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善於算計的人, 馬文才從頭到尾卻都沒有考慮過利用陳慶之,這不僅僅是因為陳慶之和他有半師之誼,也是因為陳慶之的軍事才能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爍古震今的。
在根本不重視將領的南朝, 也許幾百年也出不了一個如此天才的人物, 而他出生在這個動亂的年代, 有時候可能就是“應運而生”的, 這是上天給人類終止動亂的機會,也是上天給國家延續的機會。
作為“重生”而來的馬文才, 對於這樣的“天命”總是存在著一絲敬畏, 而且一個沒有野心的人就不會為了私利謀害集體的利益, 對於這一點,馬文才一直很放心。
這一路上, 無論陳慶之提出多麼看似不靠譜的計劃, 甚至有些和送死無異的,馬文才卻一力支持, 甚至讓人忘了他其實身負“監軍”之能,領有監視在外將領一舉一動、以防後者擁兵自重的職責。
所以,當陳慶之再一次態度堅決地拒絕了馬文才暫且離開、或是和任城王結盟引入援軍的建議,而且連個合理的解釋都沒有時, 馬文才是真的很失望。
以前的陳慶之行軍作戰,哪怕計策再艱險, 也會向他說明原因。無論是讓他先行一步攔截敵方主將, 或是頂住壓力先用魏人消耗滎陽戰備, 因為有一個理由在, 哪怕勝利的過程很艱難,馬文才都會努力輔助陳慶之做到,甚至為他鋪好後路。
因為他知道那條路通向的是哪裡。
但現在陳慶之要渡過黃河,去黃河邊建勞什子城寨,要以七千白袍軍抵擋爾朱榮號稱三十萬的大軍,還是在平原要塞上對抗騎兵,馬文才無論怎麼想,都想不出什麼計策能夠這樣“以弱勝強”。
三十萬人馬,彆說是小小的中郎城,就算是洛陽也被碾壓過去了。
白袍軍不僅是陳慶之的心血,更是馬文才一手打造出的無敵之師。在兵政敗壞、將領**的南朝,是馬文才為白袍軍找到了一條榮耀的路,能夠不出賣良心和尊嚴,堂堂正正的贏得榮譽和利益。
他和陳慶之一般,從未在白袍軍身上克扣過軍糧軍需,反倒儘力讓他們獲得最好的資源、注入最強壯有力的鮮血,如果說陳慶之是白袍軍的魂,馬文才就是白袍軍的骨。
哪怕是出於對他的尊重,難道陳慶之就不能給他個答案嗎?
失望到極點的馬文才反倒平靜了下來,沒有再和陳慶之爭執,心中卻已經下定了決心,準備回去後就遣人帶走蕭綜。
以陳慶之對梁主的忠心,隻要蕭綜在他手裡,他哪怕再昏了頭,也要考慮下避其鋒芒。
然而當馬文才離開宮門時,卻見驚雷和細雨已經惶恐不安地在宮門口等候了。
“主公!”
兩人的焦慮無需細心觀察就能一眼看出。
這讓馬文才心裡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主公,就在你去上朝之前,陳將軍遣了白袍軍去永寧寺裡帶走了‘了凡’禪師。”
宮門前人來人往,他們不好說的太明顯。
“去的人馬太多,何況還是拿著陳將軍的手諭,我們在寺裡的人沒辦法阻攔,隻能讓他們把人帶走了。”
“路上說。”
馬文才接過了侍從遞上來的馬,幾人立刻向著城中的永寧寺出發。
洛陽是白袍軍打下來的,他們那標誌性的白袍幾乎成為了“出入無礙”的象征,城中負責治安的軍士也不敢阻攔他們,幾百白袍軍甲胄俱全地闖入永寧寺裡,隻是帶走了一個僧人,但凡腦子清楚的,都不會去管這件事。
何況事情發生的太突然,剛剛好在清晨拂曉之時,即使寺裡的細作立刻反應過來派人向馬文才報信,可今日正好是開大朝會商量如何應對爾朱榮大軍的時候,馬文才和白袍軍幾位副將清早都入了宮,一群僧人自然入不了宮,驚雷和細雨也隻能在宮門前乾著急。
等兩人如此細細說完,馬文才立刻明白過來這是早有預謀的一次行動,甚至陳慶之在大朝會後和他的攀談都成了刻意而為。
陳慶之的謀略,第一次用在了他的身上。
“真是厲害,竟然讓蕭綜翻了盤……”
馬文才不怒反笑,腦中從未如此清醒過,“想借由陳慶之控製白袍軍,將我架空?”
