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寶夤約莫是想趁著浮山堰之事向魏國要兵要糧,積聚實力,他本是南齊皇室,投靠魏國是存著複國之心,無奈魏國根本不能完全信任他,雖讓他鎮守南境,可錢糧和人手上的支持遠不及其他幾處邊境大將,連兵馬都是有一半是從魏國腹地調來世代為卒的軍戶,對魏國忠心耿耿,很難收服。
在這種情況下,他自己都要步步為營以免被人彈劾,更彆說趁機積蓄力量以圖他日再起了。
酈道元在這方麵是魏國當仁不讓的權威,他既然說浮山堰很難建成,朝中就沒有把浮山堰太放在心上,將蕭寶夤召入京,給他加封了個“都督東討諸軍事”的官職後,就又讓他去鎮守南境了。
這“都督東討諸軍事”聽起來威風,但隻有打起來的時候才能征集兵馬,修浮山堰又不是打仗,梁國不動兵他也不能拿這個名頭做什麼,除了在京城裡繞了一圈,見了胡太後一麵,竟什麼都沒撈到。
如此一來,蕭寶夤便恨上了酈道元,甚至說出過“終有一日,我要這老賊好看”這樣的話來。
酈道元家並不是小門小戶,本身也是世代官宦,自然不懼怕這樣的“狠話”,而浮山堰也正如酈道元所“預言”的,從一開始修建就屢屢不順,不但遲遲不能合龍,而且修建第一年夏季一場的一場洪水衝走了無數軍民,傷亡慘重,京中就越發不把浮山堰當做什麼威脅了。
可那梁國負責修建浮山堰的康絢是一名能吏,拚著征夫士卒死者十之八/九的損耗,硬生生讓浮山堰合龍了!
這一合龍不得了,眼見壽陽附近三十二城的水位越來越高,魏國也沒辦法再鎮定下來,立刻應了蕭寶夤的請求,不斷增兵、調派役夫,調遣錢糧前往壽陽,讓其一麵在八公山等高處修建工事安置百姓,一麵提防梁國趁機進攻。
為了防禦需要,魏國更是將南境諸城的兵馬指揮權交給了蕭寶夤,讓他能夠調動南方的水軍船舶,一旦真的水淹壽陽,有水軍在手,可以及時進行援救,不至於傷亡慘重。
蕭寶夤至此才真的大權在握,他心中怨恨酈道元,便向朝中上折,以需要向酈道元征詢“水利之事”為由,請求征召酈道元至壽陽觀察水勢,提早對淮水倒灌示警。
任誰都看得出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因為要時刻觀察水勢,必定要離浮山堰極近,一旦浮山堰真的崩潰,第一個淹死的就是酈道元。就算浮山堰沒崩潰,酈道元在一個恨極了他的人手底下謀事,也絕不會是什麼好差事。
酈道元曾信誓旦旦浮山堰不會成,如今浮山堰卻成了,本來就對他名聲有損,加之他昔年耿直得罪過不少豪強貴族,朝中竟沒有多少人回護,連官職都沒有封,就這麼把一介白身的酈道元召去了壽陽。
皇命難違,酈道元以必死之心前往壽陽,原以為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卻沒想到蕭寶夤卻沒有刁難他,真的讓他每日去勘查浮山堰周邊的水情,擔憂壽陽會被水淹。
酈道元原以為蕭寶夤以大局為重,雖曾被軟禁過,卻也放下成見,一心一意為他監督水情,記錄水勢。
他是研究“水道”的大家,自然看出淮河水位雖一直在長,可浮山堰的堰腳卻已經開始根基不穩,隻要再等一陣子,不必管它,這堤壩自己就潰了,便向蕭寶夤道了實情,告訴他不必在向朝中要求增兵,至多三四月,一兩場大雨,這浮山堰就要潰堤。
他道了實情,蕭寶夤卻對他態度大變,堅決不同意他上書朝廷此事,更是派出刺客刺殺於他,想要在他傳出消息之前將他滅口。
酈道元來時就知道這裡是險地,在家中帶了侍衛,也動用了家中所有的關係暗中護他,蕭寶夤刺殺沒得手,隻殺了酈道元的一個侍衛。
酈道元知道蕭寶夤態度前後大變一定是有某種野心,他被牽扯到陰謀之中,又無法抗衡節度南方軍事的蕭寶夤,隻能命門生家人對外傳揚他“勘查水情時落水”,趁夜逃出壽陽。
