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好奇的問過祝母,得到的回答是:
“他們是庶孽,算不得祝家人”。
這時代的嫡庶之分,已經到了情願絕戶斷士都不會讓庶子承爵承祧的地步,而且因為門第的原因,高門不得混淆血統,也禁止嫡母將庶子收入房中為子嗣和收養異姓為子,隻能在直係嫡出親屬中過繼。
梁山伯父親雖然是縣令,但家裡也沒娶過妾,聽到這裡哪裡不知道祝英台身份的貴重,士族高嫁低娶,她對於祝家的重要性,並不在祝家少主之下。
他怎麼還奢望她是庶出,就算她看起來窮酸,帶的下人也少,可能一擲千金,才學又如此出眾的,怎麼會是庶女……
梁山伯心中歎了口氣,再抬起頭來時,眼神已經變得清明。
“祝英台,既然你家學不錯,為何要到會稽學館讀書呢?”
一個女人,會來學館裡和男人們一起混居,這已經不是用“膽大”能形容的了,若非有什麼信念支撐,根本無法解釋。
“你是第二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
祝英台眨了眨眼,緩緩說了那個被割鼻子的少女的經曆。
每當她說起這件事,祝英台的心情總是變得不太好,等說完後,她臉上的笑意也蕩然無存。
“……祝家莊雖好,但自成天地,給外界猶如隔著一層壁壘。我想看看塢牆外的世界,所以就來了。”
她看了看梁山伯,露出了微笑。
“幸虧我來了,能認識你們,我十分幸運。”
“第一個問你這個問題的,是馬兄,對嗎?”
梁山伯問。
祝英台點了點頭。
“那難怪馬兄會饒了劉有助的斬手之罪,又出聲保住了那護衛的手。”
梁山伯喃喃自語。
“什麼保住了護衛的手?”
祝英台好奇地問。
梁山伯抿了抿唇,將今日那護衛後來被要求給個“交代”的事情說了一回,當說到虞舫讓他砍手謝罪時,祝英台倒吸了口氣捂住了嘴。
“所以,馬文才出聲製止了最後沒砍。你又饒了他重罪,讓他吃五十杖作為教訓?”
祝英台有些慶幸地點頭:“還好你精通律法,這樣的處置方式,既不算太過苛刻,也不算婦人之仁,說起來,那護衛遇到你們這樣以德報怨的人,也是他的幸運。”
看著麵前拍著胸口連呼“幸好”的祝英台,梁山伯和煦地一笑。
“看樣子,馬兄對祝兄很是掛心,你的話,他都記著。”
祝英台能認識“梁山伯”,怎麼會隻是她的幸運呢?
那護衛能活下來保住手,又怎是全靠幸運?
能遇見祝英台,明明是他們的幸運才是啊。
他今日不必再看見如同當年一般的砍手場景,不必再背負深重的血債,原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麵前的祝英台。
一點善意的種子,一點“見其生,不欲見其死”的憐憫,會讓人漸漸消去對死亡的麻木。
他微微笑著,對麵的祝英台卻搖了搖頭。
“不是我的功勞。”
祝英台語氣誠懇。
“一個心腸狠毒的人,無論我說什麼,都不會動惻隱之心的,因為他的心裡隻有他自己。馬文才會出聲,是因為他原本就是心地善良的人,你被彆人打成這樣還饒了他,也是因為你是個心懷善念的人。一個人的不忍能影響到彆人,必定是因為那人原本就有這樣的善念。”
“我一直覺得晉律和梁律的量刑太過嚴苛,但有時候看到像是伏安這樣的人,又覺得不嚴苛,恐怕世道會更亂。大概你說的對,律法是死的,律例卻是活的,對待不同的人,也許有不同的例子可尋。”
祝英台表情嚴肅,“所以我才要去乙科,我也要和你一樣,好好去學律法,下次再遇見這樣的事,就知道究竟該怎樣在律例的變通下給彆人一條活路。”
“和我一樣,好好學律法?”
梁山伯看著眼前語氣鏗鏘的祝英台,苦澀一笑:“不是這樣的,我沒有你那麼崇高的理由,家父是縣令,我是吏門出身,自然要學好律法。”
“我之前,連看一眼《晉律》都覺得辣眼睛。”祝英台說,“我是士族,尚且覺得這些律令如此殘酷,你身為寒門,看到律例裡對士庶的量刑如此天壤之彆,看到律法之中對寒門視如芥子,卻依舊學了下去,並且可以根據自己的判斷運用它們,我覺得這並不僅僅是因為你出身吏門的緣故。”
祝英台想起那個琉璃子。
“你曾用律法的力量去約束仇三這樣的孩子,也曾用律法的殘酷引動了馬文才的惻隱之心,如果你不是個精通律法的寒門,今日仇三已經下了牢獄,劉有助也會毫無名譽的死去……”
劉有助死了,可他從不是以罪人的身份死的,也沒有連累到任何親鄰。
“在你身上,我曾看到了自己的傲慢和偏見,還有那些天真的自以為是,我覺得看到那些黑暗的東西都會讓我變得肮臟,可你為了幫助更多同樣處境的人,而甘願學習這些不公平的東西,難道不也是一種仁義嗎?”
