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殷明荊的臉色陰沉到令他感到陌生。
桑梓自小服侍三殿下,最懂他的心思。
人命、財帛在他眼裡,都如齏粉隨風而散,這世上他在乎的唯有貴妃,連與陛下骨肉親情也尚且真真假假,權術摻雜,難言幾分真心。
宮內宮外,擋路之人儘數肅清,連親兄弟也從不手軟,這才一步步走到輝煌顯赫的今日。
“顧家大小姐以性命為殿下擋災,當是她的榮幸,想來定能投個好胎。”
他覺察出自家主子積鬱的心情,好言勸道。
殷明荊睫毛一顫,竟是笑了一下,似乎聽到了什麼笑話。
他眯了眯眼,慢慢坐正了些,沉聲:“你說得對。”
能替他去死,那是她的榮幸。
但胸口淤堵的戾氣散之不去,眼前總有畫麵閃動,先是幼時拿奶糕給他的瘦弱女孩,再是如東珠瑩潤光潔的豆蔻少女。
那日湖畔柳葉微拂,少女的臉頰粉嫩,暖陽照耀下可見薄薄細細的絨毛。
她穿著丁香色的短襖,白色長裙布著光彩流麗的鮫紗,珍珠發釵嵌綴於烏黑發髻,說話間小巧圓潤的珠玉微微搖曳,嬌俏靈動。
通身打扮從顏色到式樣,乃至說話的語調長短,櫻唇邊微笑的弧度,都奇異地令他瞧著順眼。
那一雙杏眼澄明如落滿星辰的湖水,明豔鮮活,她掰著指頭一件一件,如數家珍般述說他的優點,沒臉沒皮像極了他想象中她在皇城下大雨中告白的樣子。
殷明荊在那雙眼裡清楚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那個女孩滿眼都是他。
他甚至還沒記住她的名字,隻知姓顧,是將軍府的掌上明珠,一個他很想試著踩進泥裡欺負、卻意外的很有韌勁兒的姑娘。
現在她像一隻螻蟻一樣死了,或者比死更慘,也許過不了多久,他的人就會帶回來一具碎裂的屍體。
殷明荊自認從不在乎人命,卻頭一次有點懼怕某人的屍身。
怕看見那身丁香色的衣裙被人撕爛,珠玉叮嚀的發釵斷裂,珍珠蒙塵滾落一地;怕那雙隻注視他一人的眼睛光芒熄滅,所有星辰被打撈起,變得和過去那些灰暗無趣的死人一樣。
桑梓心下犯怵,看見床榻上一語不發的太子渾身陰戾不降反升,他臉色煞白,胸中像憋著滔天的怒意,又抓起一隻茶盞重重砸了出去。
砰——
滾茶水潑開,接連幾隻茶盞碎了遍地,碎片割傷了跪地的宮人,無人膽敢動彈。
殷明荊長發淩亂鋪了一床,喉嚨裡發出了歇斯底裡的低吼,一字一字嚼碎咬爛,聽來令人膽寒:
“殷……明垠——”
桑梓一怔,聽見那個名字時頭皮微麻,隨即反應過來。
可怎會是六殿下?
那個冷宮裡長大、從未念書習武、早被養成廢人的六殿下?
那日他落入湖中,僥幸逃脫,一個大字不識、手無寸鐵的莽夫,就算留了一絲心氣想報仇,連逃命都顧不上,他哪裡來的消息和人手謀劃出這一場刺殺?
“殷明垠,是他……”殷明荊伏於床榻上,動彈不能猶如一頭負傷的困獸,近乎歇斯底裡,“一定是他……”
“孤小瞧了他,萬不該把他留到最後……!”
致使這條瘋狗,竟害他弄丟了自己的東西。
待有一日他腿傷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