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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怪物的祂 霧矢翊 97352 字 3個月前

第31章

猙獰的魚怪從血海出現,宛若來自幽冥深處的使者,一股恐怖邪惡的氣息襲來,強不可撼。

然而,這些都比不上魚怪背上的尚雲霄讓人震驚。

在世人的印象裡,尚雲霄隻是一個普通人,因為兩次入贅之事,給他打上軟飯男的標簽,對其鄙夷不已,但架不住他一張臉長得實在太好,讓女人如飛蛾撲火般愛上他。

單單隻看他的臉,宛若那九霄之上的仙人,墜落凡塵的謫仙。

若非如此,也不會以罪奴之身,先後贏得季家、陳家的女子傾心。

這些年,尚雲霄深居簡出,每次出現時,都是一襲白衣,乾淨無瑕,襯得他明淨如仙,是一個被歲月厚愛的美人。

世人雖瞧不起他吃軟飯的行為,對他的容貌卻是極儘讚歎的。

此時,站在魚怪背上的尚雲霄仍是一襲白衣,墨色的頭發用一根木簪束在腦後,一絲不苟,整整齊齊。

他素來是個極講究的人,不管什麼時候,都很注重儀態。

所有見過他的人,都忍不住讚歎,任他的名聲再糟糕,也難以口出惡言。

是以現在看到魚怪上的尚雲霄,很多人懷疑,這不會是什麼妖邪幻化的吧?

不然尚雲霄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呢?尚雲霄不是個凡人嗎?

魚怪背上站著的尚雲霄看起來確實也是一個凡人,沒有什麼特殊的力量,可一個凡人能驅使這般強大可怕的妖物嗎?

“雲霄……”

陳幕呆呆地看著他,滿臉不敢置信。

夫妻十幾載,她非常了解尚雲霄,對他的一舉一動皆熟練於心。

正是如此,她無法否認眼前的人不是尚雲霄,並不認為是什麼妖邪所幻化的。

尚雲霄聽到她的聲音,但他沒有看她,他的神色極淡,同樣沒有看那些陳家人,而是望向橋上的人。

似是有所感,季魚拂開江逝秋遮住她眼睛的手,轉頭看過去。

她的雙眼仍是灼痛得厲害,雖然半空中的眼睛被江逝秋重傷,然而因體內的詛咒之故,對她的影響仍是極大。

可以說,現場中受到最大影響的人是她。

隻是她從小就習慣忍耐痛苦,除非實在忍不住,不然無人能從她臉上看出什麼。

季魚的神色很平靜,似乎對出現在這裡的尚雲霄並沒什麼驚奇。

可以說,兩人不愧是父女,某些方麵而言,確實非常像。

很多除妖師已經緩過來,那隻血色眼睛被江逝秋重創後,帶來的負麵影響降低不少,也讓他們能看清楚眼前的一幕。

他們心裡的震驚並不比陳幕少。

這是怎麼回事?尚雲霄到底是什麼人?他真是人嗎?

可能是太過震驚,周圍安靜無比,隻有從血海不斷爬出來的鬼物嘶吼的聲音響起,以及鮫人伺機攻擊的動靜。

陳老太爺揮手,擋住鮫人的攻擊,一雙眼睛如鷹隼般盯著尚雲霄。

他厲聲問:“是你做的?”

陳家大宅有鎮宅法器,不僅能震懾妖邪,使之不敢輕易混入陳家作亂,同時也能保護陳家。

原本以鮫人之力,是無法輕易掀起海水淹沒陳家。

但當時鎮宅法器失靈,便知應該是被人動了手腳,讓陳家在猝不及防下遭此大難。

尚雲霄的目光轉到陳老太爺身上,他笑了下,從容而優雅。

他雖是罪奴出身,然而在成為罪奴之前,其實他也是雲京的世家子,從小在錦繡堆中長大,世家貴族的禮儀是刻入骨子裡的。

這也是陳家所有人都熟悉的模樣。

但此時看他站在血海之上,從容的姿態,反而讓人打從心裡發寒。

陳家人又怨又恨。

今晚的禍事,居然是他所為,不僅毀了他們老太爺的壽辰,甚至還害死那麼多無辜之人,要說不恨是不可能的。

“是我做的。”尚雲霄坦然承認。

陳老太爺越發嚴厲,“為什麼?”他又看向夜空中那隻布滿裂痕的眼睛。

這隻血紅眼妖邪無比,散發可怕的邪氣,就連他都不敢直視,然而尚雲霄站在那裡,似乎毫無所覺,隻有一個可能……

尚雲霄道:“老爺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又笑了下,看向站在橋上的季魚,意有所指,“當年你沒有阻止我,便應該知道會有這後果。”

陳老太爺聞言,似乎瞬間蒼老了十幾歲。

他沉默半晌,無力地歎道:“我以為你……”

“以為我會放棄?”尚雲霄再次發笑,像聽到什麼好笑的事,俊美的臉龐微微扭曲,“老爺子,你想得太當然,我為何要放棄呢?如若我放棄了,我那些慘死的族人該怎麼辦?我又如何對得起他們?”

陳老太爺目露痛惜之色,“逝者已矣,你不應如此執著,尚家還有後人……”

尚雲霄沒有生氣,反而很耐心地問:“老爺子,你說的是阿魚和青轍嗎?”

當年尚家卷入謀逆案,族人不是被砍頭,就是貶為罪奴,不久後,活著的族人更是莫名死去,隻剩下尚雲霄一人。

後來尚雲霄入贅季家,擺脫罪奴的身份,先後與兩任妻子誕下兩個孩子。

這兩個孩子雖然不姓尚,但在世人眼裡,也是尚氏的血脈。

陳老太爺默默地點頭。

哪知尚雲霄卻殘忍地說:“老爺子,你應知,他們並不是我的孩子,他們隻是被選中的容器罷了。”

眾人聽得糊裡糊塗的,不明所以。

什麼容器?

尚雲霄到底做了什麼?

今日這事,目的又是什麼?

陳幕臉色蒼白,又不敢置信,想到什麼,她淒聲喝問:“尚雲霄,青轍呢?青轍在何處?”

從變故伊始,她就一直在尋找丈夫和兒子,然而他們一起失蹤了。

她並非什麼蠢人,如今見到丈夫出現在這裡,便知兒子一定出事了。

尚雲霄終於願意看向他的妻子,他語氣很溫柔,“你不必擔心,他隻是去了該去的地方。”

陳幕大受打擊,要不是旁邊的陳家主扶住她,隻怕她差點站不穩。

比起丈夫的背叛,孩子可能出事更讓她難以接受,當女人成為母親後,縱使再深愛一個男人,也會為孩子拚命。

“尚雲霄!”她厲聲嘶喊,“青轍是你的孩子啊!你如何忍心?”

尚雲霄仍是溫柔地看她,說道:“阿幕,你若是想要孩子,以後還會有的,青轍隻是一個容器,他出生時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陳幕淚流滿麵,嗚咽道:“縱使如此,他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

看著孩子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嬰兒,漸漸地長大,會叫阿娘,會哭會笑,會在她懷裡撒嬌,會關心她……

漸漸地,她再也無法將他當成什麼容器,而是她的孩子。

尚雲霄見她如此痛苦,歎息一聲,不再看她,而是望向橋上的季魚,說道:“阿魚,你這次不應該來的。”

季魚冷冷地看著他,並不說話。

尚雲霄又說:“你是祂選中的容器,隨我走罷。”

隨著他的話落,天地間血色大織。

妖風獵獵,從血海深處而來。

橋上的人被吹得東倒西歪,差點就摔下血海。

季魚站在那裡,不為所動,青衣隨風而起,越襯得她的身姿單薄瘦削,飄然若飛。

這時,從血海之中,無數的血線倏然而出,朝橋上的季魚而去。

它們充滿妖異邪惡的氣息,凶戾無比,攜帶著恐怖的力量,讓人有種無能為力之感。

眼看那妖異邪惡的血線就要襲向季魚,陳家老太爺喝道:“不可!”

