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繼續道:“三位峰主,都聯係不上。”
許先生皺著眉,神色嚴肅:“即使聯係得上,難道就能相信嗎?”
那是在嚴密保護、眾目睽睽之下即將消失的三座山峰,不是三個人,或是什麼彆的物件,即使是三十三天的魔頭,也無法隨意地將它們拖拽入魔界。
很大的可能是,三位峰主中出現了叛徒,投靠了魔界,才能掩人耳目,布置下這個陣法。
那人也想到了這種可能,沉默不語。
許先生並未在這件事上糾纏,他將青姑往前推了推,對那人道:“現在書院裡亂成一團,勞煩你帶她回碧夕峰。”
青姑平日裡是個很倔強的小姑娘,此時卻一言不發,靜靜地聽話。
許先生放輕聲音:“你回去後,打開陣法,好好呆著,不好出來,等著我回去。”
青姑點頭,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望著他:“好,你要早些回來,藥還沒吃。”
許先生一笑:“我曉得。”
待黑衣人攜著青姑離開,許先生才轉過身:“我要去找院長與思戒堂的長老商議該如何應對這件事,救出山上的學生。魔界來勢洶洶,以前從未如此,怕是,是為了青臨峰上的那隻小長明鳥。”
“道友,無論如何,那隻神鳥絕不能落到魔界手中。”
許先生目光落在謝長明手腕上戴著的不動木上,說的是道友。
謝長明不是沒有彆的法子掩飾修為,不過是不動木格外好用,且世上鮮少有人知道。
他也明白許先生的意思,即使這次魔界的目標很大可能是盛流玉,但是還有成百上千的學生被卷了進去,最重要的還是先將他們救出來。
所以,要有彆人去救盛流玉。
謝長明心中了然:“我有求於小長明鳥,自然不可能放任他被魔界擄走。”
許先生挑了挑眉,莫名地笑了:“不僅是天下人,連魔界都有想要由長明鳥實現的心願。可長明鳥頂多是個神使,能做到這些嗎?”
謝長明覺得他意有所指,卻沒有繼續問下去。
再待下去,朝周峰真的要陷落入魔界了。
許先生最後道:“道友也不必著急,不要看他是個不搭理人的小聾瞎,到底也是神鳥,總有些看家本事。”
謝長明不以為然。
要是有看家本事,會在偷果子的時候那麼容易就被逮到,還下了封印嗎?
或許現在舉世聞名的那隻長明鳥修為高深,可盛流玉不過是個勉強精通幻術的幼崽。
謝長明麵色一沉,摘下左手的兩串不動木,不能放入芥子,便撂在袖子裡。又提起靈力,腳尖落在竹梢,借力向朝周山躍去。
此處離朝周山有七八座山峰,正值上課時間,忽然發生巨變,先生們大多修為不算高深,管不住一整個班。學生們都是修仙之人,膽子要比旁人大得多,不由地出來探查情況,看到塌陷的三座山峰,也不免惶惶起來,逐漸亂了陣腳。
麓林書院到底是聚集了修真界年輕一輩的俊才,慌亂過後,修為高深些的師兄師姐們自發尋找同一座山上的新生,圍在外圈結下陣法,護佑小輩。
有人拔出琴,彈了曲激昂的破陣歌,響徹雲霄,一時人心大振。
不過片刻,謝長明落在了朝周山旁邊的一座凸起的側峰上,居高臨下地看去。
此時境況已與方才大不相同。不知魔界下了多大的血本,這個莫名的陣法飛快地將這幾座山峰往魔界拖拽,山腰往下已經消失了大半。魔界特有的瘴氣與黑霧將山峰全都籠罩了起來,石質的骨刺突兀林立,遮天蔽日,尋坤、朝周、上始連成一片,看不清裡麵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長明抬了抬眼,隨意拾了枚樹葉,手腕用力,葉片朝濃霧飛去,沒有刺穿,也未被震碎,而是彈了回來。
在三座山峰旁繞了一圈後,謝長明也未找到陣門。
這是不可能的事。
但凡是陣法就必然要有陣門,有可以突破的點,就像是福禍相連、生死相依。
即便是渡劫圓滿,陣法大家,也不可能製出這樣的陣法。
那麼,入口必然是在不易察覺的隱蔽之處,需要仔細探查才能發現。
謝長明尋了個落腳點,腳尖抵在一根狹長的骨刺上,順著骨刺走進去,正是山峰與魔界相連的地方,身形漸漸被淹沒在了濃霧中。
通往朝周峰的不是路,而是一簇簇突兀生長出的骨刺,上麵沾滿了劇毒,同時釋放出瘴氣,以抵禦外敵。
裡麵一片漆黑,濃霧遮天蔽日,謝長明憑著感覺到走到骨刺的端點,跳了下來,落到實地。
似乎是察覺到有活物出現,地麵開裂,無數岩漿噴湧而出,如眾星拱月一般擁著半空中驟然出現一隻巨大的、閉合的眼睛。
眼睛緩緩地睜開,濃霧隨著迅速消散,就像是被那隻眼睛吃掉了。
謝長明躍到半空,與那隻眼睛平視。
那是一個很圓的眼睛,形狀不像是人類,而是某種獸類,有種很危險的意味。
謝長明從芥子中拿出重刀。
眼睛終於完全睜開了。
令他意外的是,眼睛並不是魔族的一貫的血紅,而是純粹的金色,卻蒙了一層灰色。
魔界有什麼長了一雙金眼睛嗎?
