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夭說的話,可謂是字字誅心,但她說出來的話,卻確實正中症結。
身為被拋棄的六鎮軍戶,花夭比任何人都明白,什麼是“接受彆人的幫助並不羞恥,隻知道接受彆人的幫助才是一種羞恥。”
往日的國之柱石,變成了現在的國之棄卒,那些曾經以身先士卒、同甘共苦為榮的拓跋王者們,漸漸變成了隻能在六鎮孩子故事裡流傳的傳說。
軍鎮設立時,豪強子弟爭相從戎入邊,而如今則是流刑罪犯的發配地;當時將軍的出身為皇親國戚、門閥世家,而如今則所用非人。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從“拓跋”變成“元氏”的那一刻起,這屬於拓跋一族和六鎮子弟的榮耀,便隻能漸漸冷卻在胸臆中。
曾經,每一個六鎮子弟,從出生起就在為奔赴戰場做準備,他們追憶著往日的榮光渴望,渴望著成為被人稱頌的“將軍”。
曾經,每一個六鎮子弟,都在等候著效忠真正的英主,在荒涼大漠中守望著身後的每一寸土地,默然地等待著來自軍書的每一次召喚。
他們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著真正的“陛下”。
然而百年過去,幾十萬勇士得到的,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侮辱。
他們窮困潦倒,他們饑寒交迫,他們不得逃離故土,逃離原本抵禦外侮的“榮耀之城”。
六鎮子弟沒有變,依舊還是那滿腔熱血,上馬能衝鋒、下馬能守城的勇士。
而如今的拓跋王室,卻已經不配在他們的麵前,被喚上一聲“陛下”了。
見到花夭如今冷漠以對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蘊藏在她身體之中的雷霆。
那是來自於北方勇士血脈的控訴,也是來自於長久苦痛的控訴。
每個字都帶著即將爆發的氣魄,是滿腔輕蔑心情突破胸臆時的崩裂,也是痛心失望太甚引起的反擊。
每一個六鎮的軍戶,也許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角色,也許是一場大戰中無限渺小的炮灰,卻不該是死在守望中的卑賤可憐蟲。
他們花了幾十年,才明白了要想改變這世道,不能再靠向“英主”搖尾乞憐,不能再重複著費儘一生等候、卻最終餓死在臭水溝邊的命運。
“想要活下來,就要接受彆人的幫助;而想活的像人,就不能隻靠彆人的幫助。”
這便是花家信仰的準則,也是每一個延續至今的六鎮子弟的準則。
花夭不是不明白北海王在她麵前威逼利誘是為了什麼,但是隻能倚靠契胡和他國的士卒來得到土地、保衛家國的“王”,無論是曾經的少帝、還是現在的北海王,都將得不到真正的勇士。
雖是她嗤笑北海王,可嗤笑彆人的人也不見得能快活,花夭諷刺完北海王,反倒帶著滿腔鬱氣揮袖而去。
北海王已經沒有了之前的不甘和怨懟,一個人靜靜地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陳慶之和馬文才畢竟是外國人,之前又坑了北海王一把,這時再說什麼安慰都是“假惺惺”,也隻能囑咐幾句讓衛士注意北海王的情緒,相繼離開了帳中。
“佛念啊,你這一石三鳥之計,實在是太,太……”
陳慶之嗟歎著。
“太狠毒?”
馬文才挑眉一曬。
“今日我七千白袍軍入魏,身在敵國,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在“自己人”麵前,他從不掩飾自己偽善外表下的冷酷。
“我們護送著這麼個朝秦暮楚的玩意兒,若不斬斷他所有的妄想、將他牢牢控製在手裡,他日若有白袍軍的兒郎為此喪命,才是最大的狠毒。”
“我明白,隻是北海王畢竟年輕,不似他死去的父親。元顥一生經曆過大起大落又庸碌無為,反倒能接受這樣的刺激,更可能乾脆逆來順受,任由我們擺布……”
陳慶之撫須歎道“但元冠受年輕氣盛又心高氣傲,受此大辱、被迫受製於人,就怕他一時激憤,趁人不備尋了短見。”
但凡有些聰明的人,都是受不得被更聰明的人當成蠢貨玩弄於鼓掌之間的。
“若他是這樣的人,如今站在我們麵前的就該是北海王元顥,而不是北海王元冠受了。”
馬文才卻並不擔心這個。
“就算他曾有過這樣的激憤,剛剛花夭的那一番話,也不會讓他產生這樣的念頭。”
“哦?”
陳慶之好奇。
“子雲先生,花夭並不是那種空有武力頭腦簡單的武夫,否則她根本活不到現在。她會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出聲諷刺元冠受,與其說是蔑視與他,不如說是一種激將……”
馬文才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我們已經抵達魏國,接下來的每一段路,可能都會是一場苦戰,若元冠受毫無鬥誌的跟在我們的隊伍中,或許哪怕有一點小的挫敗,都會讓他自暴自棄、走上你說的路。”
“但現在不同了,花夭是個女子,由她來唾棄對方,才能真正激起元冠受的鬥誌。雖然說北海王也算不上什麼可用的助力,但他至少是我們手中揮舞的大旗,稍微光鮮亮麗點,對我們也沒有什麼壞處,先生說是不是?”
陳慶之聽著馬文才這番沒心沒肺的話,哭笑不得。
“你倒是了解花將軍。”
他揶揄道“連我都看得出北海王對花將軍有仰慕之意,心儀的女子對自己這麼看不上眼,但凡有點血氣都是憋足了氣想讓對方看看,好讓對方後悔不已、甚至回心轉意……”
陳慶之笑嗬嗬地擠了擠眼。
“你就不怕北海王振作起來,真的搶了你的美人?”
“我怕?”
馬文才下意識想反諷,卻突然反應過來。
“不是,我怕這個乾什麼!”
他剛剛還鎮定自若,現在卻突然亂了陣腳。
“北海王心儀花夭跟我有什麼關係!”
馬文才腳步匆忙起來,連說話都有了些磕巴,聲音也拔高了不少。
“再說,那個,那個花夭,算得上什麼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