他飛身而起,欲要將之攔下,潛伏在血海下的鮫人再次暴起,朝他攻擊,硬生生將他逼回去。

陳老太爺自顧不暇,隻能焦急的看著季魚。

他已經明白尚雲霄的目的,今日是他的壽辰,前來祝壽的人極多,其中不乏各個勢力的除妖師,都是精英弟子。

尚雲霄欲要將陳家大宅變成一座血祭煉獄,將這些除妖師都血祭給他身後的妖鬼,讓妖鬼降臨人間。

隻要想到這裡,陳老爺子便為之膽寒。

若真讓妖鬼降世,這人間將成煉獄,尚雲霄也成為千古罪人。

可尚雲霄鐵了心要如此,不肯罷休。

等他將季魚捉住,便是血祭之時。

陳老太爺又驚又怒,他是這些的人中,唯一知道尚雲霄目的之人,可他卻無能為力。

這時,血線也已經朝著季魚而去,欲將其束縛。

眼看著血線就要觸及到季魚時,一隻手伸過來,將之抓住。

那隻手很好看,修長秀頎,骨節分明,一根根像精心雕琢的白玉,那血線在他手中,紅白相間,更襯得這隻手越發白晳,煞是好看。

季魚看著那隻抓住血線的手,捏著金珠的動作微頓。

她轉頭看向身邊的男人,微微有些失神。

江逝秋嘴角噙著笑,聲音聽著也是溫溫和和的,“誰敢動我娘子?”

每當他笑得越好看時,越危險。

果然,隻見他隨手一扯,那連接著血海的血線崩斷,血海翻湧不休,血海中的鬼物嘶嚎著一一爆開,化作漫天血霧。

魚怪背上的尚雲霄受到反噬,哇的噴出一口血,血濺在白衣上,不複先前的整潔乾淨。

再看江逝秋,輕描淡寫,不疾不徐。

不說尚雲霄滿臉不敢置信,就是陳家老太爺也吃驚不已,其他人更是呆住了。

今日尚雲霄來勢洶洶,他們都以為將會有一場惡戰,甚至不少人都做好犧牲的準備。

這血海中蘊含的力量太強,形成一個獨立的空間,與世隔絕,將他們困在此地,隻怕無人能逃離。

哪知江逝秋卻隨意就破了他的攻擊。

在場唯一鎮定的,隻有季魚。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尚雲霄狼狽的模樣,模糊的記憶浮現,耳邊似乎又響起當年仍是一個幼童時的自己的哭聲。

記憶像是隔著一層血霧,十分模糊,被人為刻意抹去,唯一記得的是身體很痛,撕心裂肺的痛,仿佛連靈魂都被撕裂。

經年之後,她都記得那種極致可怕的疼痛。

此外,還有尚雲霄這父親當時就站在那兒,冷眼看著。

現在她仍是記不起當年發生什麼,隻知道尚雲霄不對勁。

可惜尚雲霄是陳家的女婿,有陳家在,縱使她有所懷疑,這些年一直查不到什麼。

尚雲霄雙目染上血絲,緊緊地盯著橋上的江逝秋,雙眼不覺流下血淚,沙啞地問:“你是何人?”

不僅是他,陳家老太爺的眼睛也流下血淚。

這是他們強行窺探江逝秋的真身所致。

兩人隱約明白,站在這裡的江逝秋隻是一個假象,這副人類的皮囊或許不是真正的他。

江逝秋不耐煩為他們解惑,他能忍耐到現在不動手,也是想看看幕後作亂的妖邪是什麼。

哪知道對方躲得像陰溝裡的老鼠,隻派尚雲霄這個將靈魂獻祭出去的凡人,這讓他心生不悅。

江逝秋歪頭看向季魚,問道:“娘子,可以殺了他嗎?”

這到底是他家娘子血緣關係上的父親,他很有禮貌地問一聲。

季魚:“……隨你。”

得了這話,江逝秋愉悅地朝半空中的那隻眼睛伸出手。

刹那間,一股無比恐怖的力量降臨,籠罩著這片血海,所有人都升不起反抗的念頭,隻能瑟瑟發抖,幾乎昏厥。

這是什麼力量?怎會如此邪惡可怖?

隨著那恐怖的力量出現,半空中,那隻布滿裂痕的血色眼睛微微一轉,血光大熾,血海再次洶湧起來。

站在礁石上的陳家人差點就被血水吞沒,青鸞鳥的叫聲淒厲無比。

血海掀起巨浪,那隻眼睛努力地想要抵抗,可惜仍是失敗了。

隻聽得哢嚓一聲,血紅眼睛被江逝秋捏碎,一如夢裡的那般。

“啊——”

尚雲霄慘叫出聲,他的身體浮現一道道血痕,縱橫交錯,血噴湧出來,染紅他身上的白衣,他的身體從怪魚背上栽下,摔入血海之中,被那血海吞沒。

第32章

在尚雲霄被血海吞沒時,那隻魚怪欲逃離,便被乍然出現的黑絲貫穿身體,化作一陣青煙消失。

很多在偃月山莊見過江逝秋出手的人,都認出這些黑絲。

隨著那隻血色眼睛被捏碎,不祥的血光迅速退去,血海中的各種鬼怪嘶吼著,不甘地消失。

海水退去血色後,也開始退去。

那波濤湧動的海水退得極快,被淹沒的陳家宅子也終於露出它的輪廓。

突然,有輕盈的花瓣在夜空下簌籟而飛。

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就發現腳下的橋在潰散,凝聚成橋的花瓣散開,漫天飛舞,他們大驚失色,以為自己要從半空中摔下去,摔成一灘肉泥時,突然身體被飛舞的花瓣卷席著,輕輕嫋嫋地送到海水退去的地麵。

季魚被江逝秋抱著,降落到山腰處的一塊巨石上。

紛繁的花瓣漫天飛舞,在如水的月色下,如一隻隻飛翔的蝴蝶,如夢似幻。

她抬起頭,仰望夜空。

隻見那澄明無儘的夜空,一輪皎白的明月高懸,月輝灑落在大地上,驅散這世間滋生的陰邪汙穢,還以皎潔。

今日正好是十五,正是月亮最圓之時。

季魚明亮的瞳孔倒映著月光下的飛花,翩然的花瓣繞著他們旋轉、飛舞,最後朝著天空中的明月飛去,颯颯遝遝,最終消失在儘頭處。

恍似一場夢。

所有人都恍惚地看著這一幕。

在這場繁華、唯美的月下飛花中,終於拂去那陰邪的氣息,也讓經曆了一場生死大戰的人們終於有種重回人間之感。

他們安全了-

海水退去,陳家的宅子重新現世。

從海的那邊吹來的夜風拂過,卷走空氣中殘留的潮濕水汽,很快很多被海水浸泡過的山石變得乾淨。

隻餘一片狼藉。

在眾人因為那場月下飛花的洗滌下,精神得以放鬆時,突然一條色澤斑斕的魚妖不知從何處出現,直接暴起,攜帶著衝天的妖氣碾壓而來。

“啊——”

驚恐的叫起此起彼伏,也嚇住那些剛鬆懈下來的除妖師。

沒等他們手忙腳亂地阻擋,就見那條巨大的魚妖的身體倏地變小,如一道流光般,沒入季魚腰間的一個琉璃瓶裡。

下一刻,那透明的琉璃瓶裡多了一條自由自在遊暢的小魚。

大大的腦袋,泡泡眼,正是那條胖頭魚。

季魚有些驚訝,拿起琉璃瓶看了看,笑道:“辛苦了。”

胖頭魚甩了甩它的大頭。

眾人總算想起,這條胖頭魚是季魚養的妖寵。

先前它還與其他魚妖大戰,救了不少人,立下的功勞可不小。

不少人掙紮著站起,朝著站在那裡的季魚和江逝秋躬身行禮,感謝他們的救命之恩。

今晚若不是有江逝秋在,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可以說,江逝秋最後捏碎那隻血色眼睛,救了在場所有的人。

江逝秋沒太在意這些的人感激,他扶著季魚,讓她在山間一塊平整的石磯上坐著,問道:“娘子,累嗎?哪裡不舒服?”

