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會震驚的坐起來,是因為他突然想到之前自己的夢,那個祝英台乾脆地放棄了自己成神機會,於天劫之下救他一命的夢。
那時候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夢到這個,他之前一直覺得這些夢都如祝英台所說的,是白天日有所思,夜裡就會有所夢,說到底,還是他心思太重。
就如他和祝英台住的第一天,祝英台對他說了句“對不起”,那天他就夢見了自己第一次窺見祝英台的時候,梅林裡的祝英台第一次不是蔑視地對他投以一眼,而是認真地跟他說了聲“對不起”。
那時他想,祝英台也是會說“對不起”的嗎?那麼任性到可以隨便放棄自己的生命的人,必定是個本性涼薄的人,居然也會對人說對不起。
再後來,每一次和祝英台相對應的噩夢,必定都有這一世的祝英台為引,幾次下來,若說隻是“巧合”,那也太奇怪了。
而他被五雷轟頂之時,聽到的明明是:
“再活一次吧,去救救我,也救救自己。”
那個冷心冷麵的女人,連成了神以後都可以隨意放棄自己的金身,甚至可能永生不滅的性命,為的,卻隻是讓自己再活一次。
就如同他之前不相信祝英台會對自己道歉一般,馬文才也不覺得祝英台是這樣的聖人,會為了一點愧疚之心就舍棄了自己的金身。
她要是有懷有這樣憐憫心和責任心的人,也就不會在他娶她的那天,一頭撞死在梁山伯的墓碑上了。
所以,那位祝英台,從來為的,都是自己嗎?
為了給自己一個美好的結局,一個不至於徹底崩潰的結局,一個不會必死的結局,所以,作為報酬,順便也解救下他的人生?
“還真是……”
馬文才摸著額間的朱砂痣,眼中笑意冰冷。
“真是無情啊。”
他馬文才,從頭到尾,都沒有被她當成什麼重要的人物吧?
如果說他馬文才隻是個被梁祝傳說坑慘了的可憐蟲,那梁山伯呢?
梁山伯那時候去了哪裡?
既然祝英台成了神仙,沒理由被一起歌頌的梁山伯卻不知蹤影。
還是說,其實世人的歌頌都是一片誤會,其實祝英台對梁山伯的感情,根本沒有到生死不離的地步?
原來都是所有人的一廂情願嗎?
一想到這個,馬文才似乎覺得心頭痛快,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哈哈哈!”
“馬文才,我剛剛說的話很可笑嗎?”
祝英台以為自己訴了衷腸會讓馬文才放下心房來個“互訴”,結果一抬眼看到他笑得鬼畜,忍不住一陣心驚肉跳。
還是她老是說他是好人,把他刺激的變態了?
感覺他的價值觀就是“好人等於濫好人”什麼的……
看著滿臉好奇,情緒還大好的祝英台,馬文才突然覺自己之前糾結那麼多的問題都像是個笑話。
如果他的夢是真的,他重活一回是受了前世祝英台的恩惠,那他不娶祝英台、沒讓她在會稽學館裡眾叛親離,就等於已經改變了她的命運,也已經還了她的恩情。
沒有了那樣可怕的壓力,沒有被士庶兩門以偏頗相待,以祝英台這樣的性子,遲早身邊會聚集許許多多士庶身份的朋友。
沒有前世的孤寂和壓抑,她也沒必要貪戀梁山伯帶來的那一點點慰藉和溫暖。
相反,現在的祝英台就像是一團火焰,讓每個靠近她的人都感受到舒適和她獨有的平和,反倒是內心隱藏著許多負擔的梁山伯會,讓祝英台覺得壓抑。
前世的梁山伯應該經曆也差不多,因為偷字間接連累了五館和老館主,士族和庶族都不能容忍他,就算漸漸表現出他的聰慧,但他身份太過卑微,才華也不見得就及得上祝英台,要改變自己的境遇,反倒沒有身為士門,天然有身份優勢的祝英台容易。
兩個同樣壓抑痛苦的人,在那樣的環境裡,猶如找到了同類,會抱成一團在對方身上汲取勇氣和溫暖似乎也是順理成章。
更彆說這兩人前世共處一室,近水樓台先得月,更容易產生其他情愫。
但這一世,他馬文才的到來,打破了兩人情愫滋生的土壤,而且,如果他沒有刻意對梁山伯說那一番話,也許梁山伯也就把祝英台當成一個如自己這般的點頭之交而已,最多不過就是和傅歧一般成為普通好友。
橫豎梁山伯還不知道祝英台的性彆,而隻要他在一天,梁山伯永遠沒機會和祝英台同居一室。
隻要梁山伯沒有斷袖之癖,兩人之後會產生什麼海誓山盟一頭撞死在墓碑上的感情,簡直是笑話。
他已經還了恩情,也將徹底離開梁祝的宿命,隻要他隱藏好祝英台的身份,讓她安全度過在學館的生活,之後她是選擇成為女富賈,還是就此相夫教子回歸後院,已經不是他該考慮的問題,
此祝英台已經不是彼祝英台,從此他要做的,就隻有……
“天高雲闊,任我馳騁。”
想到這裡,馬文才心中越發暢快。
徹底解開心結的他笑得像是個孩子,一瞬間迸發出來的歡快讓祝英台都收到了驚嚇,裹著被子看著馬文才猶如他被什麼外星人附體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馬文才看著滿臉茫然的祝英台,開懷大笑。
“怎麼跟個瘋子一樣,不會真抽風吧?”