謝長明回憶了片刻,沒想出來。甚至連這個陣法,他也從未見過。
周圍的濃霧愈加稀薄,那冰冷的眼珠子突然轉動,露出另一個漆黑的瞳孔。
是雙瞳。
與冰冷的金瞳不同,這一個瞳孔盛滿了狡猾與惡意,是活著的某物的投映。
它隻注視了謝長明一瞬,就傾吐出一團黑水,是方才吞進去的霧氣凝聚而成,所至之處,連岩漿都被融化了。
謝長明退後幾步,重新落到另一個眼瞳注視不到的骨刺上。
那個眼珠子將目光所及之處的所有事物全都淹沒,也同化為一體,才緩緩地合上眼,漸漸消失。而黑水又化為濃霧,隻留下一片開闊的、古怪的空地。
謝長明大約能猜到這是什麼了。
這個眼睛是守護著陣法的唯一一道門,能辨彆人魔的區分。
要進去的不是魔,就融化了。
要出來的不是人,也融化了。
一進一出,守得滴水不漏。
修仙之人與魔族之間的差彆,比人和豬還要大。
即使是山野中的野獸,也可能因為偶爾間靈智開啟,修煉成靈獸,甚至渡劫成仙。而隻要是魔族,或是入了魔,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但謝長明湊巧是個意外。
他修過魔,報仇或是找鳥,須得來人間,為了避免麻煩,也學過怎麼掩蓋身份。壓抑魔氣,在表麵覆蓋一層靈力,除非主動暴露,從未被發現過。
謝長明重新戴上不動木,壓抑修為,從芥子中拿出不歸刀。
那把曾殺人無數的魔刀。
片刻後,謝長明進了朝周峰。
峰內瘴氣橫生,濃霧彌漫,分不清方位,謝長明推算了一下位置,往西北方向走去。
如果他沒有記錯,演武場應當在那裡。
這裡已經快要陷入魔界了,謝長明能感覺到有魔族自山腳源源不斷地往上爬。
這三座山已經不能算作人間的山了,而是處於魔界與人間之間,離魔界更近些,且隻有魔族能進來。
除開魔族不談,魔界本身就很奇怪,是個不存在的地方。不在四洲上的某處,不在山河湖海,也不在天上地下。
甚至,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就像是被建在世外的仙宮。
但即使是渡劫圓滿的修士,最多開辟方圓十裡的世外之地,魔界廣闊無邊,遠不是人力所能及。
謝長明不願與魔族糾纏,畢竟他隻是來找鳥的,隱去身形,一路向上走。
穿過青石路,儘頭不是搭建起來的演武場,而是一片茂密的梧桐林。
謝長明一怔。
他選了個修刀的課,上課在另一個演武場,從來沒來過這個,連位置都是推算出來的,卻不妨礙他覺得這個梧桐林長的很不合時宜。
書院裡很少會種梧桐樹。
傳聞中鳳凰棲梧桐,可這世上並沒有鳳凰,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大多數靈鳥喜歡棲息在梧桐樹上。
而大多數人是不大喜歡梧桐的。
因為梧桐會在春夏之際長毛,飄的到處都是,在外麵說幾句話都可能吃一嘴的毛。雖然大家都是修仙之人,總不能一直在嘴上罩個靈力罩。
這樣不討厭喜歡的樹,還種在演武場附近?
