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華牽著大黑來到馬文才身前的時候,可謂是神清氣爽,龍行虎步,幾乎人人都能感受到他那種從四肢五骸裡散發出的痛快。
雖說南朝輕鄙武人,但那隻是在婚嫁和一些社會活動中出現歧視,在私交時大部分人不會明麵上去得罪侮辱他們,並不是因為怕他們出手打人,而是他們的身上有一種和當下社會完全相反的“氣”,他們明明白白知道這種“氣”是支撐他們繼續存亡的關鍵,卻又得不避之不及。
就像是人性都趨向光明,卻又怕被火焰灼燒了身體。
時人清談,武人務實;
時人隱居,武人拚搏;
時人重文,武人尚武;
時人頹喪,武人熱情;
牽著馬走在會稽學館裡的姚華,身上有一種傅歧都沒有的俊爽風姿。
在南朝的許多大家公子,包括馬文才甚至比馬文才地位更高之人,都像是姚華身邊的馬一樣,周身被無形的籠頭所束縛,這是他們生來帶來的束縛,輕易不可解開。
但姚華策馬奔馳的氣質卻如鬆下颯颯之風,清俊悠長,讓人不由得生出向往,也想如此恣意放達一回。
馬文才已經血脈齎張,為姚華,也為自己,但他還是強忍著胸中噴薄而出的豪情,強逼著自己正常地對待麵前的牽馬之人。
姚華也感受到馬文才有哪裡不太一樣了,這種不一樣,讓他給人的感覺從之前彬彬有禮猶如“樣板式”造出來的大家公子,變成了讓人覺得有些鮮活的可以相交之人。
所以姚華真心實意的撫摸著身側的“火伴”,向著馬文才道謝。
“真的是萬分感謝,我一觸碰到大黑就知道你所言不虛,它被照顧的極好,半點也沒有折損往日的銳氣。僅此一條,你便是我的恩人,我欠你一個極大的人情,他日必定奉還!”
“那在下就先腆著臉謝過了。”
馬文才雖解開了往日的心結,但本性卻沒有改變,隻要是便宜,哪怕是口頭承諾那也是不會放過的,更彆說武人欠了他人情比士子欠他有更多好處,立刻喜滋滋地受了。
“若是以後有需要的地方,必不會假意客氣的。”
姚華笑了笑。
“這是自然。”
看他這麼好說話,馬文才也笑了:“其實看到象龍如此肆意奔跑的樣子,我往日許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也因此解開了死結,這是匹寶馬,遇見它是我的緣分,倒不僅僅是我對它有照顧之恩了。”
他實在喜歡它,在它身上看到了許多自己往日的影子,所以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鬃毛。
大概知道自己的主人會順利回來找到它是因為馬文才的緣故,大黑難得溫馴地毫不動彈,任由馬文才將它光滑的皮毛和飄揚的鬃毛摸了一遍又一遍。
看到馬文才對大黑的喜愛,又聽到他剛剛說的話,姚華不由得生出一絲僥幸之心,厚著臉皮開口:
“既然馬兄如此愛它,就這樣養在廊廄中對它來說也實在是憋悶,能不能……”
“不能。”
馬文才一口打斷了姚華的“妄想”,“現在這馬,還是我的。”
所以它還叫象龍,大黑什麼鬼,他才不要喊!
“那五萬錢,也……”
姚華麵露羞澀,依然還是問了。
他背後的兩位家將都露出不忍直視的表情。
“是,不能減少。”
馬文才硬著心腸,撫摸著大黑濃密的馬鬃,“姚參軍,並不是我貪錢,而是我有不得不在意錢的理由。這十萬錢對你們來說萬分寶貴,對我來說也不是可以一擲千金的資財。你們因為疏忽而造成的錯誤,總不能由我來背負損失,你們說,是不是?”