祝英台被他笑得丈二腦袋摸不著頭腦,有些惱羞成怒。
“再笑我生氣了啊!你到底在笑什麼嘛!”
馬文才笑得痛快,再想到自己一直以來鑽進了牛角尖,作繭自縛讓自己又是痛苦又是掙紮,可始作俑者卻一直滿臉無辜。
此時他聽到祝英台有些鬱悶地發問,終於忍不住惡劣一笑,在祝英台羞惱的表情中朗聲說:
“我在笑,剛剛有人說……”
他捏著嗓子,學著祝英台的聲音。
‘我看著自己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姑娘,硬生生被磨礪成了冷傲的性子’。”
“傻姑娘,嗯?”
馬文才用稱得上“邪魅”的表情挑了挑眉,那個“嗯”字千回百轉,抖得祝英台心肝亂顫。
然後,他滿意的看到祝英台突然呆若木雞,僵硬的連身上的被子滑下來了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
看到祝英台的傻樣,馬文才又大笑了起來。
祝英台呆蠢的時候不少,但直接石化成這樣的卻不多,因為距離離得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突然屏住了呼吸,大概已經驚慌到頭腦一片空白。
這種“終於扳回一局”的美好感覺,讓他甚至覺得嗓子沒那麼痛了,哪怕日後嗓子真破了,今天她這蠢樣大概也夠自己腦子裡回放幾個幾百回找找樂子。
“啊!啊!啊!”
半天後,祝英台斷片的大腦終於恢複了能夠思考的功能,發出一陣詭異的啊啊聲,纖長的手指定定指著馬文才不停哆嗦。
“你,你,你聽到了?”
她是有多蠢,直接把自己馬甲給掀了?
啊啊啊啊啊!他剛剛為什麼一直不問,是因為他也沒反應過來嗎?
“嗯,一開始倒是沒想那麼多。”
畢竟他本來就知道她是女的。
“但是你也知道我這人愛琢磨,這一回過頭琢磨,就覺得不對了。”
“我,我,我可以解釋的!”祝英台後背冷汗淋漓的想著解釋的話,“我那是口誤!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一定是困迷糊了……”
她看著馬文才似笑非笑,解釋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覺得這理由實在沒有什麼說服力,又趕緊生硬的打著圓場。
“不,不,我是說,夢裡的我是女的,其實現實裡的我是男的,真的,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做的夢怎麼那麼詭異,所,所以我才說那是噩夢啊!是個女的還不夠噩夢嗎?那個,不是,我是……”
她語無倫次到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不知道幾乎可以稱得上單蠢的自己,要怎麼樣才能讓人精一般的馬文才打消掉他的疑惑。
在自己這麼蠢的自爆馬甲的情況下……
她已經預感到這是無法圓回的謊了,畢竟馬文才那麼聰明,隻要他多想一想,就能想明白許多在她身上不合常理的事情。
而她,笨到連將謊言掰成似是而非的能力都沒有。
這一刻,祝英台幾乎已經絕望了,她難以抑製的開始想象馬文才知道她是女人後會怎麼做。
他這麼守禮,應該立刻揭露她的身份,讓她不能在會稽學館繼續讀書吧?
