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在東館裡人緣不錯,本來嘛,雖說都有競爭,但像他這樣特彆出類拔萃的,反倒不容易招嫉恨了,最多有些心裡較勁。
所以看到他來了往裡麵擠,人人都願意賣他個麵子,任由他擠到前麵。
可他站在前麵就不走了,這算是個什麼事?
“那個,馬兄,勞煩讓讓?”
一位士子猶豫著商量。
“你擋了我的字了!”
馬文才站在滿滿一牆的字前,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底發脹,連人都氣的直哆嗦,莫說讓一讓了,誰都沒辦法讓他動上一分。
這就是她說的好好反省?
這就是她說的從此以後學習他們的規矩,再也不亂來了?
他那晚那般操心,讓她多想想,就想出一牆這個?
嘭!
馬文才伸出拳頭,狠狠在牆上錘了一記。
“我的天!”
“馬兄你乾什麼!”
“我們的字!”
一時間,驚呼聲此起彼伏,他們還以為馬文才發了瘋要把字毀了,一群人蜂擁而上,簇擁著把馬文才拉到了旁邊。
“我才想問,你們在做什麼!”
馬文才勉強保持著風度,看著麵前一排排在牆前擺著書案和蒲團的同窗,他甚至還在人堆裡發現了一群年輕的講士,大概是自持身份沒有靠前,剛剛他看到那一群人,便是圍在最外圍站著的講士和助教們。
“馬兄,我們知道你對祝英台有點意見,那也不必連他的字都看不得啊!”顧烜皺著眉道:“難得見到這樣好的字,我們得趁著下雨之前臨摹下來,否則就見不到了。”
果然是祝英台。
他就知道這樣的衛體除了祝英台外,整個學館裡沒第二個人寫的出來。
但凡男人大多都練鐘、王之體,誰會獨獨練衛夫人的字帖?
“你們是在臨字,那這些人呢……”馬文才隻覺得額頭都在突突,他指了指爬到圍牆上不知道在乾什麼的一群壯漢。
“哦,這個啊,這是我們幾個找的匠人,給這段圍牆加個頂,免得下雨刮風把牆上的字給毀了。”
顧烜不以為然地說,“雖說粗鄙了點,但手腳都很輕巧,不會弄壞了字的,馬兄不必擔心。”
誰擔心你弄沒弄壞字!
他就知道那夢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必定是有什麼警示之意,果不其然,現在人人都有了她的字跡……
馬文才簡直快要瘋了。
等等,人人都有了她的字跡?
馬文才眼神一掃,大致看了看書牆前臨字之人,好家夥,甲舍倒有大半都坐在了這裡。
沒來的,大多是和傅歧一樣誌不在此的。
“梁山伯一定是看到了,卻沒有明說……”
馬文才臉色難看。
他為何不明說?
怕他一氣之下把祝英台打死嗎?
看到馬文才在看牆上的字,顧烜以為他也被祝英台的字折服了,歎息道:“他小小年紀,看起來也瘦弱的很,怎麼一筆字寫的如此有筋有骨?我向來不服彆人,可這字,再給我幾年,我也寫不出來……”
馬文才先前並沒有細看這字,腦子裡都給自己那天做的噩夢塞滿了,如今聽到顧烜如此一說,頓時愕然,仰起頭來仔仔細細地去看這一牆的文字。
又是儒行!
他皺起眉。
還是一樣的筆跡,但從一開篇起,便有了些什麼不同的感受。
初初從字中還能感受到抑鬱悲憤之氣,到了中段,這字卻銀鉤鐵畫,猶如利劍出鞘,讓人感受到一股森然之意。
可越到結尾,那股鋒銳便越漸圓潤,慢慢的,一切鋒芒儘斂,卻讓越發讓人覺得淵渟嶽峙,難掩心中震撼。
如果看到這裡,馬文才還不知道祝英台把衛體大成了,他就是個蠢蛋。
“發生了什麼……”馬文才又一次感受到了天才帶來的壓力,驚得倒退了幾步,“隻不過是一晚……”
“是啊,隻不過是一晚,便讓我等自慚形穢,隻覺得天差地彆。”
顧烜苦笑道:“不瞞馬兄,我剛剛想臨祝英台的字,可怎麼臨摹都不得要領,不是多肉,就是少筋,簡直是東施效顰,現在都不敢提筆了。”
這也是他為什麼還有時間和馬文才搭話的原因。
馬文才看著滿牆儒行,仿佛看到了什麼怪物正從其中爬了出來,他扭過頭,眼神銳利地望著顧烜:“你看到她寫的嗎?她寫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我看著他寫的啊,沒發生什麼。”
顧烜見馬文才吃驚,心中倒有些愉悅。
終於也有人能夠打擊到這種天之驕子,果然讓人心裡平衡多了。
他想了想,突然想到一個。
“如果說真有什麼奇怪的話,祝英台擲筆的時候,說了句——‘世人皆知衛夫人,可有知李夫人者?’”
世人皆知衛夫人,可有知李夫人者?