季魚的臉色蒼白,她輕聲道:“還好。”

說不累不痛是不可能的,隻是她已經習慣忍耐,麵上看不出什麼。

江逝秋微微眯眼,正要說話,便見陳家老太爺過來了。

季魚看了看,發現陳家老太爺一頭烏黑的頭發白了大半,原本隻有些許細紋的臉上,出現不少皺紋,皮膚鬆馳,看著就像個五六十歲左右的老人,倒是比較符合他真實的年紀。

以他現在的修為,居然無法控製身體的老態,可見這次他受的傷極重。

陳老太爺身上的傷有些是被那些鮫人所傷。

今晚出現的那些鮫人已經徹底墮落,化成非妖非鬼的凶煞怪物,血海的出現正好增長了它們的凶性,曉是陳家老太爺在那群血色鮫人的圍攻下,也難免會受傷。

更不用說,後來他強行窺探江逝秋的身份,被某種可怕的力量重創,傷上加傷。

或許,這才是讓他重傷的真正原因。

陳老太爺恭恭敬敬地朝江逝秋行了一禮,感謝他今晚出手相助,讓他們渡過這一劫。

江逝秋冷冷地道:“謝便不必,本尊今日出手,也不是為了你們。”

在場的人聞言,回想剛才那一幕,好像有些明白了。

要不是尚雲霄的目的是季少主,他也不會雷霆出手。

這麼一想,好像江大人的話也是沒錯,誰讓尚雲霄如此不自量力,居然敢將主意打到江大人的媳婦身上呢。

陳老太爺的眼皮微微一跳。

他注意到江逝秋的自稱,什麼樣的情況下,什麼樣的身份,可以讓他自稱“本尊”?

再看周圍的人,他越發的心驚。

江逝秋作為朝廷鎮妖司的指揮使,他的職責應是守護人間,保護百姓的安危。可他今兒的所做所為,更多的是冷眼旁觀,若非後來涉及到季魚,隻怕他會不會出手還不一定。

然而居然沒有人覺得有什麼奇怪,甚至直接忽略了這些怪異之處。

仿佛他便應該如此。

季魚敏銳地察覺到陳老太爺臉上的變化,略一想,便明白先前他試圖窺探江逝秋的身份時,讓被篡改的“記憶”出現裂痕。

看來他開始懷疑了。

隻是……

季魚又看向月色下一片狼藉的陳家大宅,剛經曆一場大戰,死傷無數,這事發生在陳家,而且尚雲霄還是陳家的女婿,以及先前尚雲霄透露的信息,都足以將陳家陷於不利之地。

莫說朝廷會問責,天下人也不會輕易放過。

陳老太爺就算有所懷疑,隻怕以後也沒那精力去做什麼。

當然,他也不敢。

一個連他都無法窺探的存在,不是他能得罪的,甚至要裝作不知情。

江逝秋的態度稱得上惡劣,鑒於他先前出手救了大家,眾人也不好說什麼。

特彆是那些陳家弟子,看到自家老太爺被人如此輕慢,心裡剛生出幾l分怒意,想到什麼,那股怒意又散了,隻剩一臉茫然之色。

正好這時,一陣紛遝的馬蹄聲響起。

眾人循聲而望,便見穿著緋衣、手持陌刀的除妖師騎馬奔馳而來。

是鎮妖司的人。

為首的是秦渡,他的臉色陰沉,拎著一把染血的陌刀,躍下馬後,筆直地朝江逝秋走去,問道:“大人,您沒事吧?”

看到陌刀上那未乾的汙血,眾人明白,這群人應該也經曆了一場惡戰。

不少人想起昨日他們匆忙出城的一幕,若有所悟。

看來今晚的事,確實是人為精心計劃的,先是將朝廷鎮妖司的人支出城,然後再將陳家大宅封鎖,令裡麵的人無法向外求救,外麵的人也無法進來救援。

如果沒有江逝秋,隻怕今晚所有人都會被困死在此地。

江逝秋道了一聲沒事,讓他們去協助陳家,處理這裡的事。

今晚的事朝廷不可能不問責,鎮妖司必須要弄清楚來龍去脈,才好上報朝廷。

將陳家的事丟給秦渡他們,江逝秋這鎮妖司的指揮使當起甩手掌櫃,徹底不管了。

“娘子,天色未亮,咱們先去城裡的客棧歇一晚。”

他心疼地看著季魚蒼白的臉,明明這兩天她的臉色看著還是不錯的,哪想今晚這一戰,那精神氣又消失,看著病懨懨的,仿佛隨時會倒下。

不行,以後得好生養著。

季魚嗯一聲,沒有拒絕。

現在陳家很亂,再加上被大水淹過,就算現在收拾也住不了人,不如去城裡的客棧歇息。

沒等她反應,江逝秋一把將她抱了起。

季魚:“……”

江逝秋不管外人怎麼想,見紅綃牽了匹馬過來,抱著懷裡的人翻身上馬,策馬離去。

其他人見狀,也不欲多留,紛紛跟著離開,打算先到城裡的客棧歇息,隻是他們沒有馬,隻好勞動自己的雙腿。

紅綃牽來的馬是秦渡他們騎來的。

陳家大宅被淹,除了被救上來的人,宅裡很多牲畜都被淹死,現在可沒有什麼馬和車等給他們代步-

青羽城是大城,晚上沒有宵禁。

今日是陳老太爺的壽辰,城中有不少燈會、廟會,很多百姓紛紛上街遊玩。

陳家大宅出事時,血光衝天而起,嚇到不少百姓。

很快就有官兵出動疏散街上的百姓,讓他們各種回家,關緊門窗,無事不要出來閒逛。

原本熱鬨的大街小巷變得空蕩蕩的,一片冷清。

直到緊閉的陳家大宅重新打開,街上仍是燈火通明,卻不見百姓的身影,隻有巡邏警戒的官兵。

發現有人從陳家大宅出來,官兵們警惕地看過去,見到馬背上

的緋衣騎士,他們沒有上前阻攔。

這一看就是鎮妖司的人,誰會不識趣地攔。

風在耳邊呼呼地吹拂著。

季魚坐在男人懷裡,看到街道上未熄的燈火,還有一些來不及收起的攤子,能想像當時那些百姓驚慌失措的模樣。

幸好,城中的百姓安然無恙。

她忍不住往江逝秋懷裡靠了靠。

“娘子,很冷嗎?”江逝秋低頭,“快到了,你忍一下。”

季魚輕輕地應一聲,沒說自己其實不是冷。

江逝秋選了一家離陳家比較近且十分豪華的客棧。

客棧大門緊閉,裡麵靜悄悄的,也不知道裡麵的人是睡著了,還是其他。

江逝秋可沒有什麼三更半夜不好擾人的美德,上前就梆梆梆地敲門,宛若半夜登門的惡霸。

客棧裡的掌櫃哪裡還敢再躲,顫巍巍地開門,不僅給他們準備最好的上房歇息,還體貼地讓人準備熱水熱飯,努力讓貴人們住得舒心。

“不錯!”江逝秋難得讚了一聲,很大方地打賞。

指揮店小二送水過來的掌櫃看這位長得貴氣的客人掏銀子掏得如此爽快,哪裡還有什麼怨言,殷勤無比,嘴甜如蜜,恨不得留下來伺候。

看到這一幕,季魚啞然失笑。

不過她確實累得緊,洗漱過後,換上乾淨的衣物,躺在溫暖柔軟的被褥間,意識便有些昏沉。

她強撐著沒有任自己睡去,盯著床帳,怔怔地想著事。

“娘子,睡罷。”江逝秋摸摸她的額頭,雖然沒有發燒,但這溫度也太低了,用被子裹緊她,眼裡露出擔憂之色。

季魚看到他臉上的擔憂時,又有些想笑。

“娘子,你笑什麼?”他納悶地問,剛才還心事重重的,現在怎麼就笑出來了?人間女子的心思都這般難猜的嗎?

季魚靜靜地望著他,如雲的黑發堆疊在枕上,一雙眼睛清亮如泉,看著格外乖巧美好。

就算對人的美醜並不在意的妖邪,此時也像是被蠱惑。

她的唇角微翹,聲音很輕,像在耳邊呢喃,“江逝秋,你越來越像人了。”

大概,她是唯一能讓這個不知來曆的妖邪露出擔憂之色的人吧?

江逝秋回過神,一邊覺得他家娘子真好看,一邊不以為意地說:“娘子,我現在就是人!”

既然來到人間,自然努力當個人,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人,如此他們站在一起,應該就很相配的了。

季魚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隻是笑,笑著笑著,又歎了一聲。

“娘子?”江逝秋又有些懵,怎麼又突然歎氣了?

季魚沉默片刻,問道:“江逝秋,尚雲霄真的死了嗎?”

“死了!”江逝秋肯定地道,“不過他的魂魄應該還在。”

聞言,季魚也不奇怪,人死為鬼,那隻血色眼睛被江逝秋捏碎時,仰賴其力量的尚雲霄自然會被反噬而死。

至於他的魂魄,江逝秋顯然沒興趣。

不過,以尚雲霄當時的情況,就算魂魄還在,隻怕也是十分虛弱,要受的罪不少。

在這個世界,人死後並不是一了百了,反而是個開始。

以尚雲霄所做的孽,因果反噬會更可怕。

季魚也不在意尚雲霄是死是活,她唯一在意的是,尚雲霄到底想做什麼。

今晚的事,顯然是早有預謀,是他精心策劃的。

甚至,可能很久很久以前,他就開始策劃這一切了。

但他的目的是什麼?

