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很是自在地在走到了榻邊,往榻上另一側一坐。
“早上那麼大動靜,莫說是宿醉,就是快死的人,也都醒了。”
梁山伯知道瞞不過馬文才,臉上倒也沒什麼苦意,似乎已經看開,隻輕輕放下了手中的書。
隨著他的動作,書冊中飄蕩出一張信箋,梁山伯伸手一拈,將那張紙按在榻中的案幾上,往前一推。
“這就是原因吧?”
信箋是昨日馬文才送來的,上麵隻寫了四個字:
——“事關籍簿”。
比起兒女情長,梁山伯顯然更關心的是父親的死因。
“我父親不是什麼剛正不阿的人……”梁山伯說起這種話倒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剛正不阿的庶人往往還沒出頭就已經死了,“我不認為他是那種情願冒著讓全家陷入危險的代價,也要一力核對籍簿之人。”
梁新出事時他年紀還小,大約士籍這種事並不是能放在台麵上的話題,當年梁新死,也沒有多少人提過他是為什麼觸了黴頭,但更多的原因卻是在梁新生前也沒對核籍表現出多少熱度,所以就連梁山伯的好記性,也沒有父親“為了核籍得罪了許多人”的印象。
在他的記憶中,他的父親忽一日莫名就“落水而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死後,家中數度被人縱火、偷盜,寡母被如此刻意刁難,為了他的安全,不得不離開舊宅。
最終父親多年來親自為他抄寫、搜集的書籍還是被毀之一炬,連張紙片都沒有留存,這是梁山伯心中永遠的痛。
除此之外,梁山伯存有深深的疑惑。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父親是麼多小心謹慎,他如今的圓滑世故,尚不及父親當年的一半。
那樣一個八麵玲瓏長袖善舞的人,對校籍這種事卻認真上了心……
馬文才聽到梁山伯的話,訝然地皺了皺眉頭:“你是說……你根本沒有你父親曾經插手校籍的印象?”
“至少我印象中,山陰縣從未大規模校籍過。”梁山伯記憶也很模糊,“山陰縣世族林立,縣令也不過在夾縫中求存,每天處理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莫說這麼大事不會一點聲音都沒有,就算有,以我父親之勢,也什麼都做不了……”
“陛下曾於天監四年下令校籍,為時三年,不過效果甚微,最終不了了之。”馬文才重生後曾在其祖、其父的嗬護下長大,抱在懷裡處理公務也有之,對這件事卻有印象。
“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罷了……”
兩人都是心思細膩、見微知著之人,可提起此事,卻都毫無頭緒。
“正是如此……”
梁山伯苦笑。
“但是你父親的事,在會稽郡的大族之中卻似乎不是什麼秘密。”馬文才頓了頓,說起了祝英台在馬車中對他轉述的“警告”。“至少和山陰一縣之隔的上虞大族都有耳聞,可見你父親曾做了什麼,而且還被發現了。”
他摸了摸下巴,問梁山伯:“除了你們家被燒以外,當年可還有哪裡有什麼不對?”
見馬文才願意幫他分析,梁山伯感激不儘,也努力回想起來。
“說起來,我父親去後,存放《山陰縣誌》和山陰多年來賦稅差役賬簿的書庫也著了火,還燒死了一位書吏。隻是那時候我父親剛出事,衙府裡亂成一團,也沒人管這事,草草撫恤安葬了事了……”
“還有……”梁山伯欲言又止,“我父親當年的副手王大來,曾在我父親出事後失蹤了好幾年,最後在京中因偷盜入獄,聽說他似乎是入室偷盜後故意被抓,但是入獄後沒有兩天,當時的建康令還來不及審訊,建康內獄卻起了一場離奇的大火,王大來也被這場大火燒死。”
見馬文才聽的認真,梁山伯也越說越是流暢:“當時和王大來相連的三間牢房都失了火,熏死的熏死,燒死的燒死,也是什麼都沒存下……”
這消息自然是陳慶之透露給梁山伯的,梁山伯不欲給陳慶之招禍,故而沒直言消息的來源。
“殺人放火,一般是為了毀屍滅跡,可既然你父親已經死了,為何還要再燒掉檔庫?如果能進入建康內獄放火,可見已經手眼通天,這樣的手段讓一個人‘畏罪自殺’何其容易,何必費儘周章,火燒牢獄?”
馬文才知道梁山伯和傅歧交好,隻以為這件建康血案是傅歧所說,所以也沒問消息的真假,隻是不住摩挲著下巴猜測著。
“除非……”
他抬起頭,看向梁山伯。
“除非,你父親臨死之前,藏起了什麼東西。”
梁山伯一怔。
“燒了你家房子也好,燒了庫房也好,甚至燒了內獄,都是擔心那件東西會轉到有心之人的手裡。而這件東西,必然是關係重大,可以讓你的父親冒著生命危險拚死一搏而改變你一家命運的東西……”
馬文才的眼中有著一抹可惜。
那東西應當非同小可,隻是他還是不慎泄露了消息,所以即便機關算儘,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梁山伯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他原以為自己的父親隻是得罪了什麼權貴之流,畢竟山陰令的位置,當年覬覦之人不知凡幾……
“既然我父親和祝英樓都知道此事和籍簿有關,那你父親藏起的東西,當年泄露的消息,應當還是與士籍襲替有關。能被火燒掉的,不是書,便是紙……”
馬文才像是沒看到梁山伯難看的臉色,隨口問道:
“你父親當年,可交給你了什麼書籍一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