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是清修的僧人,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諸位施主,早上的麥飯,讓諸位見笑了。”
“能得到大和尚的收留,已經是我等的幸運。”
馬文才真心地道謝。
“若我等找到同伴,必定讓家人重重答謝各位的收容之恩。”
他向來不輕易許諾,這樣道謝,是已經做好了他日要備下重禮感謝的決心。
“這是佛祖庇佑之地,我們不過是同樣被佛祖收容之人。所以是佛祖收留了你們,怎麼能說是我們收留了你,要感激,就感激佛祖吧。”
主持微微笑著,年紀雖大,可一笑就露出一口完整的白牙,讓人看著心情舒暢,料想他年輕之時,談笑便會帶來滿座春風。
說實話,馬文才以前並不喜歡僧人。
今上尊佛,佛門被慣得越發肆無忌憚,各地都有佛門侵占良田,甚至強買強賣之事。
士族也討厭佛門,因為從莊園裡逃跑的蔭戶和佃客若無路可去,總是投入佛門逃避責罰,甚至官員也拿佛門頭疼,因為他們不必交稅,所以常常有想要逃掉徭役和賦稅的壯丁舉家帶著家產投入佛門,隻要得到佛門庇護,連官員們也沒有辦法。
但馬文才卻無法不對麵前一直笑著的長者產生好感,他明顯和那些吃的腦滿腸肥、披著僧衣卻做著和高門士族掠奪人口一樣的事情的僧人不一樣,從他的眼神裡就能看出他是一位堅定而又溫柔敦厚的修行之人。
馬文才在這種包容之前低了頭,雙手合十,誠心實意地又道了謝。
“諸位施主是要去哪兒?我看你們昨日如此狼狽,應該是有什麼變故,這樣上路,可還安全否?”
主持像是問著自家子侄一般自然地問著馬文才。
“我們……”馬文才猶豫了看了身邊的同伴們一眼,見他們並沒有反對,有些猶豫地說道:“我們被歹人撞壞了船,死裡逃生,所以落魄至此。現在……要去盱眙去找其他同伴……”
“盱眙啊,那倒不遠。”
聽到他們去的地方不算什麼偏僻之地,主持也放了心,給他們細心指了路徑,又說:
“你們這樣出門,身上又沒有路引,容易受到盤查,連客店都住不得,一路上想來也不順利。這樣吧,我用寺裡的印鑒給你們出一封條引,你們以替我寺采買的名義上路,就會少了許多波折。若是遇到沒地方住宿的時,找一寺院,將條引給那些僧人看,便能投宿。”
一群少年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收獲,又驚又喜,如此一來,連最難解決的住宿問題都有了辦法,怎能不感激涕零?
老主持見他們歡喜雀躍,心裡也高興,當即去了後麵寫了一封條引,又叫自己的徒弟本塵送了幾套乾淨的中衣和夾衣過來,放了些乾糧和水囊,通通打了個包,給了幾個孩子。
“我看你們也沒什麼洗換衣服,我們是僧人,僧袍並不能給你們,不過這些衣服倒是無妨,你們穿在裡麵,也沒人能看得出是僧衣改的。”
主持怕他們麵淺不好意思拿他們的東西,笑著又解釋:“我們的衣衫鞋襪大多是來自其他人的布施,也有陛下開無遮大會時賜給天下僧尼的。這些東西取自於‘施主’,再用之於‘施主’,這也是佛祖的意思,還請施主們不要推辭。”
馬文才等人看著那一包不小的行囊,竟覺得粗布裹著的包袱在閃閃發光,燒的他們心中火燙。
直到這些少年們被送出了寺門,走出了老遠,抱著包袱的傅歧都還覺得自己在做夢。
“我們莫非是遇見菩薩了?”
傅歧頻頻回頭,不停看向那寺廟。
“等會兒它不會就沒了吧?”
傅歧總覺得這一場經曆就跟那傳說裡什麼菩薩下凡救苦救難似的,隻要救完了人,那寺廟就“嗖”一下沒了,原來一切都是菩薩的法力化作的。
彆說傅歧,就連其他人被傅歧的說法弄的半信半疑,也跟著回頭去看。
可那寺廟一片幽靜祥和,寺旁鬱鬱蔥蔥,顯然那些樹都不是一日栽成的,哪裡是一夜之間變出來的樣子?
梁山伯等人都是原生原長的古人,對於鬼神之事都有些敬畏,祝英台卻是看著西遊記長大的,聞言哈哈笑了起來。
“我們既又不是去取經的和尚,又不是什麼身負重任的命定之人,佛祖菩薩好生生下凡來給我們吃穿乾嘛?”