麵對季魚的疑惑,江逝秋隨意道:“若想知道,明兒可以問陳家老太爺。”

他原本對尚雲霄想做什麼沒興趣,隻是因這事涉及到他家娘子,覺得還是要了解一下。

季魚覺得他說得對,陳家老太爺明顯是知情人,而且知道的挺多的,問他就對了。

雖然仍是心事重重,然而身體實在熬不住,季魚很快便沉沉睡去。

等她清醒,天色已經大亮。

江逝秋不在,隻有紅綃守著。

紅綃見她醒來,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起身,緊張地問:“少主,您身體如何?可有哪裡不舒服?”

季魚麵色疲倦,雖然睡了一覺,身體仍未有好轉。

這也不奇怪,昨晚她驅使噬焰金珠擊殺鬼藻,使用法力過度,損及身體,一時半會難以恢複,須得繼續養著。

“江逝秋呢?”她問了一句。

紅綃伺候她洗漱,一邊道:“秦大人剛才來了,有事找他,他們在隔壁說話呢。”

正說著,就見江逝秋進來。

江逝秋走過來,接過紅綃手中的活兒,親自絞了帕子給她擦臉。

紅綃見狀,也不留下礙眼,笑容滿麵地退離房間,去給季魚煎藥。

季魚仰著臉兒,帶著暖意的濕帕子覆在臉上,讓她清醒了幾l分。

她有些好奇地問:“秦大人來找你做什麼?”

江逝秋不在意地說:“說昨晚的事,鎮妖司那邊查到不少東西。”他對這些事不感興趣,是以也沒仔細聽,讓鎮妖司的人自己去處理。

若是其他人,如此行事,早就讓下麵的人不滿,甚至可能會開始奪權,將之架空。

對江逝秋來說,卻沒這些顧慮。

因為除妖師講究的是實力,強者為尊,在絕對的實力下,一切陰謀詭計不堪一擊。

像鎮妖司這樣的地方,本就講究實力,能者居上。

以江逝秋的實力,自然已經強到一定程度,強到無人敢質疑他的決定,質疑他手中的權力。特彆是昨晚在陳家,他向世人展現出極其可怕的力量,震懾住所有人,想必沒有人會糊塗到和他對著乾。

秦渡等人便是如此。

越是追隨在這位大人身邊,越是被他所掌握的強大力量所震懾,為之戰栗、恐懼。這樣的情況下,哪敢輕易反抗他?

就算他隻愛美人不愛江山,他們這些下屬也會兢兢業業地為他管好江山。

秦渡對江逝秋的定義,更像是一個對外的震懾。

可以震懾妖魔鬼怪,也可以震懾那些心懷不詭的勢力及除妖師。

季魚哪沒看出他對此並不上心,於是也不再多問。

等紅綃端著煎好的藥過來,她問道:“不歡師兄呢?”

“還在陳家幫忙。”紅綃道,“昨晚有不少傷患,不好移動,陳家收拾了個院子安置他們,他們大多都是被鬼物所傷,需要驅除體內殘留的陰氣,以免影響到身體。陳家的弟子昨晚死了很多,現在人手不夠,很多除妖師都留下來幫忙為他們驅除體內殘留的陰氣……”

聞言,季魚沒再說什麼。

身體仍是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她也沒出門的打算,窩在屋子裡休息。

江逝秋出去一趟,回來時帶了一束開得燦爛的山花,放到一個竹子編織的精致籃子裡,做成一個可以抱在懷裡的花籃。

看到那花籃,琉璃瓶裡的胖頭魚活潑地遊來遊去,一看就是想吃。

季魚失笑,如果是以前,她覺得不就是一些花,開得再漂亮也隻是花罷了。經過昨晚,她的印象有些改變,從未想過,不過是一些嬌嫩柔弱的花,居然能使出如此大的力量。

再看胖頭魚喜愛的模樣,她若有所思。

“你剛才又出城了?”季魚笑問道。

江逝秋嗯一聲,擺弄著花,問道:“娘子,這花籃好看嗎?”

“好看!”季魚點頭,見他捧著花籃,真是人比花嬌,笑盈盈地說,“你怎麼天天都送我花呢?”

江逝秋瞅著她:“人間的一些話本裡不是說,鮮花贈美人嗎?娘子在我眼裡,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美人,唯有娘子能配上這些花。”

要不是季魚心性堅定,隻怕都要被他的甜言蜜語給衝昏頭。

她的神色微赧,想說什麼又有些不好意思,最後抽出幾l朵黃的、粉的花,投入琉璃瓶裡喂胖頭魚。

昨晚它幫了大忙,算是犒勞它的。

看胖頭魚吃得極歡,季魚問道:“你昨晚怎麼不趁機逃走?”

胖頭魚埋頭吃花,暗忖它哪裡敢逃?隻怕剛逃走,就會被那位尊主像捏血色眼睛一樣捏死。而且,要是跑了,以後去哪裡找到靈力這麼純粹、這麼好吃的花?

就算不為其他,單是為這位尊主的花,它也願意留下來給除妖師當寵物-

一天時間就這麼安然閒適地過去。

除了鎮妖司的人和裴漾外,沒有什麼人不識趣地過來打擾。

直到傍晚,陳家老太爺過來拜訪。

與他一同來的,還有陳家主和陳幕這對兄妹。

此時三人看著都很憔悴,眼底一片青黑,顯然忙到現在都沒能休息。陳老太爺花白的頭發極為醒目,陳家主也不複初見時的意氣風發,陳幕更是眼睛紅腫,失魂落魄的。

紅綃給他們上了茶,和季不歡一起退出門外守著。

陳老太爺坐下來,先是向江逝秋請罪。

“請罪便不必了。”江逝秋道,“屆時朝廷那邊怎麼判就怎麼判。”他直接表明,這些事他是不管的,也不必來找他求情。

陳老太爺麵露苦笑,陳家主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季魚,到底不好再說什麼。

陳幕怔怔地坐在那裡,神色恍惚。

季魚喝了口紅綃特地為她準備的藥茶,苦澀的藥味在口腔泛開,這味道並不算好,不過她從小喝到大,已經習慣了。

她直接開門見山地問:“陳老太爺,容器是怎麼回事?”

聞言,陳老太爺也不意外她會這麼問。

來之前,他就知道有些事是避不開的,也作好了心理準備,斟酌片刻,他說道:“季少主可知妖鬼?”

妖鬼?

季魚隻是一愣,便想起曾經在季家藏書閣裡看過的一本古藉中所描述的。

傳說妖鬼現世,生者死、死者現,生靈塗炭,世人避之。

不過短短數句,道儘妖鬼出世時的可怖,將會給人間帶來巨大的災難,乃人間浩劫。

除此之外,便沒有多餘的記載,也無從得知,妖鬼是什麼樣的存在,祂又是什麼身份,將會如何降世……

季魚回想古藉裡的記載,點頭道:“知道一點。”

陳老太爺不問她知道多少,沉聲道:“尚雲霄的目的,便是想用除妖師血祭妖鬼,迎妖鬼降世。”

以陳家的地位,陳家老太爺七十的壽辰,各地的除妖師都會前來為他祝壽。

如此多的除妖師聚集此地,且有不少都是各個勢力、家族的精英,光是血脈中蘊含的法力就極強,除妖師血肉中蘊含的力量,正是妖邪最喜歡的。

若是以這麼多的除妖師血祭,說不定真的能迎來妖鬼。

這消息可謂是駭人聽聞,季魚心口微悸,臉色似乎又白了幾l分。

因這消息太過震撼,是以她沒注意到,坐在她身邊的男人表情有些微妙。

季魚看向對麵的陳家人,陳老太爺臉色蒼白頹然,陳家主一臉不安之色,陳幕也是麵色沉沉,顯然三人早就知道這消息。

“為何?”她冷聲問,“妖鬼降世,於他有什麼好處?”