不,也許他會覺得這樣根本就是有傷風化,直接讓她下船,把她送回祝家莊去,從此她就隻能在那個吃人的地方一直熬到被隨便嫁了……
他剛剛笑得那麼大聲,一定是瞧不起她女人的身份,認為他和一個女人稱兄道弟很可笑吧?
還有那個“等我十年”的承諾,那些會設法和她一起努力,讓她能夠獨立生存的豪言壯語……
就因為她是個女人,就因為她是個女人……
就要全部煙消雲散了嗎?
生為女人,就該承受這些嗎?
祝英台顫抖著身子,低下頭抹起眼淚。
這個才剛剛走出學校,尚未在社會和職場中感受到性彆差異的女孩,卻奇異的在遙遠的古代明白了許多女人都曾有過的迷惑和心酸。
她甚至不敢抬頭,去迎接身份被戳穿後,那刹那間從天堂打入地獄的冷酷命運,隻能鴕鳥一般靠著艙壁,連解釋或重新抓回被子裹住自己的勇氣都消失了。
“怎麼,聽到我知道你是女人後這麼害怕?”
馬文才還像是不夠惡劣似的,雪上加霜的加了這麼一句。
祝英台又瑟縮了一下。
“你女扮男裝來讀書,就該小心點,沒見過心那麼大的,睡覺能睡到男人身上,隨便誰要你閨中的手跡都能送出去。出門隻帶一個侍女,連粗使都沒幾個,如廁沐浴時連看門的都找不到。半夜被庶人摸到屋子裡,居然一點害怕的感覺都沒有,反倒檢出一大堆零零碎碎……”
馬文才終於可以把自己憋在心裡差點憋死的話一口氣說個明白。
“貼身的東西被人偷,騎馬被人抱上馬也沒有不自在,彆說你看起來不像是女人,就算你現在站在其他人麵前說自己是個‘傻姑娘’,也不會有人覺得有你這麼心大的姑娘。”
祝英台本來已經被絕望沒頂了,聽到馬文才大半是揶揄,隻有一小半是訓斥的話,愣愣地抬起了頭。
馬文才的笑容還是帶著那種特有的諷刺和冷傲,他麵對祝英台才特有的毒舌也依舊是那麼犀利,可他說出來的話,卻讓祝英台原本隻是默默滑下的眼淚突然成了斷了線的珠子,越落越多,越落越多。
“你……”
“女扮男裝本來就是冒險的事情,但凡有點腦子都該知道什麼叫謹言慎行,更何況你還是士族,一點點不好的風聲就能毀了你和你自己的家族,可我在你身上從來就看不到有腦子這種東西。”
他的毒舌還在繼續著,麵帶冷笑。“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忍下來的,一邊想要替你家人揍死你、掐死你,省的留著你禍害人間還連累到我,一邊還要提醒自己你是個女人,男人不能恃強淩弱。我將自己硬生生憋到差點得了內傷……”
“馬,馬文才,你怎麼……”祝英台張大了嘴,傻子一樣看著他,“你,你早就知道我是女的?你怎麼知道?”
他怎麼知道?
這是個好問題,說起來,都是命堆出來的教訓。
馬文才當然不能說自己早就知道,他看著祝英台,故意冷哼:“你第一天睡成那樣,都恨不得乾脆把我當墊子了,我能不知道你是女的?”
祝英台“唰”的一下紅了臉,整個人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她本就不是什麼心思縝密的人,馬文才說什麼,她就信了。更何況的她的睡相是“有口皆碑”,連大學那狹窄的單人床都改不了的無可救藥。
於是她就維持著這麼蠢的表情,一邊抽動著臉皮嘴角揚著弧度,一邊不停地掉著眼淚,看著像是個傻子。
“彆的姑娘哭起來梨花帶雨,怎麼你哭起來就是大雨滂沱呢?”
馬文才終於還是心軟,忍不住歎了口氣,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他好像已經習慣這麼安慰她了。
“你放心,我不會到處亂說的。”
他說。
祝英台聞言,哽咽的快要提不起氣,隻知道胡亂點頭。
“這世道對男人尚且不公平,更彆說女人。你是男是女,以前對我來說很重要,但現在……”
他歎氣。
“已經沒那麼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