祝英台看著那一包裹的東西,滿臉感激。
“那就是個好心的和尚,要說是菩薩,也是活菩薩。等我們過了這陣子落魄的時候,重重答謝彆人的好心就是,彆什麼都覺得是老天爺賜的,我們該謝的是人。”
“祝英台說的沒錯。”
馬文才看過了那主持所寫的條引,感慨道:“這位曇隱主持應該是那種隱居清修的高德大僧,一筆鐘體寫的出神入化,出家前恐怕還是位士族。”
傅歧扛著包袱原本想是沾沾“仙氣”,馬文才這麼一說,他就覺得沒意思起來,背著背著就覺得沒勁。
他們遇見了貴人,這一路上竟真的像是有佛祖保佑一般,過的順遂極了。
有了條陳在手,他們雖沒有走官道,但也能順利的找到投宿的地方,尤其是寺廟,也不知道那曇隱主持是什麼來頭,隻要開了廟門的接引僧拿了那條陳進去的,沒有一個不是恭恭敬敬地把他們請入寺裡,哪怕他們沒一個是行腳僧,卻能享受和僧人一樣的待遇掛單。
祝英台曾聽過一首詩,“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可見寺廟數量之多,僧人之受重視。
浮山堰出事,受了這麼大的災,可這沿路的寺廟卻像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寺中來往的僧人都是麵色紅潤儀態閒適。
他們也曾見過來求助的災民,但大多都是在寺前結廬而居,沒人敢擅闖或強求收留。有些寺裡每天會熬一大鍋粥出去,那些聚集在寺前的百姓就靠這一天一頓的粥活著,也不離遠,天天在寺門外叩頭或念經。
這一路下來,除了在野寺裡那頓麥飯,竟沒有哪一間寺廟的飲食再比那個差的了,最不濟清粥小菜,大部分時候投宿,晚上入寺有一頓齋飯,早上離寺還能有一頓乾糧。
“他們過的真充裕啊……”
有一次,那佛寺靠山,提供給他們的齋飯裡竟全是山珍,就連馬文才都不由得歎了一句。
山珍難尋,這時候山裡是真有老虎和猛獸的,哪怕靠山也不是什麼山珍都隨便吃,可因為流民受災後無法生存,就冒著巨大的危險在山中挖出山珍和這間寺廟換取住宿和食物,這寺裡的山珍竟多到連掛單的行腳之人都可以任意食用的地步。
這自然是僧人的善心,可從另一個方麵來想,能有這麼多米糧收容流民,換來這麼多的山珍,這寺廟裡的存糧該有多少?
不過幾十人的寺院,卻能養活幾百的流民,而且並無捉襟見肘之態,那這些寺院尋常時候想必更加寬裕。
這其中的深意,讓梁山伯和馬文才這樣善謀之人不得不多想。
“我每一次踏入寺中,總覺得這便是‘人間淨土’。”
梁山伯看著寺中來去從容的僧人們,突然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他們不必考慮任何俗世的問題,隻要念經拜佛,便自得供奉,就和那些寶殿裡的菩薩一般,享受著人間的香火……”
“可我一踏出寺門,聽見外麵那些流民的痛苦呻/吟,看著他們絕望無助,再想到那些將幼子拋在寺前,生生分離卻隻是希望孩子能夠活條性命的父母,就覺得這人間淨土好像少了些什麼東西。”
梁山伯撫著自己的心口,麵露迷茫。
他再怎麼天縱英才,也不過是個年輕人,見到這樣的時局和態勢,心中雖有觸動,可更多的是疑惑。
而那個每每能為他答疑解惑的長者陳慶之,如今卻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一想到這裡,梁山伯心中更是如墜重石。
其餘幾個少年何嘗不是覺得如此,聞言都表情沉重。他們得到寺廟的庇護原本是高興的,可寺內寺外這樣大的差距反複捶打著他們的內心。
按道理來說,他們能得到寺廟的幫助,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他們也一直覺得這是種幸運。
可每當他們被客氣的接引進寺廟,而那些比他們還要淒慘的流民苦人卻被無情地關在門外,麵露出不甘、絕望和嫉妒的表情時,這些少年的內心著實難受,總覺得他們搶了什麼本該屬於彆人的東西。
畢竟他們有手有腳,能跑能跳,再不濟一路抓魚打獵,也都能活下來,隻不過走的會慢些、辛苦些罷了。
可那些人卻是麵色青黑,餓到皮包骨頭,又或者拖老攜幼,真正需要施舍和周濟之人。
大概是這樣的感覺太過難受,到後來他們商議了一番後,情願冒著風險進了一座不大不小的縣城,用疾風的兩塊金錠換了些銅錢布帛,再也沒有借宿寺中,一路擔驚受怕的沿著官道到了盱眙。
也不知是臨川王抓不到他們死了心,還是有什麼彆的變化,這一路在官道竟然沒有接到盤查,又有寺廟的條引在手,讓他們輕輕鬆鬆進了盱眙城。
輕鬆的像是假的。
等他們一路打聽,按照之前的計劃找到了徐家在盱眙開設的“東海醫館”時,出來迎接他們的人,更是讓馬文才一行人驚喜的當場痛呼出聲。
“子雲先生!”
“先生!”
那站在廳堂裡對他們微笑的,正是之前被臨川王的人馬抓去的陳慶之。
“……那是……”
看著陳慶之身後跟著步出的英武身影,祝英台眼睛瞪得滴流圓,不敢置信地指著那人,表情白癡,聲音也結結巴巴。
“姚姚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