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要去浮山堰的消息很快在甲生之中流傳,不為彆的,而是因為馬家來了不少人在山腳下馬家的小院裡待命,據下山打探的學子說,其中有護衛有力士有車隊,一副要長途跋涉的樣子。
有人好奇去問馬文才,也得到了肯定的答複——馬文才認為遊學也是增長見聞很重要的一種方式,浮山堰出事,恰巧他祖產有不少在淮南郡,一來巡視受災情況,二來便是去遊學看看人間疾苦。
這話放在彆人身上恐怕要被人嗤之以鼻,要是祝英台這樣的人用後世的話來形容,就是各種“作秀”,就是各種“刷存在感”,可因為做出這種事的是馬文才,這理由竟人人都信。
且不說一開始浮山堰受災他就表現出非同尋常的關切,就憑他祖母的產業是他在打理這一項,如果不處理好了,馬文才日後經營家業的能力就要被質疑;更彆說有了劉有助和幫助梁山伯等事,整個會稽學館的人都認為馬文才就是那種麵冷心熱的君子,浮山堰受了災,去看看家中產業是假,去淮南郡為自家的佃戶和百姓散糧賑災是真。
寒生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崇拜敬愛一個人的時候,不必什麼理由他們自己就能給你按上各種美化後的原因,可一旦討厭你,就連你中午多吃了頓飯都會被當成“炫富”。
馬文才就遇見了這種情況,自從山下有馬家人來了的消息“一不小心”走漏了,他走在學館裡就會遇見各種各樣奇怪的人。
“馬公子,我姑母家就在浮山堰地區,住在……&¥%#,這是地址,能否‘順路’去看看,看看我姑母家可安好?”
一個靦腆的學生躬著身遞來一張方勝形狀的紙片,上麵大概寫著住址名諱和特征等信息,也寫了一些關心姑母家親戚的話,為了方便馬文才攜帶,還按照時下的習慣疊成了小物。
馬文才一路上已經遇見了許多這樣的人,從他一開始遇見乙科的同窗沒抹開麵子收了以後,幾乎整個會稽學館裡家中有親友的人都開始遞“家信”了。
“……”
馬文才腳步一頓,難掩煩躁地閉了閉眼,但還是微不可見的點了頭。
他身後的風雨雷電一早過來早已經輕車熟路,收了他的信紙。
“馬公子,謝謝你,謝謝你!我就知道你和其他士子不一樣,你是個好人!”
那靦腆的公子幾乎喜不自禁,感激到聲音都有哽咽。
什麼叫和其他士子不一樣!
給他招恨嗎?
馬文才連接話都懶得接,繼續維持了他一貫的冷傲架勢,見侍從接了書信立刻跟著去賀革院子的方向。
“主人,越接越多了。”
疾風有些為難地看著馬文才,因為信件太多,他隻能脫下外袍兜著。
“真要去送,會耽誤行程吧?”
“誰說我去送?”
馬文才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說道。
“我隻是接了,我又沒說我一定送去。”
疾風“哦”了一聲,看著自家主子的背影,有些欲言又止地問:“主人,家中來人了嗎?為什麼山下來的那些侍衛,我們一個都不認得?”
聽到疾風說起此事,細雨也跟著發出了質疑:“是啊,主人,您要去淮南郡,家中知道嗎?是不是要遞信說一聲?”
他們心中對馬文才對外說的借口將信將疑,且不說淮南郡裡馬文才祖母的田產雖然不少,但馬家原本就不靠田地經營公中,馬文才沒必要冒險去一趟浮山堰。
就說家中真的知道他要去浮山堰,以主母對他重視的性子,哪怕田全淹了都不會讓他去的,更彆說一點消息都沒有。
“你們彆管,我自有理由。這一路上你們就跟好我,遇見什麼奇怪的事情也彆多問就是。”
馬文才知道風雨雷電隻效忠於自己,問這些問題隻是擔心他的安全,所以也不怕他們跟他娘“告狀”,隻隨口解釋著。
“等我們出發了,我自然會寫信回去說明原委的,沿途也會捎信回去報平安。”
他這話幾乎就是告諸幾人那些人確實不是家中的人,風雨雷電臉上露出不安的表情,卻隻能互相交換了個眼色,沒敢開口勸什麼。
他們這主人從小就有主見又主意大,他做出的決定即便是太守都很少反對,當初不去國子學來什麼會稽學館,所有人都覺得馬文才瘋了,太守連原因都沒問,就開始為他寫薦書、安排妥當入學的事情。
他們四個,隻能做好該做的事情。
賀館主早上也已經“回”了館,一回來就急急忙忙召馬文才過去,許多人都猜測是跟去浮山堰有關,所以那些送信的才能在馬文才去賀革小院的路上“堵”他。
在一路不知道打發了多少明裡暗裡打探消息、請他捎帶東西、想要問問是不是知道去浮山堰有什麼好處的各色人等後,馬文才終於“順利”的到達了賀革的院子。
但這時的他,早已經被一路過來各種莫名其妙的狀況弄得心煩氣躁,隨時都能發火了。
等他到了地方,賀革的兩個書童若愚和若拙早已經等在了門口,見他來了忙不迭地上前:
“馬公子,你總算是來了,館主等了你多時。你等等,我這就去通報。”
“通報,不如我直接……”
他還沒說完,若拙已經腿腳極快地奔入了院中,哪裡有一點“拙”的樣子?