南方十二城皆受蕭寶夤都督軍事,酈道元斷了北上回魏國的道路,隻能依著兩年前隱姓埋名前往梁國的水道,秘密前往南方避難。
酈道元知道浮山堰的潰堤是遲早之事,也不敢在淮水下遊多留,因為一旦浮山堰潰堤,先殃及的就是淮水下遊地區。
但他畢竟可憐兩岸百姓,所以在逃出壽陽之後製作了蠟丸百枚,南下時拋入淮水之中,希望能對撈上蠟丸之人做出一點預警,但凡有幾戶人家信了,能夠逃出生天,便是積了德。
而後他逃到南邊,卻沒想到此時的梁國已經不是幾年前的梁國了,因為浮山堰成,淮河上遊的水勢無比高漲,能夠走的水路已經沒有多少。
他曆經千辛萬苦過了魏境,到了梁國,整個淮水南岸都在厲兵秣馬,隨時準備等水淹壽陽後大舉發動進攻,對沿途商旅百姓的盤查極為嚴格,酈道元沒有路引和身份鑒證,沒有辦法在梁國容身,哪怕再怎麼不願,為了能夠保住性命,也為了不被當做奸細,隻能鋌而走險,去找了陽平郡的崔廉。
崔廉其實在酈道元尋上門前就得到了漁夫在水中撈出的蠟丸,彆人不認識這蠟丸上的字,他和酈道元相交這麼多年,卻是一眼就能認出來的。
所以在彆人把蠟丸當做古怪之物嗤之以鼻時,崔廉卻心急如焚,派了心腹火速將蠟丸送往京中示警。
因為浮山堰修建的蹊蹺,他也不願彆人知道他和酈道元的“交情”,這送蠟丸的事情是私下裡偷偷送去的,並沒有大張旗鼓。
然而他還沒有得到京中的消息,酈道元就上了,讓崔廉大吃一驚。
因著往日的情分,又因為酈道元受到蕭寶夤的追殺無路可去,崔廉便悄悄安置下了酈道元,對外宣稱是給自己的兒子請來的“先生”,平日教導他們讀書來掩蓋身份。
崔廉自浮山堰起的時候就知道這堤壩成與不成都是禍事,所以一直在偷偷的修建漢堰,想要有一日靠漢堰攔住淮水。
隻是他心中一直沒底,不知道漢堰能不能真的攔得住水勢洶湧的淮水,畢竟那時候淮水已經被浮山堰攔的極高了。
酈道元來了,等於為崔廉送來了最厲害的助手,酈道元雖身為魏國臣子,可畢竟受到崔廉庇護,加之也身在陽平郡,一旦陽平出事他便真無處可去了,便陪同崔廉巡視漢堰,考察水脈,最終得出一個結論:
若真的浮山堰潰,靠漢堰根本攔不住上遊之水,唯有開鑿新渠,將水引入良田,再掘開圍田的堤口,將水灌入洪澤,才能保住漢堰,也保住陽平。
開鑿新渠並不難,南方都是稻田,耕種需要水源,這些士族圍田本就是為了斷水灌溉自家的田地,崔廉要在漢堰上開辟新渠引水,在他們的眼中是利於他們灌溉的,所以崔廉開始開辟新渠時,這些士族不但沒有阻攔,反倒紛紛送來謝禮,感謝他的“德政”。
隻有崔廉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浮山堰一旦潰堤,這些士族就會反應過來他是早早算計了他們,現在有多感激,之後就會加倍的憤恨他,也許還會惹來殺身之禍。
但事情到了這一步,若想要陽平郡上下活命,也唯有如此一拚。
酈道元見他為了百姓甘願冒此大險,心中越發敬重這位好友,想到一座浮山堰會牽扯到兩國這麼多人,也是滿心哀痛。
就在兩人都又恐懼又擔憂著浮山堰崩潰的那一日時,浮山堰上又傳來消息,說是蕭寶夤派兵挖開了浮山堰的一段,將水引入淮澤無人的一段,讓水勢減退了。
在彆人看來,這是蕭寶夤害怕水勢漲的太快淹沒了壽陽,所以破開了浮山堰的一段,以減輕淮水上遊的壓力,可隻有精通水利之人知道,蕭寶夤此舉並沒有減輕壽陽的壓力。
相反,由於淮水被浮山堰攔截,水位暴漲,根基鬆散的浮山堰早已經不堪重負,蕭寶夤挖開浮山堰放水,卻是減緩了浮山堰的重擔,讓原本應該潰堤的浮山堰,又能暫存一段時間。
康絢自然也看出蕭寶夤在上遊破堤對浮山堰有益無害,也並未出兵阻攔,任由他開口泄洪。
趁著浮山堰無事,蕭寶夤又命輕車將軍劉智文、虎威將軍劉延宗夜渡淮河,燒毀梁軍營寨,攻破三座堡壘,斬殺了梁朝直閣將軍王升明,向魏國證明了他的領兵能力。
酈道元和崔廉有一陣子在府中常常爭論,爭論的便是蕭寶夤為何要“救”浮山堰。