說話間,幾人已經到了永寧寺,翻身下馬入寺詢問究竟。
永寧寺中知曉蕭綜身份的怕是隻有達摩一人,而如今達摩也去向不明,有人說前幾日他就向主持辭彆,回少林寺去了。
因為蕭綜沒有異動,這件事竟然沒人重視,就這麼被忽略了過去。
早上白袍軍來搶人,將這些僧人嚇得不清,如今又見白袍軍的梁人首領到了,立刻有幾位大和尚出來迎接,旁敲側擊的詢問他們為何將“了凡”帶走。
馬文才和他們交流了幾句,發現他們確實不知內情,就借口這位“了凡”是梁國北逃的逃犯,陳慶之以前是禦史發現這個逃犯在魏國雲雲敷衍了過去。
又假裝沒有用過早膳,在羅漢樓裡用了飯,從大臉僧人那裡知道了始末。
永寧寺裡的細作幾乎是馬文才的人,但即便是馬文才的人,也未必就知道他的野心,更不知道派他們看著二皇子乾什麼。
之前馬文才和陳慶之一起私下見了蕭綜,又透露了不日要把蕭綜帶走的消息,寺中上下的暗線早就做好了準備,所以早上白袍軍來的時,起初他們並沒有預料過來。
他們是從白袍軍不準有人“陪同”察覺到不對的。
按照馬文才的說法,即使帶走蕭綜也要悄悄的帶走,絕不應該這樣大張旗鼓,而且得有“自己人”看管。
正因為他們太理所當然的以為陳慶之和馬文才是一路的,便錯過了最早轉移走蕭綜的時機。
“請主公賜罪,責罰我們。”
前些時候才領了對方的賞賜,今天就有了這麼大的紕漏,大臉和尚滿臉羞愧,恨不得馬文才當場鞭笞他一頓才好。
“既然是有心算無心,責罰你們也沒有意義。”
馬文才頭疼地揉了揉額心,又說,“現在這種情況,你們留在寺中已經沒有意義,命令所有人化暗為明,全力打探蕭綜的下落……”
事情已經這樣了,隻能儘力補救。
“白袍軍很顯眼,陳將軍在洛陽也沒有自己的勢力,帶走蕭綜後會藏在哪裡應該很明顯,派一部分人盯著大將軍府,另一部分人跟著今日來過的白袍軍,四門也要有人把守,蕭綜沒有頭發,想要蒙混過城還是不容易的。”
白袍軍裡也有不同的派係,那些魏人投降的和借由賽馬迅速發家的白袍軍都傾向與馬文才,但是那些從陳慶之家鄉壯士裡挑選訓練、以及被陳慶之找回的白袍軍舊人卻對陳慶之有一種狂熱的信任,這些人約有兩千人,算是陳慶之的親信。
上次第一個登城得了金子的東陽勇士便是陳慶之的親信之一,這人必在今日帶走蕭綜的人手之中,隻要圍繞著他繼續盤查,便能查探清楚。
馬文才為他們指明了行動的方案,這些人立刻心領神會,洛陽裡早就有馬文才灑下的一張網,何況黑山軍裡還有很多魏國以前的羽林軍,這些都是地頭蛇,兩方結合,總能查出來蕭綜藏在哪兒。
雖然在屬下麵前表現的胸有成竹,可是一出了永寧寺,馬文才的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