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在靜室裡教導梁山伯, 一教導就是兩個時辰。
這讓不少一直關注的醫者開始懷疑自己“偷學”的技術隻是一個皮毛,否則不過就是換個氣按壓下, 最多不過一些氣息控製上的技巧,為何要教這麼久?
如此一想,他們倒慶幸自己沒有自告奮勇接應祝英台,否則渡氣出了問題豈不是白白送了命?
兩個時辰過去,太子蕭統又一次出現了呼吸急促的情況, 伺候蕭統的小太監驚得立刻來找祝英台二人, 這兩人才從屋子裡匆忙出來。
也不知怎的,明明兩人都衣冠整齊, 那門一打開, 即使完全不通人事的小太監也莫名紅了臉。
先出來的祝英台眼含春水,麵頰嫣紅, 一出來就拚命扇著風,好似屋子裡很熱, 得靠外麵吹拂的春風涼一涼。
後來跨步而出的梁山伯依舊麵目嚴肅, 嘴唇殷紅微腫, 隻是嘴角老是不由自主地上揚, 就跟剛撿了錢似的, 完全破壞了他莊重的氣質。
兩人都是慣會裝模作樣的人, 祝英台還是個厚臉皮,起先還有些不自在, 互相甚至不敢看對方, 但隨著小太監連聲的催促, 兩人心中那些綺思一下子全部收了起來,小跑著進了太子的禪房。
一到了太子的屋子,之前那些粉紅色的泡沫、繚繞著兩人的動人氣息一下子蕩然無存,禪房裡滿是久病在床的病人才有的氣味,這種糅合著便溺、中藥和各種古怪熏香的氣味能讓一個有潔癖的直接吐了,而祝英台和梁山伯早已經習慣了這種氣味,除了認命,便隻有疲憊。
祝英台準備上去做人工呼吸,卻被梁山伯攔住了。
“你按,我呼氣。”
他目光從祝英台唇上掃過。
經曆過剛才的一切,他已經無法忍受她的唇碰觸任何人了。
祝英台和他對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一顆怪阿姨的心使勁蕩漾,麵上卻矜持地點頭,上前按住了太子的胸口。
兩人共同施為,默契十足,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操作。
之前祝英台單人急救,呼兩口氣按十下,每次蕭統回複呼吸她都跟跑完馬拉鬆似的,尤其是手臂和脖子,酸的都要掉下來,如今有梁山伯幫助,四五十次才交替一下,蕭統很快就恢複了呼吸。
但這一次人工呼吸做完後,無論是梁山伯還是祝英台都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麵上全是沉重。
太子的舌頭不能動了,不是之前無法吞咽或發聲,而是徹底失去了知覺。
蛇毒正在剝奪他的五感,而一個人的五感全被剝奪後,即使還活著,還能稱之為人嗎?
“怎麼?”
蕭衍敏感的察覺到了兩人的遲疑,從祝英台多了一個幫手的喜悅中回神,急忙追問。
“陛下,我覺得……”
梁山伯猶豫著,斟酌著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委婉解釋。
“陛下,陶真人來了!”
突然間,門外有內侍歡天喜地衝了進來,好似遇見了真正的神仙。
“茅山上的陶真人到了,就寺門外!”
一時間,滿屋沸騰。
不但那些茅山下來伺候醫藥的道士們精神一震,就連那些太醫和京中的名醫都眼睛發亮,升出無限的欣喜。
陶弘景沒修道之前就是名滿天下的神醫,和東海徐氏的徐文伯齊名,之後修了道,茅山道術和茅山醫術並稱“二絕”,陶弘景自己更是已經被人視作神仙一般的人物。
隻是他知道道門式微,自己名聲太大會為門下弟子樹敵,已經多年沒有下山,就連招攬祝英台都是派的弟子。
若不是皇帝親自送信上山求醫,要救的又是太子,已經年過古稀的陶弘景是怎麼也不會下山的。
聽聞陶弘景來了,蕭衍一刻都等不得,親自迎出寺門外,反倒是祝英台和梁山伯為了時刻照顧太子的病情,不能出門迎接。
陶弘景下山即使在梁國也算是一件大事,不少消息靈通的達官貴族接到他要來的消息,大清早就已經等在了城門口,除了為了一睹他的風采,大多都是因為家中的長輩或親人身患頑疾,無法治愈,期待這位“神仙”援手。
亦有知道他的冶煉之術天下第一的,想要趁此機會求取寶刀或者寶劍的。
這些人在城門邊等候許久,再一見明明已經是古稀之年的陶弘景卻好似中年人一般,頭發烏黑皮膚光滑,一身簡樸的道袍、一根木簪,將他襯得好似神仙中人,於是更加傾慕。
他幾乎是在旁人的“圍攻”下進的城,因為引起了太大的騷動,建康令甚至派出了衛隊將他送到同泰寺外。
和各自為大的佛門不同,北方道門沒落,陶弘景是公認的道門魁首,宗師級的人物,他來到同泰寺外,雖然隻想平平常常地去見皇帝,同泰寺上下卻依然大開山門,甚至派出了一百知客僧在外列隊迎接。
再加上這麼一耽擱,皇帝都已經快到了寺門口了,陶弘景才過了大雄寶殿。
蕭衍已經將陶弘景當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唯一的希望,因為跑的太過匆忙,身上的配飾都在匆忙中被藤蔓扯掉了,他卻根本沒想著撿,隻想要快點將這位老神仙拉去見兒子。
兩人在大雄寶殿的門前相遇,雙方都是一怔。
陶弘景已經二十年沒有下山了,說起來,兩人雖然書信不絕,但已經足足有二十年沒見。
二十年前,蕭衍正值壯年,剛剛建立大梁,膝下又有了子嗣數人,正是意氣風發,想要大展宏圖的時候
二十年後,曾經雄心勃勃的英主已經變成了頭發花白的老人,而那位清瘦孤高的老道士,頭發卻依然漆黑,絲毫不見老態。
歲月似乎已經從陶弘景身上剝離了。
“二十年了……”
蕭衍和陶弘景是忘年之交,兩人年輕時在建康就是摯友,如今再次相見,心情都十分複雜。
“陶真人風采依舊,朕卻已經老了……”
本該是兩人好好敘舊的情景,可是現在情況卻不允許。
“陛下,既然殿下病重,還是先去看看殿下的情況吧。”
陶弘景幾乎是接到書信就下了山,可一路過來無論是入住驛站還是在官道上趕路都不提被人“圍觀”,入城後更是耽誤了太多時間。
他擔心這些“意外”會耽誤了蕭統的病情,主動提出先去看看蕭統。
“是是,朕太高興了,都糊塗了!”