蕭寶夤的舉動確實有效,夏季雨水最多的七月、八月,本該潰堤的浮山堰硬生生扛了過去,倒是壽陽城附近已經是一片河澤,無論是士族也好、蔭戶也罷,哪怕是王孫貴胄,誰也沒辦法在這天災麵前獨自生存,隻能攜帶著家財和家眷,逃入了蕭寶夤在八公山上修建的新城。
八公山上一時人口劇增,新投入的百姓和士族人數太多,魏國不得不又數次從周邊調集糧草,而新來的士族帶來的家將和蔭戶又成為了新的守城力量,原本鬆散的勢力為了生存集合在一起,倒讓壽陽地方固若金湯。
就在酈道元和崔廉都以為自己猜錯了的時候,原本修建浮山堰的能吏康絢被構陷後召回了建康,調來督工的是南徐州刺史張豹子。
張豹子曾是臨川王蕭宏的家臣,蕭宏都督南北兗、北徐、青、冀、豫、司、霍八州北討諸軍事時,他曾是蕭宏任下的乾將。
但再能乾的將領遇上昏聵的主將也沒辦法,洛口之戰時,蕭宏畏縮不前,夜遇暴風雨,棄軍逃亡,致使數十萬大軍潰散,自己丟了都督軍事不說,也連累了家將淪為笑談。
蕭衍當年看重張豹子的才能,有些可惜他就此蹉跎,便將他調離了林川王府,外放為官。他雖離開了臨川王府,但一直還以臨川王家將自居,因著這層關係順風順水,蕭衍也覺得他是個忠心念主之人,對他越發看重。
這麼多年過去,張豹子也終於坐到了徐州刺史的位置,都督徐州軍事。
康絢回京,張豹子替代,在朝中看來無非是臨川王又伸了一次手,想要摘下“水淹壽陽”這即將成功的果實罷了。
張豹子本來就是康絢的副手,雖說這麼做並不厚道,但成王敗寇,誰叫康絢後台不硬,縱是能吏,也隻能乖乖把日後的大功讓人。
康絢走後,這張豹子剛愎自用,完全不聽任何人的勸阻,當上主事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冒著巨大的危險,將那些掘開的缺口全部堵上了。
這缺口一堵,壽陽城半邊城牆頓時都被淮水淹沒,眼見著就要將壽陽城完全淹過,已經是秋季的淮水流域突然猛下了幾日暴雨……
本就搖搖欲墜的浮山堰在蓄積了太多的水流之後,徹底垮了。
崔廉和酈道元早就已經預料到浮山堰會垮,隻是沒想到居然到九月才潰堤,水勢還未洶湧過來之前,精通水勢的酈道元就已經提前預警,崔廉將早就安排好的人口挖開漢堰的溝渠,又把士族圍田的攔壩給掘開了,使得萬頃良田變成了天然的蓄水池,最後再湧入下遊的洪澤,保住了陽平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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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此事,崔廉成了士族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以“門客”身份經常跟著崔廉出入的酈道元也成了他們處之而後快的對象。
崔廉畢竟是太守,不易下手,酈道元在他們眼中卻隻是白身,崔廉擔心酈道元的安危,又擔心士族們查出酈道元的身份,於是在收容流民之時,趁亂命了手下,將酈道元偷偷送走了。
所以東窗事發之後,崔廉交不出酈道元,卻也無法證明酈道元的身份。
他甚至懷疑蕭寶夤在梁國有內應,否則即便是他的門生,又怎麼能無緣無故知道了酈道元的真實身份,更煞有其事的偽造出什麼“來往信件”?
陳慶之持著蠟丸去找崔廉時,崔廉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絲希望,毫無隱瞞的將酈道元和他來往之事據實以告,但即便是陳慶之聽了前因後果,也覺得十分棘手。
這件事的複雜程度,已經超過了他的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