不大可能。
謝長明皺著眉,覺得這梧桐林似曾相識。
唔。
謝長明的記性不錯,立刻就想到那小長明鳥的屋子前頭就長滿了這個,雖然是用幻術變出來的,但第一次去的時候,謝長明也沒看出來,足以見得盛流玉一手幻術用的爐火純青。
也許,在朝周峰陷落之際,他就用幻術將整個演武場封閉起來,化成一片梧桐林。不知情的外人看到了,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謝長明閉了閉眼,回憶起另一個演武場的尺寸。
可能是當初圖方便,每個山峰上功能相似的建築構造都是一樣的,尺寸也相同。
謝長明退到青石路上,往前走了四十三步,又左轉十一步,與虛空中踏上九級台階,推開門,重新睜開眼,果然是演武場內了。
而方才並不存在的門也變得真實沉重起來。
演武場內橫七豎八倒了幾十個人,其中最上麵是講那位琴技的先生。
倒不是被魔族殺了或是擊倒,而是瘴氣所害。
合體期以下的修士無法長久地抵抗瘴氣,而這些學生大多是築基修為,大約是陣法才啟動,與魔界相連,瘴氣上湧之際就已昏迷。
謝長明不知道小長明鳥在不在其中,隻好一具一具地翻找。
大家都是新生,修為不行,昏迷的很徹底,像個死屍。
謝長明先找了角落獨自躺著的那幾具,不是總掛著“閒人勿擾”的盛流玉,隻要往彆處繼續翻。
中間躺的人最多,一具重著一具,這人的臉覆在另一人的胸膛上,疊出許多亂七八糟的姿勢。
其中有一個人的呼吸比旁人要急促些。
謝長明隨手從武器架上拿了把刀,挑著那人的肩膀往外翻。
那人喘息聲又重了幾分,依舊裝死。
謝長明看清那人的麵容,一挑眉,還是個熟人。
叢元覺得自己很倒黴。
因為害怕魔氣外泄,不敢學刀劍,選了個修身養性的琴修。怎麼用琴聲殺敵沒學會,倒是學了幾首曲子,在信裡和親爹說了,被親爹大罵一通,說是不學無術。
他倒是想學點有術的,不是身體狀況不允許嗎?
今日本來又打算混上一節課,沒料到上課不足一刻鐘,天搖地動,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瘴氣又湧了進來,周圍人紛紛昏迷,察覺到是瘴氣的緣故。他是半魔,瘴氣對他的作用不大,他對瘴氣卻也無可奈何,隻好一同裝暈。
直到被人翻過身,脖子上有一抹冰冷的涼意,還有若隱若現的魔氣,他才終於裝不下去了,高聲呼喊。
“我是十四魔天的天魔大王派來的臥底!壯士饒命!”
“不僅如此,我的道士爹修為高深,有無數珍寶,身處深山老林之中,無論壯士想要什麼,都可以讓我寫信告訴他。隻要你放過我,讓我給我爹養老送終!”
隻聽那人沉默片刻,終於道:“睜眼。”
叢元膽顫心驚地睜開眼,生怕被殺人滅口,偷偷瞥了一眼,是某個不太熟悉的舍友的臉,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
謝長明:“……你倒是個孝子。”
叢元顫顫巍巍問:“您是魔界派來臥底的勇士?”
謝長明不與他多扯,直接戳破他的真實身份:“你是半魔,方才瘴氣上湧時意識應當是清醒的。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盛流玉去哪了?”
叢元眼神躲閃:“我,我不知道。”
謝長明道:“不用怕,我不是魔界的人。如果真的是,何必一個一個找人,不趁著你們昏迷,一刀結果一個,好去討賞?”
叢元被他嚇破了膽:“真的嗎?”
謝長明看著他,冷笑道:“假的,我現在就搜你的神魂。”
叢元嚇得魂飛魄散,終於明白過來以謝長明的修為,直接搜神魂比和自己廢話要快得多,不這麼做是因為他確實不是魔族,而是有道德且善良的人族同胞。
當然,最後的溢美之詞是為了拍謝長明馬屁。
片刻後,叢元終於磕磕絆絆地講出了方才看到的事。
瘴氣來臨後,從先生到同學,大多未能堅持,立刻就被迷暈了。隻有盛流玉站起身,施了個法術,又推門離開。而過了一會,叢元卻推不開那扇門了。
他想到了可能是盛流玉臨走前留下了什麼咒印,也迅速承認了自己肯定解不開,躺回人群中。
再然後就是謝長明來了。
謝長明道:“那是因為你的修為低微,即使知道盛流玉施了法術,也不能看破那是幻術,走不出去。”
叢元一直知道自己是個很弱小的半魔,聽到這個評價也不覺得傷心,屁顛屁顛地問:“謝兄,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長明有些頭痛,小長明鳥知道外麵出了事,為什麼還要往外跑?
如果他有三分叢元這樣的自知之明,也不該如此。
他隨口回道:“魔族將麓林書院的三座山峰往魔界拽過去了。”
叢元大驚失色:“啊?什麼意思?什麼叫拽?”
謝長明站起身,把幾塊靈玉丟給叢元:“就是說,現在朝周峰一半已經在魔界了。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去了魔界,你的半魔身份也能混日子。就是想再回人間給你爹養老送終不太可能了。”
叢元哭喪著臉:“啊?我不想待在魔界啊,四處光禿禿的,多沒意思。”
謝長明吩咐他將靈玉放好,在陣眼處放了一堆靈石,製成了個淨化瘴氣的陣法,不至於讓演武場的學生因此受傷。長期呼吸魔界瘴氣會引起暗傷,而且由於仙魔有彆,一直很難痊愈。
謝長明道:“盛流玉臨走前施的是幻術,現在外麵看不到演武場。你在這待著,守著裡麵的人,等書院的人來。”
叢元問:“那你,你不在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