沒一會兒,賀革已經換了外出的衣服跟著若拙出來,見到馬文才來了也不多解釋,丟下一句“跟我走”,引著馬文才就往隔壁而去。
隔壁住著褚向和徐之敬這兩位跟在賀革門下讀書的士生,褚向是因為長得太好性子又內向,不願住在學舍裡,徐之敬則是不想和庶人混居,兩人都單獨占著一個客院。
“徐家早上送了信來,送信的使者被徐之敬趕出去了,那信使無奈之下隻能找到我,求我設法讓徐之敬前往梁郡。”賀革頭痛道:“我原本想要你跟著子雲先生,越不顯眼越好,可哪裡想著這麼巧,所有事情都撞到一起去了。”
“先生,到底發生了什麼?”
馬文才驚訝極了:“梁郡就在水災中心,現在還不知道什麼樣子,徐家為何要讓徐兄前往梁郡?”
風雨雷電聽到他去淮南郡都不安成那樣,這淮南郡離出事的浮山堰還有一段距離,梁郡就幾乎已經在壽陽腳下了,就算沒什麼事,被魏國人抓到也不是開玩笑的!
徐家瘋了嗎?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信我沒看,隻聽徐家來人說,浮山堰地區有人發現瘟疫,上報給當地官府卻再無音訊,所以求助到丹陽徐家去了。”
賀革歎氣:“那信使為送信跑的人都虛脫了,一條命去了半條,我哪裡能敷衍,可又召了你來,不好把你丟在那裡,所以等著你來。你要有什麼法子勸勸徐之敬,也是救命的功德,哎……”
如果出現瘟疫的地方是梁郡,那就能理解為什麼官府沒人願意管。自從浮山堰開始修建後,壽陽附近的梁郡就變成了棄地,有能力的青壯早就拋離故土去了彆處,留下的都是無法搬走的老弱婦孺。
浮山堰未崩潰時,已經蓄水蓄了四個多月,壽陽附近全部都被淹完了,連壽陽城裡都有水,魏國人和蕭寶夤用兩年的時間在地勢最高的八公山建新城和新寨,將壽陽附近可能會被水淹到地方的村落城鎮裡的人,全部遷到了八公山上,所以壽陽周圍淹成了一片死地,除了損失了不少良田以外,對魏國卻幾乎沒有太大的損失。
但處在壽陽附近的梁郡、鐘離郡地方卻幾乎是直接被水衝沒了,水往東流,越是下遊越是淒慘,上遊的屍體堆積在下遊的河穀、河川之間無人清理,最近連魚價都賤了一半,可見當地已經成了什麼樣子,
若不是現在已經天涼,怕早就有疫情蔓延了。
現在才說發現有瘟疫,已經是萬幸,隻能感激老天尚給凡人一條活路,沒讓盛夏汛期發生暴雨潰堤,否則要是烈日之下,屍體腐爛之後,恐怕連水都喝不得。
馬文才雖然願意送陳慶之前往浮山堰地區,可去的地方都是安全的,聽賀革的意思,是要勸徐之敬跟隨徐家人一起前往查探瘟疫情況,說不得還要求子雲先生捎帶一程,所以才說“哪裡想著這麼巧,所有事情都撞到一起去了。”
子雲先生不會也跟著去看看疫情吧?如果真是這樣,就頭痛了……
馬文才重活一回,最是惜命,一想到要去瘟疫之地,心中已決定等會兒束手旁觀,絕不勸徐之敬一句。
賀革哪裡知道弟子是這麼想的,在他的心目中,馬文才不但德行高尚,還有一顆為國為民之心,所以還特意帶著馬文才來一起勸人。
賀革親自來見,徐家的刀衛當然不會攔著,聽到先生來了,徐之敬也不敢怠慢,連忙出來迎接,當看到馬文才時還愣了一下。
“不知先生來找學生,所為何事?”
“徐家來給你送信的那門人,是從淮河南岸一路騎馬跑回來的,大腿和臀部已經全部爛了。徐之敬,即便你不以醫者自居,君子卻要有仁心,你怎麼能直接把他轟出去?”
賀革幾乎是厲聲訓斥。
聽到賀革所言,徐之敬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垮下臉低聲道:“先生,雖然我尊敬您的才德,但這是我的家事,卻不必向先生解釋。”
“家事?梁郡出現瘟疫,正在往東邊蔓延,丹陽徐府已經全府出動,連徐家還在學醫的門徒都去了,即便是家事,你也該和家人共進退才是!”