尚雲霄此舉,將會成為千古罪人。

陳老太爺歎道:“這事還得從三十年前說起。”不等她問,他又道,“你應該也知道,三十年前,尚家被滅門一事。”

季魚淡淡地嗯一聲。

尚雲霄到底是她血緣上的父親,關於他的身世,她也是知道的。

第33章

三十年前,尚家還是雲京的世家大族,族中之人有朝廷的高官,也有除妖師。

未想一夕之間,尚家卷入一樁謀逆案,導致尚氏族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尚雲霄便是流放中的一員,被貶為罪奴,流放到苦寒的北荒之地。

尚氏族中被貶為罪奴流放的族人不少,然而不知為何,他們在短時間內,不是意外而死,就是暴斃而亡。

最後,偌大的尚氏一族,隻剩下當時還是少年的尚雲霄。

自月氏立朝以來,煌煌赫赫數百年的尚氏,便這麼煙消雲散。

成為罪奴後的尚雲霄著實吃了不少苦頭,直到他二十歲那年,他遇到前往北荒捉妖的季瀾。

在季瀾的幫助下,尚雲霄得以脫離罪奴的身份,入贅季家。

後來季瀾死後,他叛離季家,改入贅陳家。

這便是尚雲霄的人生。

不管是前麵作為雲京世家子弟,還是後來兩次入贅,尚雲霄都隻是一個普通人,唯一不普通的,隻有兩個妻子都是除妖師-

陳老太爺似是陷入回憶,沉聲道:“……當年尚家並未參與謀逆,是有人故意陷害尚家。尚雲霄的父親是我的師弟,尚家出事時,我正在外麵除妖……”

說到這裡,他臉上露出痛苦愧疚之色。

愧疚自己得到消息太遲,沒能及時營救出師弟。

季魚有些驚訝。

陳老太爺和尚雲霄的父親居然是師兄弟?這事她從來沒聽說過。

若是如此,倒是明白為何陳老太爺會如此維護尚雲霄,對他格外寬容,甚至對孫子陳青轍如此寵愛。

“你沒聽說過也不奇怪,知道這事的人並不多。”陳老太爺說道,“尚家出事時,怕連累到陳家,這事更不好讓人知道。”

陳家雖是除妖師世家,但也隻是一方勢力,如何能與朝廷相抗?

是以尚家出事後,陳老太爺就算再焦急,也不敢公然做什麼,以免為陳家招來滅族之危。

“聽說尚家出事後,我就趕去北荒,欲尋尚家還活著的人,然而我還是去遲了,等我到達北荒時,尚氏族人已經死得差不多,隻剩尚雲霄一人。”

說到這裡,他的臉色十分難看,聲音也極為憤怒,“如果不是我去得及時,隻怕尚雲霄很快也會被人害死。”

陷害尚家的人手段歹毒,想要將所有尚氏族人趕儘殺絕,斬草除根。

陳老太爺如何能眼睜睜看著師弟唯一的血脈被害,便救下當時快要死的尚雲霄。

為了保住尚雲霄,也不欲讓人知曉尚雲霄與陳家的關係,陳老太爺並未將尚雲霄帶走,而是派人在暗中保護他。

聽到這裡,季魚明白了,總結道:“尚雲霄想要為尚氏枉死的族人報仇,所以他盯上我娘?”

族人無辜枉死,想要報仇是人之常情。

隻是當被他利用的是她娘時,季魚並不會太高興。

陳老太爺神色一僵,苦笑道:“他和你娘相遇,是個意外,其實你娘……並不在他的計劃內。”

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的神色有些惆悵。

尚雲霄就算滿懷仇恨欲報血仇,當時他對季瀾確實是真心的,並未想過要利用季瀾。

季魚輕撫著手腕上的金珠,並未作聲。

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

“……其實,尚雲霄遇到你娘後,也曾想和她好好過日子,放下心中的仇恨,直到你的出世。”

說到這裡,陳老太爺的眸色微黯,盯著季魚的目光極沉。

季魚無動於衷,隻是捏住金珠的力道不覺變大了一些。

江逝秋注意到了,突然拉住她的一隻手,置於自己手掌間。

見她看過來,他偏首朝她笑了笑,繼續旁若無人地握著她的手,不讓她再去捏那顆金珠。

看到這兩人之間的動作,陳老太爺的神色一滯,移開了目光。

陳家主也不好多瞧,明智地低頭喝茶,暗忖現在的年輕人啊,實在是……太熱情了。

陳幕則安靜地坐著。

“阿魚出生又如何?”江逝秋接著問道,“莫不是他覺得是阿魚的出生害死了嶽母,讓他極為仇恨?”

這話說得也太直白,讓人聽得嘴角直抽。

至少陳老太爺和陳家主都有些不適,不知這位江大人到底是怎麼想的,這種話能當著季少主的麵說嗎?這不是揭人傷疤嗎?

再看季魚,她看起來很平靜,無法從她臉上看出什麼。

就是她的臉色蒼白了些——不對,好像她的臉色一直都是這麼蒼白的。

陳老太爺在心裡唉了一聲,這些都是什麼事啊,真是造孽!

怕季魚誤會,他解釋道:“不是江大人說的那般,而是……季少主,你應該知曉,你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此乃陰鬼命,你是被妖鬼選中的容器。”

江逝秋目光一凝,“什麼容器?”

這一刻,江大人非常震怒,誰敢選他的娘子當容器?!!!哪個不要臉的鬼?

季魚也看向陳老太爺,聽出他話裡的意思。

是因為她是陰鬼命,所以才會被選為容器?原來這就是詛咒的來源,從她出生的那一刻,妖鬼便在她身上留下詛咒,遲早有一天,她會成為妖鬼降臨人間的容器。

“當年龍泉地宮的千年屍妖出世,你娘不幸染上屍毒,又懷了身子,本就命數已絕,是以剛生下你後不久就力竭而亡。”陳老太爺神色複雜,“你娘死得早,當時隻有你祖母季老太君知道你的命格,尚雲霄也是偶然間才得知這事。”

季魚抿嘴,約莫已經能預測接下來的事。

“我也不知道尚雲霄得知這事後,他在想什麼,隻知他在季家的藏書閣裡花了一年的時間,翻看不少季氏收藏的古籍手劄,或許就是在那時候,讓他滋生出了這麼一個可怕的念頭,他想迎妖鬼降世,誅人間不平事,為枉死的族人報仇。”

說到這裡,陳老太爺一臉痛惜悔恨之色。

他一直知道尚雲霄並未放棄報仇,可他從來不知道,他的行事會如此極端。

如果當年季瀾不死,或許他就算心有仇恨,也會忍下來,和季瀾好好過日子,當一個平凡人。如果季魚不是出生就被選為妖鬼的容器,想必尚雲霄也不會生出如此大膽可怕的念頭。

季魚微微閉眼。

這實在是……

好半晌,季魚又問:“你幾時得知他動此念?”

陳老太爺苦笑道:“在他第一次對你動手時。”

在季魚三歲時,尚雲霄叛離季家,很快就轉而入贅陳家,與陳幕成親,成為陳家的女婿。

第二年,陳幕生下陳青轍。

季魚九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幾乎快要熬不過去。

尚雲霄得知這事,以父親的名義接季魚前往陳家治病,正好當時陳家有一名厲害的巫醫,季老太君為了孫女的身體,隻好讓人送孫女來陳家治病。

也是這次,給了尚雲霄可趁之機。

江逝秋再次問:“他對阿魚做了什麼?”

他的一雙眼睛緊盯著陳老太爺,黑沉沉的,宛若寒玉,森冷之極,又如同幽冥的闐暗,看不到底。

陳老太爺有種被什麼恐怖的凶獸盯著的錯覺,仿佛下一刻,自己就會被撕裂,冷汗瞬間就浸透衣服。

以他現在的修為,已經很少有什麼能讓他如此驚悸。

不知為何,陳老太爺不敢與他對視,勉強移開目光,說道:“……當時他想讓妖鬼提前降臨到季少主身上,不過失敗了。”

瞬間,一股極其恐怖的氣息籠罩住這片天地。

陳老太爺和陳家主、陳幕三人驚駭不已,他們的雙眼瞠大,眼球凸起,眼裡浮現密密麻麻的血絲。

三人僵硬地坐在那裡,不敢動彈,也沒力氣動彈。

季魚也感覺到那股恐怖的氣息,雖然特地繞開了她,仍是讓她本能地感到恐懼,下意識地抓緊江逝秋的手。

這隻手仍是溫暖的。

幸好,不過須臾,那恐怖的氣息就消失了。

季魚仍是沒有放開他的手,感覺到那手上的溫度,心情有些複雜。

這是第一次,他如此生氣。

陳老太爺三人也鬆了口氣。

此時三人的神色很不好,臉色十分蒼白,根本不敢直視對麵的江逝秋。

這位鎮妖司的指揮使神秘莫測,他的實力如此之強,卻又這般年輕,不過二十出頭,憑一己之力,擊潰尚雲霄背後的那恐怖存在。

那隻眼睛的主人應該就是來自幽冥的妖鬼。

雖然並不是妖鬼的真身,隻是一個化身降臨,然而也不是除妖師能輕易對付的。

由此可見,江逝秋的實力有多恐怖。

季魚對尚雲霄的做法並不奇怪。

他既然一直想報仇,肯定是想讓妖鬼早點降臨人間。

隻是,

就算她出生就被選為妖鬼的容器,但妖鬼想要降臨人間可不容易,小孩子的身體脆弱,哪可能容納得了妖鬼降臨?