顧烜一句轉述,讓馬文才心頭大震,再看著滿地書牆前臨摹的士人,他終於認了命。
這祝英台答應他的沒錯,她確實是準備要改了……
可她不是想韜光隱晦,而是想要做衛夫人。
衛夫人何人?那是以一杆毫筆震動士門,讓人心悅誠服,從此隻稱呼她本姓“衛夫人”的女人。
連王謝之家見到她,也隻是恭恭敬敬地喊她一聲“衛先生”,從不用夫家姓氏冠之。
正因為她並不是因夫而貴,世人不願將她與其夫李矩共提。
是衛夫人而不是李夫人,即便她出入內外,卻無人敢說她不守規矩。
那可是連天子都召之求字的女人!
“祝英台好大的野心!”
馬文才一聲冷笑,再也不看這書牆一眼,掉頭就走。
“馬兄,你說什麼?喂……”
顧烜看著馬文才怒氣衝衝走遠的身影,心裡七上八下。
“壞了,聽聞他和祝英台關係時好時壞,不是要去找他麻煩吧……”
希望祝英台平安無事,這可是能和傅歧打的不分上下的人呐!
***
馬文才走的急,沒有像往常一樣有風雨雷電跟著,此時又是在上課的時候,所以當他到了西館的時候,竟沒有幾個人發現他來了。
他也是腦子壞了,竟然忘了自己是臨時跑出來的,這時候來西館,隻有等到中午課完了才能見到祝英台。
但他馬文才會是那種在門口乖乖等著,直到所有人下課的人嗎?
於是乎,在馬文才文質彬彬地向講士“問好”,然後在全課室裡學子驚慌的眼神中,馬文才丟下一句“祝英台似乎是身體不適我帶他回去休息”,就這麼一把將熟睡中的祝英台從書案上拉了起來,往外拽去。
拉了起來!
祝英台迷迷糊糊中隻覺得一股大力襲來,而後整個人就被拖著往外走,隻能反射性地抓住身邊可以支撐的東西,結果抓到的卻是書案。
一時間,課室中就出現了馬文才拉祝英台,祝英台提著書案的滑稽樣子,有些人忍不住就笑出聲來。
“你撒手!”
馬文才先開始還不知道有人笑什麼,等扭頭一看,簡直要氣死。
她端著書案要去哪裡?
乾架嗎?
給她張榻也打不過他!
上課的講士原本以為,這馬文才是收到祝英台身體不適的消息,出於同住之誼過來接他的,可現在一看,這哪裡像是來帶人回去休息,倒像是山賊大王去強搶民女,隻能硬著頭皮在後麵追了幾步。
“馬文才,這樣不好吧?等他把課上完,我看他還算……”
“先生,你見過被人這樣拉著抱著書案還能睡的人嗎?”馬文才氣極反笑,指了指眼睛還是半睜半閉的祝英台。
“她這樣不需要休息?”
“是,是需要休息……”
嗚嗚嗚嗚嗚,這馬文才的眼神好嚇人!
年輕的講士慫了,眼睜睜看著馬文才“拔”下祝英台手中的書案,像牽著驢一樣把祝英台牽了出去。
他一路牽著祝英台出了西館,看到祝英台走著路都能睡,馬文才也是心塞。
他昨天也沒休息好,先是睡著了就做亂七八糟的夢,而後遇見劉有助偷字,再然後拽著劉有助走了,還要去找館主說明情況,將大事化小,等到睡下的時候,天都亮了。
就是這樣,他也沒睡到她這樣!
馬文才看著祝英台嘴角一片口水痕跡,手臂一顫,像是甩開什麼臟東西一般將祝英台甩了開來,隻覺得自己瘋了。
不是瘋了,為何要自己給自己找這麼多麻煩?
祝英台昏昏沉沉裡被拉著跑,踉蹌了好多下,腳踝已經有些發疼,又被馬文才這麼一甩,一頭撞在樹上,終於清醒了過來。
“嘶……”
她按著頭,莫名其妙地四下張望,一下子就看到了麵前板著臭臉的馬文才。
呸呸呸,她怎麼能覺得他是臭臉呢?
他現在是說不出的麵目可愛!
“馬文才,你怎麼在這裡!”她笑的高興極了:“我已經知道了劉有助的事情,謝謝你放他一條生路!”
“我來這裡不是跟你說這個!”
馬文才完全不想提劉有助的事情。
“甲舍門外的牆怎麼回事?等等,你的眼睛又是怎麼回事?”
怎麼腫的跟桃子一樣!
“咦?你這麼快就知道了?什麼我的眼睛?”祝英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恍然大悟:“哦,大概昨夜哭的太厲害,腫了吧。”
馬文才將她拽出西館,原本是想“興師問罪”的,畢竟她居然做出這等驚世駭俗之事來。
可當他看到她眼睛紅腫、麵容委頓的模樣,胸中的火氣卻突然消了幾分。
她和他畢竟不同,他已經兩世為人,加起來的年紀都足夠做她的父親,可她,不過才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罷了……
祝家莊自成一國,莊內莊外極少溝通,她的父親在祝家莊就是天,是至高無上不容違抗的宗主,莊外猶如荒野,像她這樣的女子敢走出莊園獨自求學,就已經是極為有勇氣的了。
可要說閱曆,恐怕連傅歧都不及。
遇到昨夜這種事情,以為自己害死了人,她又是女子,哭上一夜,實在是太平常了。
罷了,給她留點臉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