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見過不少悲痛過度之人,也見過悲痛之下情緒失常了的,生怕兒子也是如此,一見到他來,連忙對他招了招手,讓他過來榻邊。
蕭綜乖順地上了前,跪坐在蕭衍的榻下,緊緊依著父親。
看見兒子連平日裡的尖刺都收起來了,蕭衍心中更是難過,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兒子的背。
“你我父子二人,都是一樣的可憐人。”
蕭衍靜靜地開口,“我原配無子,三十餘歲膝下無人,都已經做好了抱養你王叔之子為嗣的準備,卻意外得了一子。可那個命薄的孩子,終是沒有那個福氣活下來……”
知道他說的是先皇後的孩子,蕭綜默然。
“如今你雖然和我一樣沒了孩子,但那畢竟是姬妾所生,你的年紀也沒有我那時那般大。我三十多歲還能生下你們兄弟幾人,你如今才二十出頭,以後有的是孩子,不要太過傷心。”
蕭衍又說。
“兒臣知道。”
蕭綜低垂著頭,啞著聲音道:“但以後再有彆的孩子,也不是那一個了。”
蕭衍扶著他後背的手一頓,似是也陷入了回憶之中。
“是,再也不是那一個了。”
半晌後,他歎息著。
“是兒臣不好,惹父皇難過。”
蕭綜似乎也有些後悔,不再提孩子的事。
但蕭衍卻像是終於找到了抒發的時機,如同絕大部分慈父那般,用自己過去的經曆為兒子開解著。
“雖然不是那一個了,可喪子之痛我永生銘記。”
“人說早夭之子不祥,有損孝道,我卻自責內疚自己沒有照顧好孩子,從未怪責他‘不孝’。後來有了你們兄弟幾個,我便牢記當時的痛苦,對你們用儘心血,決不讓你們步了佛念的後塵。人人都說男子不該插手後院之事,更不該溺愛孩子,我卻不管這些,我自己的兒子,我若不疼,誰來疼?”
他每說一字,蕭綜鼻中便酸上一分,最後更是向著父親老邁的身體更靠近了幾分,幾乎要貼著他的腰腹,趴在了那方榻上。
父皇便有千萬不好,對待他們這些孩子,卻是摘不出一點錯處。也正因為如此,往日裡他對自己每關心一分,便像是淩遲一般,一刀一刀、噬骨戮心。
鳩占鵲巢,終有長成之時。
到那時候,鵲失其子,該如何痛苦?
鳩雖長成,卻永失歸巢,又該如何悲涼?
如今蕭衍說著“我自己的兒子,我若不疼,誰來疼”,蕭綜隻覺得從前被遮蔽的那道光終於照了進來,讓他如獲新生。
“你這孩子,怎麼撒起嬌來了。”
蕭衍對兒子的變化也有所察覺,隻以為是自己的話奏了效,扶著他後背的手轉而改為撫著他靠過來的腦袋,笑道:
“人生艱難,不是每個人都有幸長大成人,正因為如此,更應該珍惜當下,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難過便難過了,可難過以後,不要再讓自己沉湎其中,而是讓之後更加圓滿,否則,那孩子才真是‘不孝’了。”
“兒臣也不以為那是個‘不孝’的孩子。”
蕭綜哽咽著說,“雖然我沒有福氣和他做父子,但他實在是個好孩子,不好的是我。”
“不好的是我。是我不該將太醫都送去你王叔府上,你彆自責。”
蕭衍想起蕭宏,越發難過。
“我們幾個兄弟都長得像是我父親,唯有我這個弟弟,長得肖似阿母,而且從小嬌弱懶散,像是個女郎。”
“我看到他,便像是看到了你的祖母,總是心軟。如今想想,他到了這個地步,其實都是我太過遷就。”
“你出生時,我見你和你祖母有五分相似,便擔心你和阿宏是一個性格。還好你畢竟是我的兒子,雖相貌陰柔,卻性格果毅,就是有些過於高傲,便顯得不近人情……咦?”
蕭衍看著突然流下淚的兒子,驀地正起身子,替他抹起了眼淚。
“好生生的,你為何哭成這樣?”
蕭綜雙目通紅,淚如雨下,然而臉上卻璨出笑容,又哭又笑,像是魔怔了一般。
“你莫哭,莫哭,我不提你王叔了。我知道你怨王叔臨走還要拖累後輩,但他畢竟是我的親弟,我心中難受,又無人可言,我知人人都說他咎由自取……”
蕭衍心中悲痛,但更擔心兒子,隻不住地用袖子為兒子擦著眼淚。
“罷了,我也是曾沒了兒子的人,勸你做什麼呢!”
擦著擦著,他心中也酸楚了起來。
“要哭你就哭吧,父皇不笑話你。”
“父皇!”
蕭綜發出一聲悲鳴,終於趴在蕭衍的膝頭,嚎啕大哭。
***
三日後,蕭綜之子的屍骨被鄭重地送入同泰寺內,在寺中高僧的誦經聲中火化,被供奉於小小的佛室之中。
那佛室的隔壁,便是祭祀“佛念”的那座偏殿。
得之骨灰被供奉於同泰寺的同時,徐之敬那顆一直高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而隨之而來的,是一封來自宮中的調令。
【王國侍官徐之敬,因儘力醫治王子有功,晉升門下省太醫署,任“太醫丞”一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