失敗是必然的。

隻是……

有關這事的記憶已經被抹去,直到今日,她仍是沒能記起當時發生什麼事,隻隱約記得,那種撕裂靈魂般的痛楚。

陳老太爺又說:“尚雲霄在季家時,應該還不知妖鬼是如何選擇容器的,他為此做了不少試驗,又查閱了許多古籍手劄資料……直到青轍出生,青轍是除你之外,被選中的第二個容器。”

“妖鬼是這世間最恐怖強大的存在,堪比鬼神,一旦讓其降臨人間,人間必會陷入浩劫,是以妖鬼其實並不能輕易降臨人間,必須要在人間尋找一具容器……”

尚雲霄當年得知女兒季魚是妖鬼選中的容器後,便滋生了讓妖鬼降世的念頭。

不過他隻是一個普通人,對妖鬼和容器所知不多,季老太君又不肯對他明言妖鬼容器之事,尚雲霄隻好自己查。

那幾年,尚雲霄行事變得越來越極端,雖然女兒季魚是妖鬼自己選中的容器,但他又覺得不夠,想將主動權掌握在手裡,於是兒子陳青轍,便是他親自為妖鬼選中的,第二個降臨的容器。

季魚聽到這裡,覺得匪夷所思。

“難不成陳青轍也是陰鬼命?”也身懷詛咒不成?

她體內的詛咒是妖鬼選中她當容器的印記,正因為有這詛咒,所以她從小身體就不好。但陳青轍看起來挺正常的,不像是被詛咒的樣子。

陳老太爺沉聲道:“青轍並不是陰鬼命,但他確實也成為妖鬼降臨人間的容器。”他歎了口氣,“其實我也不知道尚雲霄是如何做到的,我也是昨日才知道這事。”

說到這裡,他看向旁邊的女兒。

從昨日女兒和尚雲霄的對話中可知,女兒原來早就知道這事。

這讓他極為不滿。

這些年,他對陳青轍十分疼愛,不僅因為陳青轍是他最看重的女兒的孩子,也因他算是師弟的後人。如果知道陳青轍居然也是妖鬼的容器,他定然會想辦法救陳青轍。

陳幕的臉色很蒼白,她抿著嘴唇,輕聲道:“我也不知道雲霄做了什麼,當年我懷青轍時,不慎被妖物所傷,動了胎氣,差點就小產,當時流了很多血……是雲霄拿了一顆丹藥回來讓我服下,不久後血止住,我肚子裡的孩子也保住了……”

直到孩子出生前,她都不知道肚子裡的孩子有什麼問題。

孩子出生後,陳幕很快就發現孩子的情況不對,他不哭不鬨,像是個沒有靈魂的癡兒,不管怎麼逗都沒反應。

當時她都快要崩潰了。

也是那時,尚雲霄告訴她,她的孩子早在小產時就已經死了,這孩子是妖鬼的容器,他的出生是為了迎妖鬼降臨人間,讓她將孩子送走,不要親自撫養他。

尚雲霄此舉,也是怕她以後會舍不得。

然而陳幕剛成為母親,如何舍得?更何況,這孩子確實在她肚子裡待了九個月,是她的骨肉,讓她將孩子送走是萬萬不可能的。

陳幕傷心過後,仍是決定要親自撫養這孩子,同時也對丈夫說的話不太相信。

隨著孩子漸漸長大,發現孩子的情況開始轉好,會哭會笑,像個正常人,陳幕又覺得,尚雲霄當時肯定是騙自己的。

這些年,她故意不去想這事,隻將陳青轍當成自己的孩子養大。

聽完陳幕的話,陳老太爺又氣又怒,最後頓足歎道:“你應該早些將這事告訴我的。”

陳幕捂住臉,傷心欲絕:“爹,青轍真的是我的孩子,不管他是不是什麼容器,他都是我生的……”

讓她如何去說?她也不敢說啊!

若是說出去,父親一定會大怒,雖不會殺尚雲霄,卻會將他關起來,甚至為以除後患,直接殺死陳青轍。

他們一個是她相濡以沫的丈夫,一個是她的孩子,她如何能狠心舍得下他們?

第34章

陳老太爺看女兒哭得如此傷心,無法再繼續苛責。

其實說到底,這一切都是他的錯,當年他不應該答應將尚雲霄接到陳家的。

季瀾雖然死了,尚雲霄作為季瀾的丈夫、季家少主的生父,縱使是入贅的,季家也不會趕他,反而會好好地養著他。

然而尚雲霄卻選擇離開,向陳老太爺去信,表示想去陳家。

陳老太爺當時想,既然尚雲霄不是罪奴,已是自由身,且妻子季瀾又不在了,他想來陳家倒也沒什麼,想必季家也不會梆著人不放。將來有自己照看著,能讓他後半輩子衣食無憂,無人欺辱,也算對得起死去的師弟。

於是陳老太爺便讓人將他接到陳家。

尚雲霄就這麼拋下年幼的親生女兒,離開了季家。

這在當時所有人看來,尚雲霄這是叛出季家,實在令人不恥。

尚雲霄來到陳家後不久,遇到陳老太爺最疼愛的女兒陳幕,為她願意入贅陳家。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相愛的。

連陳幕都這麼以為。

所以她羞澀地請示父親,想與尚雲霄結為夫妻。

對此陳老太爺自是樂見其成,一個是他寵愛的女兒,一個是師弟唯一的後人,若他們結為夫妻,自己也能光明正大地庇護他。

婚後,兩人的感情很不錯,陳幕也很快就懷孕……

陳老太爺想到這些,痛苦又自責。

如果尚雲霄還在季家就好了,這樣他不會遇到自己女兒,也沒有機會做出這種事,不會利用自己的信任,動了陳家的鎮宅法器,給陳家帶來這樣的災難。

可他又明白,以尚雲霄的性格,他不會輕易放棄報仇,就算他沒來陳家,隻怕也會尋找其他的機會,讓妖鬼降臨人間。

陳老太爺看向季魚,麵露愧疚:“季少主,確實是我的錯,我沒想到尚雲霄會如此膽大妄為,他居然一直沒有放棄這事……”

當年得知尚雲霄對季魚所做的事時,他就應該出手阻止,將他廢了的。

隻是當時仍顧念著他是師弟唯一剩下的血脈,又有陳幕求情,加上尚雲霄保證日後不會再執著於報仇,到底心軟了。

“……當時不成功,我以為他應該明白,迎妖鬼降世之事是不可能的,想必他已經放棄這種念頭……”

後來尚雲霄確實沒再做什麼,安安分分地待在陳家,更沒有提報仇之事,他們都以為他看開了。

陳老太爺說到這裡,愧疚又悔恨。

突然,一道磅礴恐怖的力量朝他襲來,陳老太爺毫無反抗之力,整個人往後倒飛,狠狠地摔在地上。

“爹!!!”

陳家主和陳幕嚇住了,趕緊過去將他扶起,看到他的模樣,又驚又急。

此時陳老太爺一臉灰敗之色,嘴唇發紫,顯然受傷不輕。

昨日的傷還未好,今日又再一次受傷,縱使是陳老太爺這種級彆的修為也撐不住,被兩

個兒女扶起時,一口紅中帶紫的血噴了出來。

陳家主氣憤地質問:“江大人,你是何意?”

