場詩會,幾乎人人都有準備,或在樹下,或在溪邊,鋪開長卷之後提筆便書,速度倒也算快。
傅歧幾人也是如此。
傅歧不擅詩,找了首以前寫過的其他詩歌修修改改,就算自己混過去了,他對這些素來沒有什麼野心;
褚向的七言平仄工整、風格也端方,就是不功不過,算不上什麼驚豔之作,但一筆隸書寫的倒是漂亮。
孔笙是他們的同窗,作詩水平眾人都知道,可是這一次的詩賦卻頗有讓人新鮮之處,從他對著幾個同窗躲閃的眼神來看,恐怕也是請了人捉刀。
徐之敬老本行是醫,所以詩中讚揚了一番桂花能夠治“痰多咳嗽、腸風血痢、牙痛口臭”的美德,乍一看不像是詩,倒像是什麼藥方子
“這……這是什麼?”
傅歧看著署名“馬文才”的那張長卷,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他看錯了吧?
其實他寫的是長賦,隻是自己看錯了……
不僅僅是他,大部分五館生看到馬文才落筆不斷時,都以為他寫的是長賦。
“這些鄉下土豹子!”
有幾個觀察著這邊的國子生在心裡笑話。
“他們沒來過京中,不知道如今五言和七言才是陛下最好的文體,用這麼長的一篇賦,長則長矣,吸引彆人的注意也夠了,可一拿出來,絕對要貽笑大方。”
天子要開詩會,除了桂花提早開象征著“祥瑞”以外,更多的大約是想知道五館生和國子生在“修養”方麵的差距。
他本身自詡是天下第一風雅之士,“門生”的水平太差豈不是很沒麵子?
這提早做了命題讓所有人準備,即便是五館生,也總能有一兩首水平好的詩作能拿來見人。
到時候一宣揚出去,五館生的詩才也就傳出去了。
每個人將詩詞題完,知客僧人們將長卷一卷卷捧到天子和皇子們的麵前,呈給他們品鑒。
以蕭衍的詩才,哪怕他不是皇帝,在這樣的宴席上作為品鑒人也是綽綽有餘的,不過大概是被剛才的席位之爭弄得沒了什麼興致,展開長卷的動作都是懶洋洋的。
國子學的學生通常都是他熟悉的晚輩,很多詩不具名都能看出是誰寫的,他一邊看一邊誦讀,遇見覺得還不錯的就對自己的兒子們指一指,示意他們也給一點意見。
每到這個時候,他們身邊就會有個知客僧飛快地將這首詩抄在一盞小燈籠上,看起來很是風雅。
隨著一盞盞素白的小燈籠被放在長案桌上,所有人的心裡也產生了期待,一邊希望自己的詩能被看中,一邊又好奇為什麼要抄在燈籠上。
很快,會稽五館生的長卷被展開了。
第一個出現在卷頭的是傅歧的詩,他用的是以前作的,寫得就快,蕭衍一看也就明白過來,笑著搖了搖頭。
“這孔笙的詩,倒有些野趣。”
太子跟著誦讀自己喜歡的兩句,“……石冷開常晚,風多落亦頻……挺好。”
“石冷開常晚,現在早開,是說僧人把石頭都焐熱了嗎?”
二皇子瞟了那抄詩的知客僧一眼。
僧人動作一僵,而後裝作什麼都沒聽見一樣繼續抄寫。
“這……”
隨著書卷完全展開,占據了書卷一半位置的小字以一種讓人瞠目結舌的方式撞入了所有蕭氏皇族的眼中。
“這是……”
密密麻麻的小字爬滿了案頭,雖然篇幅不長,但用心一看,就知道這絕不是什麼長賦。
“……祥瑞論?”
蕭衍和之前的傅歧一樣,猛地眨了下眼睛,覺得大概自己是看錯了。
“……夫黃河清而聖人生,裡社鳴而聖人出,群龍見而聖人用。聖明之君,必有忠賢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親也,不介而自親。唱之而必和,謀之而必從,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誌,讒構不能離其交,然後得成功也。”
“……豈惟興主,亂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於夏庭。曹伯陽之獲公孫強也,征發於社宮。叔孫豹之昵豎牛也,禍成於庚宗。吉凶成敗,各以數至。鹹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親矣……”
“哈哈哈哈,這馬文才果然寫了策論!”
蕭綜在心裡狂笑著。
“他居然寫了篇《祥瑞論》告誡父皇,不合時節的祥瑞也許並不是好事,他居然用的直諫!”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像蕭綜一樣在心中讚賞著馬文才的大膽,其他幾個皇子都板著臉,約莫已經把馬文才當成了那種恃才傲物的瘋子。
蕭衍一開始臉色也不太好,但這策論辭采精美,語言整齊,以他的年紀能寫出這樣的駢文,算是極為有見地的年輕人,於是強忍著心底的不適看了下去。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之人,俛仰尊貴之顏,逶迤勢利之間,意無是非,讚之如流;言無可否,應之如響。以窺看為精神,以向背為變通。勢之所集,從之如歸市;勢之所去,棄之如脫遺。其言曰:名與身孰親也?得與失孰賢也?榮與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車徒,冒其貨賄,淫其聲色,脈脈然自以為得矣……”*
“父皇,彆看了。”
三皇子蕭綱伸出手去,壓住那張長卷。
“這馬文才這麼放肆,我叫人把他趕出去!”
“你鬆手,讓我看完。”
蕭衍拍了拍兒子的手背。
“無論他寫什麼,對於做文章的人,都要保持尊重。”
“可他也太大膽了……”
三皇子還準備再說,卻被太子的咳嗽聲打斷,在親哥哥阻止的目光下,他隻能忿忿地作罷。
其他人都不知道那邊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幾個皇子都站起來圍在了皇帝的身邊,三皇子還伸手去拽長卷了,也都猜到大概是有什麼詩作出了問題。
幾個知客僧麵麵相覷,手中拿著燈籠卻無從下手。
自天子喜愛七言,世人作詩好用七言,也有尋求古樸之意用五言的,是以用這種小燈籠題寫詩詞就很合適,但誰能猜到有人會在詩會上寫這麼一大篇策論呢?
傅歧擔心地扯了下馬文才的袖角。
“等下要陛下問責,你就說自己年輕氣盛,乖乖認錯……”
“你放心,我心裡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