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之一戰立威, 然而滎陽城的危機遠遠沒有解決。
滎陽城的情況和元鑒把守的睢陽不同, 元鑒及其副將丘大千曾多次輸給陳慶之, 天然便有了畏懼心理, 而派來援助的濟陰王和羽林軍公認的不靠譜, 援軍基本沒有指望, 所以睢陽攻克後並沒有太多波折, 元鑒降服了北海王,也一直聽從陳慶之的命令。
而滎陽的守將長期鎮守此處, 極得人望, 朝中又派了左仆射和朝中官員親自來指揮作戰, 雖然這位左仆射已死,兩名大將也被俘,但滎陽未必沒有存著朝廷援兵一來便被收服的心思。
何況滎陽剛克,陳慶之一麵要提防滎陽的原守軍嘩變, 不得不分出大量兵力監視並控製這些士卒,一麵又不得不繼續任用滎陽的守軍繼續修繕城牆、準備防守的物資,如何把握這個度就很棘手。
除此之外, 雖然白袍軍連番大捷,但戰馬和士卒都因此受到了比之前嚴重的傷勢, 還能夠繼續作戰的不足五千人,剩下的必須至少休息十天左右才能恢複正常行動。
至少半月之內,如果再有大戰, 就得靠睢陽和滎陽的守軍了。
這實在不算個好消息, 戰鬥力大損的白袍軍等於廢掉了陳慶之的一臂, 而他們接下來還要攻克虎牢、軒轅兩關才能進入洛陽,如今滎陽和睢陽的士卒互相牽製尚且力有不逮,更彆說立刻積極麵對應戰了。
正因為這種種的理由,陳慶之一口回絕了元鑒關於讓元冠受立刻趕往滎陽鎮守的請求。
滎陽現在並不安穩,陳慶之也沒有餘力分兵去保護元冠受,現在做好的決定即使讓他在穩固的後方待著,即使急著來立威也不是現在這時候,現在過來不是坐鎮,是來送死的。
“除了爾朱吐沫兒那種有勇無謀隻想著爭功的,其餘幾路的援軍並不會那麼不智,怕是做著以逸待勞等待大軍齊聚再發動總攻的準備,現在我們的形勢不容樂觀啊……”
已經對陳慶之徹底心悅誠服的元鑒憂心忡忡,“我們現在的問題和之前的滎陽一樣,我們也沒有了守城的物資。”
“不,我們的問題比之前的滎陽還要艱巨。”
陳慶之歎息,“這裡畢竟是魏國的國土,無論是守將下令拆屋子還是征收富戶的火油等物資,並不會引起太大的動亂。但我們是新克的敵軍,又是梁人,滎陽人本就對我們充滿敵視,若我們現在去拆房子得柴薪、搶富戶的火油膏脂,隻怕等不到明天,城內先要出事。”
也就是說等明天敵人的援軍到了,他們將會麵臨比之前的滎陽守軍更窘迫的局麵。
可要不倚靠滎陽城之險,他們又哪裡能有和十幾萬大軍對陣的底氣?
聽聞一向神機妙算的陳慶之都坦言局麵艱巨,元鑒心中越發忐忑,甚至有點後悔上錯了船。
“佛念,你那邊有消息沒有?”
在一片沉默之後,陳慶之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問起了馬文才。
馬文才正在翻看滎陽城守送來的戶籍黃冊和庫存糧草的冊簿,聞言從手中的案牘中抬起了頭,“嗯”了一聲。
“嗯?”