陳幕也怒視江逝秋,沒想到他會突然出手。

江逝秋神色森冷,陰測測地看著他們,“當年尚雲霄對我家娘子動手時,你們在何處?後來你們又做了什麼?尚雲霄如此行事,你們不僅沒有殺他,反而幫著隱瞞,還將我家娘子的記憶抹除……”

隨著他的質問,陳家主和陳幕臉上的怒意寸寸退去,隻剩下啞然。

這事確實是陳家有錯在先,陳家一直對不起季魚。

陳幕不敢看季魚,陳家主也羞愧地低下頭。

陳老太爺吐出一口血,看著越發的萎靡,他倒是沒有為江逝秋出手生氣,心知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隻怕自己已經死了。

江逝秋此舉,顯然是在為妻子討個公道。

這個公道也是他們陳家欠她的。

“季少主,是我的錯,我沒有看好尚雲霄,當年讓他趁機對你出手。”陳老太爺愧疚地說,“不過你的記憶並非我們抹除的,我們未曾做過這事。”

季魚一直安靜地坐著,就算江逝秋突然動手,也沒有說什麼。

聽到陳老太爺的話,她的眸光微動,“不是你們?”

陳老太爺搖頭,坦然地說:“不是我們!等你醒來時,我們才發現你的記憶被人為抹去了,我們一直不知是何人所為,但我可以肯定,不是陳家人。”

說到這裡,陳老太爺眉頭擰緊。

這事一直懸在他心頭,他曾想過是不是尚雲霄動手,後來發現尚雲霄根本沒這能力,他所有的力量,都是獻祭了自己的靈魂得來的,不到關鍵之時,他不會冒然使用。

想到有一個人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潛入陳家,無人察覺,甚至輕易抹去彆人的記憶,陳老太爺隻覺毛骨悚然。

陳家主見季魚不語,還有旁邊滿臉森寒冷戾、宛若妖鬼現世般恐怖的江逝秋,生怕他們不信要繼續動手,趕緊道:“若是兩位不信,我等可以發誓!”

陳幕閉了閉眼睛,也說道:“我也可以發誓!”

季魚的目光掠過三人,並未懷疑他們。

有江逝秋鎮著,這三人不敢欺騙她,他們承受不起江逝秋的怒氣。

陳家主小心翼翼地說:“當年隱瞞這事,確實是陳家不對,陳家……願意補償季少主。”

江逝秋極為不悅:“當年你們不補償,現在才來補償,不過是看我家娘子那時年紀小,又沒有長輩在身邊護持,還沒了那些記憶,才會如此欺辱她!”

聽著這一聲聲的質問,陳家三人無言以對。

不是不想補償,一旦做出補償,就會牽扯出尚雲霄做的事,無法保住尚雲霄不說,也會連累到陳家。

是以後來他們決定隱瞞這事,當作沒有發生。

江逝秋扭頭,看向季魚,問道:“娘子,我可以殺他們嗎?”

他以前答應過她不殺人的,可這些陳家人實在

太惡心,他有些忍不住。反正昨天都殺了一個尚雲霄,今天再殺三個,也是可以的吧?

江大人躍躍欲試,眼裡浮現猩紅。

陳家三人臉色大變,絲毫不懷疑江逝秋的話。

他若是想殺他們,完全有這個實力。

至於陳家的報複?在偌大的帝國麵前,陳家算什麼?江逝秋作為朝廷鎮妖司的指揮使,又捏住了陳家的把柄,想要殺他們輕而易舉,完全不用擔心朝廷會問責,更不用擔心陳家的報複。

三人想到這裡,臉色越發灰敗。

當年他們為了保住尚雲霄,選擇隱瞞這事時,或許就已經種下惡因,現在不過是承擔它的惡果罷了。

季魚她坐在那裡,膚色蒼白得幾近透明,看起來懨懨的,也不知道是昨晚的戰鬥導致身體的損耗太大,還是先前一係列的真相讓她難以忍受。

她抬眸看向江逝秋,敏銳地察覺到他眼裡的些許猩紅,在那漆黑的瞳孔邊緣蔓延,詭異邪惡,某種恐怖的氣息若隱若現。

陳家三人雖無所覺,卻本能地繃緊了身體。

“算了。”季魚開口道,“秦大人不是在查陳家嗎?反正這次的事陳家也難逃罪責,何必多此一舉?”

等秦渡將查到的證據遞到雲京,屆時無人能保得住陳家。

作為知情人的陳老太爺三人,結果更不會太好。

這事季魚明白,陳老太爺三人也明白。

三人麵露複雜之色,卻無法為自己、為陳家辯解什麼,等待陳家的結果已經注定,他們無能為力。

這些年,有人嘲笑季家衰落,隻怕以後,陳家連季家都不如。

江逝秋雖然很不滿,但他家娘子都這麼說,隻好作罷。

他一臉可惜地看了一眼三人,不耐煩應付他們,直接趕人:“行了,你們走罷,彆打擾我家娘子歇息。”

陳老太爺活到這年紀,極少有人敢對他如此不敬。

然而此時,麵對江逝秋,他也不好說什麼,由著兒女扶著顫巍巍地站起,嘴裡悶哼一聲,唇邊又逸出一絲血漬。

“爹……”陳家主擔憂地看著他。

陳老太爺微微搖頭,朝江逝秋和季魚兩人行了一禮,讓他們扶他離開。

走到門口時,陳幕突然又轉過身來。

“季少主。”她看向季魚,一雙美目紅腫不堪,眼裡布滿血絲,她低聲說,“不管如何,青轍都是我的孩子,我從未將他當成妖鬼的容器……如果可以,日後你若遇到青轍,能不能直接殺了他,給他一個痛快?”

說到這裡,她的眼角浮現淚光。

陳幕是個聰明人,她知道這次兒子失蹤,隻怕已經發生她所不願意看到的事。

她從來不懷疑尚雲霄報仇的決心,連兒女都可以放棄。

當年尚雲霄對季魚出手,想讓妖鬼提前降臨,結果失敗了,所以在沒有萬全的準備之前,他不會輕易出手,隻會退而求其次,這次選中的是陳青轍。

可那是

她的孩子啊!

當年懷上這孩子時,她滿心期盼,甚至不慎流產時,她痛苦不已,是以明知尚雲霄拿回來的丹藥有問題,可為了救她的孩子,她仍是選擇吞下。

縱使當初他告訴自己真相,想將孩子送走,她也沒答應。

當一個女人成為母親後,能為了自己的孩子拚命。

陳幕是愛尚雲霄的,可她更是一個母親,比起尚雲霄的死,讓她更痛苦的還是兒子陳青轍的失蹤。

尚雲霄死了,她沒有怨恨殺死他的人,反而怨起尚雲霄的狠心,若不是他死了,陳幕幾乎想和他拚命。

聞言,不僅季魚驚訝,連陳老太爺和陳家主都吃驚地看她。

“阿幕……”陳家主欲言又止。

陳幕淒然道:“青轍永遠是我的孩子,我又如何忍心他變成妖鬼降臨人間的容器?不若在此之前,直接殺了他,給他個痛快。”

季魚坐在那裡,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

陳幕見狀,神色微黯,歉意地道了一聲“對不起”,扶著陳家老太爺出門。

守在門口的季不歡和紅綃看到陳家老太爺灰敗如死的臉色,暗暗吃驚。

誰傷了陳老太爺?不會是江大人吧?

這麼一想,又覺得有可能,也隻有江逝秋有這能力傷到陳老太爺,不需要顧忌什麼。

目送三人離開,季不歡和紅綃沒有進屋,重新將門關上。

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憂心。

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讓江大人如此震怒,居然直接對陳家老太爺出手,隻希望和他們家少主無關-

屋子裡,在客人離開後,季魚終於忍不住彎腰,捂著嘴咳嗽。

江逝秋心疼地將人摟到懷裡,給她拍背順氣,等她停下來,倒了一杯溫水小心翼翼地喂她。

“娘子,喝水。”他滿臉心疼地說,“早知道不讓他們登門,將娘子氣成這樣。”

季魚:“……我不是氣的。”

江逝秋更加擔心,“是哪裡又不舒服嗎?我去請大夫……”

說著就要將她抱到床上,轉身去請大夫。

季魚趕緊拉住他,“算了,就當是他們氣的,我緩一會兒就行。”

江逝秋震怒,頭發無風自飄,形如惡妖,“果然剛才應該殺了他們的!”

看了一眼緊閉的門窗,再看他身後張牙舞爪的頭發,季魚伸手幫他那頭發壓下去,覺得說什麼都不對。

“江逝秋。”她明智地轉移話題,“你能幫我恢複記憶嗎?”

