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大了起來,女人和木華回到植物館。
天色在轉瞬間變成暗灰色,風塵仆仆的男人進入植物館。
是爸爸回來了。
桌上的菜色很簡單,肉也隻是簡單的處理了一下。
女人和男人拿起筷子,卻見木華還在閉著眼睛祈禱。
她放下碗筷,雙手緊握,眼底藏著擔憂。
這孩子,還在耿耿於懷嗎?
為了活下去,人必須依靠其他生物提供的能量,這就是自然的規律,是循環的定理。
生物們都是這樣生活的,無一例外。如果因為掠奪他者生命進食存活而感到困惱,那這孩子是無法活下去的。
必須讓他相信因果的循環,生存的道理,讓他了解自己活下來的意義。
看著祈禱的木華,女人至今都能回想起那天的場麵。
他想要將食物的屍骨埋葬。
可是這些食物都是從超市買來的,女人又怎麼會知道其他不需要的部分會被送到哪裡?
動物尚且還有骨頭,而植物蔬菜壓根就沒有,木華的期望可以說是強人所難。
在費儘心思的解釋後,他的行為便改了。改成每天在進食前禱告。
是啊,他們孩子有很宏大的願望——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對木華來說,如今的他背負著無數死去生物們的生命,如果就此放棄生命,那不就太不負責任了嗎?
而餐桌上的食物,是人類們早就處理好的,即使木華不吃,他們也都死了——女人這麼告訴他,與其讓生物曝屍荒野,不如承載他們的生命,延續他們的意誌,創造更美好的世界。
很假大空,甚至沒有具體說該做什麼,可小孩子的想法有時候就是這麼簡單,女人勉強算糊弄了過去。
所以,每每看到木華祈禱,她都會相當受挫。
她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母親,無法引導孩子走向正確的路。
‘你已經足夠好了,剩下的路,我們要讓孩子自己走完,有些事情我們幫不上忙。’哪怕丈夫這麼安慰她,女人也還是會擔心木華的狀況。
——啊,他是一個非常非常溫柔,無法忍受任何生物受到傷害的孩子。
不隻是人類,連一花一草一蟲一獸,他都會為他們的死亡感到哀傷。
在孩子的眼裡,這個世界上一切活著的生物,都是平等的存在,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
動物之間是不帶有歧視的,老虎不會歧視兔子弱小,老鷹不會歧視遊魚蠢笨。
食物鏈是自然的循環,女人是這麼告訴木華的,所以他不會為自己人類的身份沾沾自喜,以吃到多好吃的食物為榮,以殺死一隻小蟲為傲。
不得不說,有的時候,‘人生來就有自己的性格’這一說法十分正確。
教導是一回事,可木華擁有如今不同於旁人的世界觀,除了女人不忍心看他為萬物的死亡感到悲傷,而加以開導外,木華自身也想通了很多奇怪的道理。
比如祈禱。
他喜歡祈禱。
他相信這個世界是有靈魂存在的,並且因為祈禱,靈魂們會擁有更好、更幸福的來生。
如此性格,將來要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呢?
“——。”餐桌上,男人笑眯眯的拿出幾張票,“這次回來我有一個長假,我們一起出去旅遊好不好?”
去旅遊。
去看看外麵的大好河山。
看沙灘和大海,看麥田和森林,看高山和瀑布,看日升和月落。
不隻是木華喜歡,女人和男人也很喜歡。
不然,他們也不會從事這方麵的工作。
中央公園在M市正中。
在上學之外,木華都喜歡待在公園和植物館裡。
城市的人太多了,他們永遠擁擠,永遠喧鬨。對於喜歡安靜坐在一旁,觀察小小蟲子‘人生’至少一下午的木華來說,快節奏的生活顯然不適合他。
幼兒園裡的小朋友很多,老師兼顧不過來,偶爾在放學時間聊起,木華也隻會得到老師的這些評價——很乖、很聽話、不會亂跑、很有禮貌。
從沒聽說木華會惹事,隻聽說他為了勸解小朋友之間的吵架,反倒把自己傷到了。
女人接木華回去的路上,她還能聽到自家孩子不解的提問。
‘小紅和張張都喜歡那隻小熊,他們可以一起玩的,媽媽,還有,可以小紅玩一會,再給張張玩一會。可是他們為什麼要吵架呢?小熊壞掉了,小熊會痛吧。’
嘶啦一聲從中間裂開的小熊,是木華心中揮之不去的悲傷。
‘老師把小熊扔掉了。’木華還這麼說。
女人當即就停了下來。
‘……那,我們去把小熊找回來?’
這種事情發生好幾次了,他們在學校後的垃圾箱狼狽翻找,找到後將小熊縫縫補補,又變成了完好的小熊。
這麼下去……去了小學,會被人嫌狗厭的小朋友排擠吧?
女人的臉上愁雲密布。
沒辦法,如果真的遇到那種事,就靠她和孩子他爸吧。
“這次旅行,我們要去煙山哦。”收回思緒,女人衝木華說道,“煙山很高很高呢,而且上麵有很多霧,就像是山的衣服,是很漂亮的小裙子。”
煙山。
那一定很漂亮吧。
旅途非常順利,一家三口光顧著拍風景了,三人玩的都很儘興。
等坐上回程的車,女人翻開手裡的相冊,才恍然大悟的喊了一句。
“糟了。”
男人側目,“怎麼了?”
“我們的照片拍的太少了,全都是風景。”女人無奈的將手機遞出。
除了大山就是瀑布,除了鬆樹就是天空。
天空的照片涵蓋清晨到半夜,以及說不出形狀,但就是十分古怪的雲朵。
反倒是人像,寥寥無幾。
這可不能讓三人敗興而歸,男人拿起手機反轉鏡頭,瞬間拍下三人的合照。
回到M市,他取出家庭汽車,幾人有說有笑的開車返回中央公園。
在十字路口的拐彎處,卡車的大燈刺閃無比,一個恍惚,汽車被撞的七零八落,在地上翻滾。
——吱。
“砰!”
火焰煙塵滾滾。
之後還發生了什麼呢?木華已經睜不開雙眼了,媽媽的手緊緊將他抓住,可是溫度不斷降低。
粘稠的血流了一地,玻璃屑刺入皮膚,隔著很遠,人們舉起手機,讓閃光燈代替陽光,成為尋找車禍幸存者的光亮。
“很抱歉……”
“您的丈夫因搶救無效……我們非常遺憾…女士,關於植物館的歸屬……”
“怎麼可以!您還要照顧孩子,一個人不行……交給我們……”
耳邊有吵鬨的聲音。
木華睜開雙眼,母親站在病房門口,將想要進來的陌生人全部推開。
‘哢噠’。
母親關門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她不想吵醒自己吧。
“媽媽。”木華的喉嚨乾澀。
女人一驚,趕忙擦掉眼角的淚水,抓緊時間來到木華身邊,扶著他坐起。
在手忙腳亂的照顧和檢查後,她送走最後一個醫生,抱著木華默默哭泣。
兩天後,植物館舉行了一場葬禮。
人們披麻戴孝,送走了木華的父親。
在這場葬禮上,眼眶通紅的人有三個。
一個是母親,一個是木華,一個是年過古稀的老人。
他叫張富德,是女人和男人上學時的老師。
“遇到困難,記得來農大找我。”張富德這麼說著,在草草祭拜自己的學生後,接到電話趕忙離去。
他是一個大忙人。
不過,木華始終記得媽媽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