他明白過來陳慶之問什麼,搖搖頭,“並沒有消息傳回來,但現在沒有消息傳回來才是好事。如果有消息回來,就說明遇到了麻煩。”
“雖說我對你一向放心,但畢竟事關幾萬人的性命,我雖然還能穩得住,卻仍不免還是會胡思亂想……”
陳慶之自嘲道:“說到底,我的定力還是不如佛念你啊。”
“先生,有些事,既然已經儘了人力,剩下的就隻能聽天命了。”馬文才看完滎陽的糧草儲備,心中定了不少,表情也很坦然。
“何況我對花夭有信心,她既然應下來,就說明此事問題不大。”
兩人打啞謎似的說了半天,一旁聽著的元鑒滿臉迷茫,沒一會兒就覺得渾身不自在,找了個理由出去了。
等他走了,馬文才壓低了聲音,對陳慶之說:“將軍不必憂心,我已經悄悄在東門設置了人手,如果真的不幸城破,也有時間安排白袍軍和將軍一起出城。”
“怎麼……”
饒是陳慶之知道馬文才是個現實的性子,此事也不由得怔然。
“陛下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希望我們能帶回蕭綜,而不是在魏國開疆辟土,我們或許能夠通過各種手段贏得勝利,但在陛下眼中,無論我們創造了多大的功績,隻要沒有帶回殿下,一切努力也是枉然。”
馬文才知道陳慶之難得有實現自己價值的舞台,所以在這台上不願下來,可這世道就是這麼殘酷。
哪怕你唱的再好,不是真正的角兒,也得不甘的承認這舞台終有不屬於你的那一天。
“如今能過滎陽,已經是意料之外的驚喜。過了這裡,想要潛入洛陽就沒那麼困難。中原現在一片大亂,到處都是敗兵流勇,幾千人的部隊說起來多,其實也算不得什麼……”
馬文才到了此時才說出自己的“底牌”,“實不相瞞,花將軍在洛陽的部下已經找到了蕭綜的蹤跡,隻要我們能進得了洛陽,就能設法把蕭綜帶出來。”
“此話當真?!”
聽到這個,陳慶之才真的動容。
“我什麼時候和先生開過玩笑?這也不是能開玩笑的時候。”
馬文才說話間已經有了上位者的氣度,從馬文才掌握了蕭綜行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掌握了真正的話語權。
“白袍軍現在確實足夠風光,但除非先生不準備回國了,否則總要考慮歸國後我們的處境。”
陳慶之明白馬文才話中的含義,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不是不懂政治,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算是“違背聖意”了,然而他胸中的那腔火焰畢竟未曾熄滅,讓他眼睜睜看著如此好的機遇從眼前溜走,總是不甘心的。
“真是不知道究竟你是年輕人,還是我是年輕人。”陳慶之不由得自言自語,“如此老謀深算,哪裡像是個年輕人啊……”
對於這樣的議論,馬文才從來都是聽過就算。
他上輩子倒是活的像是個年輕人,可結果是什麼?
不過是淪為政治的犧牲品,和那兩個可憐人一樣成為一坯黃土而已。
“當然,先生也可以繼續當你的‘年輕人’,如果我的謀算不錯,其實明日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要是花夭給我們帶來了好消息,先生就繼續你的想法也可以。”
馬文才知道陳慶之的期望,其實也不希望他就此止步。
他所作的隻是讓所有人沒有後顧之憂,卻不是臨陣脫逃。
“所以先生不要有壓力,無論明日滎陽結果如何,我們都不會是‘輸家’。”
其實這話十分殘酷,因為無論是陳慶之還是白袍軍,並不是為了蕭綜而戰,也不是為了榮華富貴而戰,而是為了榮譽而戰 ,為“梁國無騎兵”的偏見而戰。
如果明日滎陽危急,一直為盟軍帶來榮譽和勝利的白袍軍臨陣脫逃,對於被拋下的元冠受來說,有什麼樣的打擊可想而知。
但正如之前陳慶之戰前動員的,如果他們戰敗,魏國的降兵立即投降,不過就是再換個陣營,倒黴的隻有元冠受一人而已。
而他們一旦兵敗,則魏國人必定要拿白袍軍的人頭祭旗,這並不是僅僅因為白袍軍一路攻城略地殺戮無數,更多的是因為白袍軍代表了一種“可能”,一種“南人也能擅騎兵”的可能。
比起白袍軍的戰績,或許這種可能性更讓北魏這個騎兵之國駭然。
陳慶之考慮的是如何獲勝,如何最大程度的減少白袍軍的損失,如何讓魏國敞開他們的門戶放他們北上,但馬文才考慮的是如何保存這個“薪火”,如何從這場戰爭中獲得最大的利益,如何讓他們的付出和傷亡不成為一種“犧牲”。
陳慶之帶給白袍軍的是榮譽,馬文才帶給白袍軍的是“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