祝英台心中有許多想法,可對著馬文才,有些話她並不能說,因為馬文才隻會把她當做叛逆,最後給兩人都徒增煩惱。
但她知道梁山伯不同,梁山伯像是一顆被苦難磨礪過的珍珠,內心柔軟豁達,能夠接受任何荒謬的、不符合她身份的言論。
“所以劉有助出事後,我才決定去讀乙科。我從你這裡知道了律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端看學會的人怎麼運用它。下次再遇見伏安這樣的人,我就不必驚慌失措地問自己‘我該怎麼辦’,對這種人的憐憫,就是對劉有助和我這樣心軟之人的殘忍。時至今日,我還是覺得這些刑罰太重了,但我以後會把《梁律》當成自衛的工具,不會去濫用它。”
祝英台的話,讓梁山伯心頭慚愧,因為他根本沒想到隻不過是點頭之交的祝英台,在心中居然這樣高看與他。
這是一種人格上的平等和尊重,祝英台是把他當做一個值得學習的人,而不是一個“有些聰明的寒門”來看待的。
這讓已經習慣了士族居高零下的梁山伯甚至有些受寵若驚,即便他善言多謀,此刻也隻能愣愣地聽著,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覺得我改變了馬文才,我實在是太慚愧了,因為馬文才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受到你的影響更大。”
“劉有助偷字時,我的哭喊改變了什麼嗎?最後讓馬文才改變主意的,是你敘述的過去、是老館主仁義的風骨。”
“我被人投蛇時,馬文才會幫你,難道是因為我替你求了情嗎?是因為你舍身護我,馬文才認為你沒有嫌疑,才會去做這種和他原本毫無關係的事情。”
“你說你被人圍毆苦苦掙紮時,是孔笙出手製止,難道他也是因為我嗎?哪裡有這樣的事情!就連虞舫想要息事寧人,也必定是因為你有什麼讓他不得不忌憚的東西。”
祝英台隻是單純,卻不是自以為自己是瑪麗蘇的笨蛋。
“一直以來,我總覺得你太過妄自菲薄,非得靠‘借勢’才去做事情;而馬文才則太過相信自己,從不願向人求助,在彆人還沒知道之前,就已經把事情處理完了,這樣背負的東西實在太重。”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們兩個的性子要能中和一下就好了,所以我一直希望你們能成為好朋友,你們為了同住的事情爭吵的時候,我是真的很難過。”
她的眼睛燦若星子,眼神裡炙熱的光芒甚至讓人覺得有些詭異。
梁山伯莫名地臉紅了紅。
“如果你們能成為知交好友,互相影響,就如同你像我描繪的‘君子之交’,也許我會親眼見到兩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誕生。”
她露出神往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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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不過下一刻,祝英台便自嘲地一笑。
“當然啦,我是站著說話腰不疼,我比你們還不如,我就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糊塗蛋,除了一腔熱血什麼都沒有。”
“不,不是糊塗蛋……”
梁山伯隻覺得心中有什麼在劇烈的沸騰著,它無關情愛,無關利益,無關家國,它僅僅隻是讓其他人覺得微不足道的什麼東西。
“我要成為和父親一樣了不起的縣令!”
那東西曾被他的父親放在了那裡,又隨著父親的死去被他親手掩埋。
馬文才曾問他,想要什麼。
那時候,他回答的是——“我想成為侍禦使”。
這已經算不得什麼高遠的誌向,然而最初的他,誌向更加普通。
最初的他,想要得到的,不過是和父親一樣,能在士門之下護庇更多的百姓而已。
“我覺得看到那些黑暗的東西都會讓我變得肮臟,可你為了幫助更多同樣處境的人而甘願踏入黑暗之中,難道不也是一種仁義嗎?”
而這一刻,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現了自己的父親。
為什麼……
為什麼他總是在祝英台身上,看見那些他漸漸遺忘的影子?
“謝謝你。”
梁山伯微笑著,向著祝英台道謝。
“謝我誇你?”
祝英台哈哈大笑。
“不……”
謝謝你……
還我一腔熱血。
為什麼梁山伯是個縣令?咳咳,我隨便腦補了下,不要當真啊。
小劇場:
謝謝你,還我一腔熱血。
馬文才:(咬牙切齒)熱血?哼哼,等會你就要還她一床熱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