蕭衍牽住陶弘景的袖子,引著他往禪房方向走。
同泰寺之奢華,比茅山上的三清殿也不知要超出凡幾,然而陶弘景絲毫不為外物所擾,一路跟著皇帝穿殿過堂,到了後院僻靜之處。
等入了禪房,見到守在太子身邊的祝英台,兩人倒很平靜,互相頷了頷首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其實不必陶弘景為蕭統把過脈,隻看著他臉上灰敗的氣息,陶弘景就知道太子已經死氣繚繞,無力回天。
但出於慎重,他還是仔細探查過太子身體各方麵的機能,最後才停止了往他身體內送氣,收回了手。
一屋子的醫者都眼巴巴地看著他,想要知道他有什麼“高論”。
其實所有人都看得出太子救不活了,豈止是他的肌肉全部鬆弛,他的五臟六腑也在迅速的衰竭之中,彆說祝英台天天人工呼吸,就算上個呼吸機,心臟要停止跳動了,大羅神仙也救不了。
可沒人敢在皇帝麵前說出結論,每個人都在等著那“萬一”的希望。
這是位從呱呱落地開始就擔任儲君的皇子,是蕭衍親自教導了三十年的孩子,這三十年來,這位太子親政愛民,名聲極好,品德毫無劣跡,作風也簡樸曠達,皇帝的後宮更是簡單,沒有什麼奪嫡之爭。
在見識過魏國的動亂後,也不知有多少人慶幸梁國的□□麵清明,儲位早穩,皇帝身體健朗,後宮還沒有爭寵之事,不會與魏國一樣混亂。
“聽說陶真人來了?陶神仙能救救皇兄嗎?!”
就在陶弘景收回手之時,在隔間值夜了一晚的三皇子蕭綱穿著中衣光著腳就匆忙趕了過來,徑直闖入禪房裡。
“毛毛躁躁,像什麼樣子!”
蕭衍見他披頭散發的闖進來,當即一聲怒吼。
蕭綱這段時間也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委屈,按說早習慣了,可饒是如此,他還是被蕭衍吼得瑟縮了一下,胡亂地整理著頭發。
這一切都看在陶弘景的眼裡。
“三皇子與太子兄友弟恭,這是幸事,陛下不必苛責。”
陶弘景心中惋惜,對著皇帝微微拱手。
“陛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這便是要單獨談事了。
和一位內家高手私下共處一室其實是很危險的,尤其他還精通醫術和毒術,可對兒子的關切和對陶弘景的信任此時處於上風,讓蕭衍幾乎沒有怎麼猶豫,就請了陶弘景去了緊鄰的隔壁。
所有人都想知道陶真人會跟皇帝說什麼,就連三皇子蕭綱都一聲不吭,屏住呼吸,靜靜聽著隔壁的動靜。
很快的,那邊似乎有了什麼爭執,他們聽見皇帝大聲地高喊著“不”,然後便是一陣死一樣的靜默。
三皇子蕭綱不安地絞動手指,摳的自己食指都出了血卻不自知;
梁山伯和祝英台對視一眼,眼中皆是沉重,看向病床上已經昏迷了三天的太子蕭統。
屋子裡終於有太醫受不了這壓抑的氣氛,開始不安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一方麵期望著陶弘景能有什麼救命的法子,可理智又覺得不可能。
就這樣寂靜了好一會兒,蕭衍終於攜著陶弘景的手從隔間出來,眼中熱淚盈眶。
“三郎,你親自出去一趟,詔東宮三師、三少、詹事、門下典書、家令、三仆,左右衛率,左右監門入寺。”
蕭衍一張口,便讓所有人吃了一驚。
三皇子蕭綱更是不知所措地抬起頭,像是鴨子聽雷一般“啊”了一聲。
“啊什麼!我讓你去將東宮官員召來,立刻!馬上!一個時辰之內不能入寺的,以後就也不要入朝了!”
蕭衍疾言厲色地直斥,也不知道說的是官員不用入朝了,還是他不用入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