他們馬家雖然是大戶人家,公中也富裕,但他迫於身份所限,並不能大肆斂財,也不能無緣無故伸手向父母要太多的金錢。
一直以來,他一直隻能依仗著前世的回憶,用一些機遇賺錢。因為怕被父母知道私底下經商或做其他有辱家門的事情,從去年開始,他就以“遊學”的名義出門做自己謀劃的事情,但是也不能做的太出格。
所以他雖沒有一擲千金,也不能奢豪的過日子。他的每一分錢都要花在鋼刃上,為的是日後累積更多的資本。
若逢亂世,多大的世家門閥也會瞬間家破人亡,靠錢買不來安全,但買來一群亡命之徒為他效命卻是可以的。
所以他真沒有一擲千金為一匹自己欣賞的馬大方的本錢。
姚華也沒想過會有那麼順利,若不是擔心兩位家將日後不會跟著她流落街頭,她連厚著臉皮問一問都不會。
見馬文才堅持債務不可減少,更不能提早帶走大黑,姚華有些失望地上前,抱住了大黑的脖子,輕輕地安撫著它。
“好孩子,我知道你想要快點跑起來,可是我現在沒錢把你贖回去,隻能麻煩馬公子暫時照顧你……”
“噗嚕嚕嚕嚕?”
大黑猶如聽懂了一般,鼻子一噴氣,雙耳豎起,扭頭看向姚華。
“誰叫你自己咬爛繩子跑了!”姚華恨鐵不成鋼地捏了下它的耳朵。“給我惹了這麼多麻煩!”
她將大黑放在驛站裡寄養,隻騎了替馬小紅出去,原本想著三五天就回,沒想到就這一下子功夫,大黑在廊廄裡住的不耐,竟咬爛繩子跳出了馬廄。
雖然很快就被找了回來,但也因此引起了那驛官的貪心,想要假戲真做,咬實了是大黑趁夜跑了。
姚華了解大黑的性格,說它咬爛了繩子跑出馬廄到處亂晃是可能的,但是跑的沒影卻不可能,因為她走之前讓它耐心等他來接它,它就必不會跑遠。
聽到姚華的訓斥,大黑剛剛才立起的耳朵馬上就塌了下去,隻是垂頭喪氣,像是脖子有千鈞重一般。
看到愛馬這個樣子,姚華也心有不舍,但這種事越拖越是難受,他抱了抱大黑,滿是眷念依依不舍地將韁繩又遞於了馬文才之手。
“那就有勞馬兄多照看大黑了。”
“好說好說,象龍畢竟現在還是我的馬嘛,哪有糟蹋自己東西的道理。”
馬文才皮笑肉不笑。
你才大黑!
你才象龍!
兩人不甘心的眼神一觸而收,而後又若無其事的各自告辭,渾然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那姚華還了馬,約好錢籌到後相見的細則,便轉身離開。
此時已經是正午時分,一行三人從早上起便在趕路,眼看著會稽學館來去匆匆,有不少富戶出身的學子手中捧著胡餅乾糧,就在廊下或樹下隨意三三兩兩坐下,邊閒聊邊填飽肚子。
他們看著看著,突然也生出饑腸轆轆之感……
學武之人一日三四餐都有的,他們又是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更容易餓。
出門在外辛苦就算了,現在卻有許多人當著他們麵前吃著東西,當然是有些架不住。
他們直走到一處空曠無人之處,才算是勉強忍住了腹中的火燒火灼之感。
“陳思,我們的乾糧還有嗎?”
阿單可憐巴巴地摸了摸肚子。
“我餓啊……”
“吃完了!你今早一個人吃了五個餅,還說反正把馬買回來就可以騎馬去會稽城吃飯,不必留那麼多乾糧。”
陳思硬邦邦回答。
“現在連主公都沒的吃了!”
姚華聞言,耳朵有些發熱,出聲製止陳思再訓阿單:“不怪阿單,是我的錯,一股腦把錢全給了馬文才,現在才囊中羞澀,連吃飯住宿都是個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