賀革痛心疾首。
“出現瘟疫就該及時上報官府,無論是治病也好,疏散百姓也好,都是官府應該做的事情,我徐家何德何能要將人間疾苦一肩扛起?官府都不管,我徐家能管什麼?我知道他們都去了,但我不去。”
徐之敬有些煩躁起來,看著賀革的神情也沒之前那麼恭敬:“先生,即便你是我的先生,勉強我去做我不願意的事,難道不是一種仗勢欺人嗎?”
“官府若管,又何必勞動你丹陽醫家一門白身!就是因梁郡如今落在在魏國之手,進出梁郡如果被發現是梁國官員都會視同奸細有生命危險,白身反倒容易便宜行事,所以建康才不好派出醫官。你祖父之弟徐謇當年便是因此被掠入北朝,至今沒有回返故地,不是嗎?”
賀革和徐之敬這一支是世交,對徐家的事情十分清楚,他一說到此事,徐之敬臉色立刻變得不好。
這幾乎是徐家的遺憾和恥辱。當年青州被魏國攻占,戰死者眾多致使發生瘟疫,徐謇不顧兄長阻攔前往青州,因亮出醫官身份試圖進疫區救治被俘虜的宋國將士,而被魏國所掠。
他祖父掛念身在北魏的胞弟掛念了一輩子,徐謇被掠到魏國之後,他的祖父至死都再沒有見到他一麵。
“東海徐家子弟幾乎都出仕朝中,唯有你這一支因故白身,你父親方才接到消息立刻領弟子前往梁郡查明瘟疫源頭。”
賀革皺眉,“兩國如今正在交戰,浮山堰又出了事,隻要有一點不對讓魏國找到理由,說不得北方就會趁機南伐。瘟疫要蔓延死亡慘重,誰也不知道魏國會不會大軍南下趁虛而入。你父親怕是因為擔心這個,才又重新出山。如今他派出門人召集徐家子弟入災地,顯然情況已經到了極為緊急的時候。”
馬文才原本閒閒地站在兩人身後,聽著賀革勸說徐之敬,大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之態,可聽到這裡時,馬文才卻愣了。
賀革雖然是大儒,才乾也不差,卻並沒有政治能力,也沒有什麼大局上的天賦,否則也不會隻是做個館主,早已經出仕為官。
賀家這幾代的名儒都似乎有這方麵的缺憾,雖然都是正人君子,卻並不關心政治,也沒有和人爭鬥的心思。
然而賀革在勸說徐之敬時,卻引用了“南北之戰一觸即發”這樣的戰略大局。而他之前明明說自己沒看到信,現在樁樁句句又像是親眼見到了徐雄為何要如此犧牲前往疫區,條理清晰邏輯周整到讓馬文才意外。
不過片刻間,馬文才就明白了過來。
既然子雲先生現在留在館中,也許就住在賀館主的小院裡,信使來求助的時候說不得就在當場,這一番分析,應該出自子雲先生之手。
這也就能明白為什麼賀館主的院外還有人把守,賀革甚至親自來勸說弟子前往梁郡,而且和他言語間隱隱有讓徐之敬跟他們一起上路的意思。
賀館主根本無法做主這次北上的行程,若不是子雲先生已經同意並確定,先生又怎麼能冒著暴露子雲先生身份的危險,突然插個外人進來?
難道南北形式真的已經嚴峻到這種地步了?
馬文才心中既疑惑又惶恐。前世南北沒有打起來,是因為北方的胡太後是個蠢貨,國中反對的聲音又太大,她不敢分出軍權給宗室去南伐,所以沒有乘勝追擊。
可如今他重生一次,百般阻撓之下也隻是讓浮山堰晚了兩年時間才建。這兩年對南方沒有太大變化,可已經足夠北方的胡太後壓下許多反對自己的聲音。
她現在臨朝稱製權傾朝野,已經沒有了最初時的如履薄冰,會不會為了讓自己聲威更進一步,而發動南伐?
畢竟若她想再更進一步,在北魏這種鮮卑人統治的國家,光有文治沒有武功是不行的。
如果南方瘟疫蔓延開,不必敵人大局攻來,梁國就已經虛弱不堪。更彆說萬頃田地被毀,糧草不濟,而壽陽附近本來就駐紮著隨時可以南下的大軍……
曆史是會按照他前世一般進行著,還是拐個彎朝著另一個可怕的方向前進?
“逆天改命”卻一事無成,經曆過好幾次打擊的馬文才已經不能確定了,越想越是害怕,鼻尖冷汗直冒,幾乎心驚肉跳。
這邊賀革和徐之敬的爭執,卻已經到了連“尊師重道”幾個字都已經不複存在的地步。
徐之敬原本性子就偏激,否則也不會發出那樣的誓言,賀革是個性子溫和的,卻對於學生的品德最為看重,兩人現在互相認為對方是錯的,沒有真的吵起來,全因兩人的身份地位並不適合大打出手,否則換了馬文才這麼勸,早就給徐之敬丟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