江逝秋神色一頓,飛揚的頭發果然落下來,柔順地披在身後,泛著光澤,如絲綢般順滑。

“娘子,你想恢複記憶?”江逝秋打量她,“雖然可以,但是……你會很痛。”

他實在舍不得。

每次看到她受苦,胸腔裡那顆不會跳動的心臟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絞住,不是痛,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難受感,難受得他總想毀滅點什麼。

可她不喜歡他殺人,也不願意他毀掉什麼。

她是如此愛惜著這個凡人居住的人間,喜歡人間的煙火,甚至願意以病弱之軀去守護它。

第35章

江逝秋實在舍不得看她受苦,沒有答應為她恢複記憶。

當然,隻是暫時不答應。

季魚也不勉強,她知道這次自己的身體損耗不小,需要先修養,待養好身體後再作打算也不遲。

陳老太爺他們離開後,天色已經暗下來。

季魚坐在窗邊,眺望窗外籠罩在夜幕下的青羽城,城中仍掛著不少燈籠,迤邐錦繡,宛若一座不夜城。

這是為了陳家老太爺生辰而掛起的燈籠。

隻是燈火依舊,大街上卻寥寥無人,天黑後百姓們都早早閉門休息,不複前些天的熱鬨。

“娘子。”

江逝秋走過來,見她頭發披散,發尾沾著水汽,摸起來潤潤的,便拿來乾淨的帕子為她擦拭頭發。

他一臉不讚同之色:娘子,夜風大,彆坐在這裡吹風。”

季魚抬頭看他,雙眼清亮明潤,宛若一泓清泉,倒映著天邊皎白的月。

月光從窗邊走過,為她鍍上一層清輝,使她看起來格外的柔靜美好。

“江逝秋。”她的聲音很輕,“當年尚雲霄欲讓妖鬼提前降世,其失敗的原因,不僅是因為我尚且年幼,身體承受不住妖鬼的力量,也因我與你有婚約,受了你的庇護。”

她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江逝秋為她擦拭頭發的動作並未停頓,甚至臉上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季魚繼續道:“如果沒有與你定下的婚約,隻怕在那時候,我就應該死了。”她的手指動了動,“是也不是?”

當時她隻是一個身體孱弱的小孩,縱使沒有記憶,也能從那殘留在靈魂中揮之不去的痛苦可知其中的凶險,那樣的情況下,她能活下來,簡直就是上天保佑。

當然,上天並未保佑她,而是一個來自幽冥的妖邪庇護了她。

月光之下,她的眉眼精致秀氣,雙眸盈盈若水,執拗地看著他。

江逝秋終於放下手中的帕子,他俯下身,低頭吻了吻她仰起的臉,說道:“是的!”

他終於承認這事。

曉是已經有所猜測,聽到他的回答時,季魚心裡仍是升起一種空茫感,怔怔地坐在那裡發起呆。

江逝秋探臂將她擁入懷,滿足地抱住她。

他說:“其實我很高興。”

很高興有樁婚約,或許在世人眼裡,不容於世,卻將他們連係起來,讓他們原本不相乾的命運得以交彙。

季魚靠在他懷裡不語。

人的命格,在出生時便已注定,無法改變。

她一出生就是陰鬼命,是妖鬼選中的容器,妖鬼在她身上留下詛咒,作為烙印。

祖母為了救她,也為了壓製詛咒,不知用了何種辦法,為她與幽冥某位強大的存在定下婚契,借其力量庇護她。

這樁婚約對她而言,是一種庇護,也是一種製衡。

將來就算妖鬼降臨人間,有這樁婚約在,其將無法順利降臨,定會受到阻攔。

季魚微微閉上眼睛。

想必當初,祖母也是經過艱難考慮後,才會出此下策。

季老太君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孫女成為妖鬼的容器,最後死於非命。

甚至因為詛咒,季魚的身體越發虛弱,將來若是被世人發現她是妖鬼的容器時,隻怕這世間容不得她,為免妖鬼將來借她的身體降世,給人間帶來劫難,殺了她是最好的辦法。

季魚有些明白為何祖母不願意告訴她這些事。

祖母是疼惜她的,不欲讓她背負太多,隻想讓她過得開心,安安穩穩地走完這一世。

如果江逝秋沒有出現在偃月山莊,或許將來直到死,她都不會發現這些殘酷的真相。

見她默默不語,江逝秋心坎間又湧起一種極為難受的感覺。

“阿魚。”他輕撫著她的發,“你是你,不是什麼妖鬼的容器,這世間,無人能將你當成容器!”

他的語氣格外堅定。

季魚彎了彎唇,輕輕地嗯一聲,像是相信了他的話。

這時,一陣夜風從窗外吹來。

青羽城是一座海邊城市,夜裡的海風總是比白日要狂烈一些,江逝秋怕她吹多了風生病,將她抱回床上。

“阿魚。”

躺在床上時,季魚聽到他叫自己,轉頭看他,對上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無一絲光澤,如同蟄伏在幽冥深處的妖邪之眼。

她的心臟微微一跳,莫名地不敢與他對視。

江逝秋朝她湊近一些,兩人離得極近,像是要說什麼悄悄話。

“娘子。”他在被窩裡握住她的手,雙目灼灼地看著她,“娘子應該沒有忘記昨晚在陳家時,答應為夫的事罷?”

季魚:“……”

“難道娘子忘記了?”他懷疑地看她,“要不要為夫提醒娘子你?”

季魚艱難地道:“不必,我還記得。”

江逝秋臉上露出笑容,昏暗的帳內,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意味,“那娘子打算何時兌現承諾?”

季魚不動聲色地往床裡頭挪了挪,然後發現這人也像條蛇一般,朝她滑過來。

她沉默了下,伸手擋在他胸前,說道:“以後吧,我現在身體不舒服……”

連身體不舒服這種借口都出來了,可見她現在有多慌。

要是以前,她隻會表示“還好”、“沒事”,就算真不舒服,也會強撐著,不讓人看出來。

江逝秋馬上坐起身,說道:“那我讓人去請大夫……”

“還是彆。”季魚拉住他,“現在天都黑了,還去打擾彆人,多不好啊。”

可惜在江大人這裡,是沒有什麼不能在三更半夜打擾彆人這種傳統美德,他打擾得理直氣壯。

季魚拉住他的袖擺,不複鎮定,無奈又羞窘,喃喃地道:“……我現在感覺好多了,不必看大夫。”

他轉頭看她,那雙妖異的眼睛居然透露了幾分狼性,嘴裡卻說得很漂亮:“娘子,不必逞強的,要是真不舒服,咱們就去叫大夫。”然後想到什麼,他繼續道,“娘子說得對,三更半夜確實挺打擾人的,也費時間,不如我明兒開始去學岐黃之術,日後娘子身體哪裡不舒服,我可以給你看。”

季魚:“……”

所以,這承諾她今晚是非要兌現不可嗎?

**

翌日醒來,季魚睜開眼睛,呆呆地望著床帳上方,難得賴床。

一隻白晳修長的手掀開帷帳,明亮的光線傾泄而入,同時也讓人看清楚床前的男人,墨發朱唇,緋衣如火,灼灼如華,真真是個絕世無雙的妖孽美男子。

此時美男子容色溫柔,那雙黑得沒有光澤的眼隱約流轉著教人心驚的貪欲,似乎一夜之間,某種欲念被釋放出來。

季魚不敢與他對視,撇開了臉,含糊地問:“什麼時辰了?”

“巳時,還早呢。”

江逝秋說著,探臂將床上的人抱了起來。

她的身子柔軟,軟綿綿地靠在他懷裡,實在是沒什麼力氣。

季魚看了看天色,發現真的到了巳時,忍不住歎氣。

都巳時了,哪裡早?她平時就算生病也不會起這麼遲。

“怎麼不早?”江逝秋理直氣壯地說,“娘子昨兒辛苦半宿,今兒應該多睡會兒。”

季魚嘴角微抽,她辛苦半宿是誰害的啊?明明說好不可太過的。

更讓她難以置信的是,這人居然還認為時間太短,一點也不過分。

“我還有好多姿勢想和娘子一起玩。”他低頭貼了貼她軟軟的臉蛋,滿臉遺憾,“可惜娘子的身子實在太嬌弱,為夫隻好縮短時間……”

季魚木著臉,已經不知道怎麼反應才恰當。

這副今夜再戰的表情算什麼?

幸好,很快就有客人上門拜訪,讓她不用再去糾結那些事。

今兒來的客人不少,除了左淩雙、許修玨和裴漾等裴家人外,還有其他勢力的除妖師。

他們是過來向江逝秋辭行的,不日將離開青羽。

這次陳家出了這樣的大事,且傷亡的人不少,他們確實非常生氣。不過現在鎮妖司的人已經開始調查陳家,相信很快就會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倒不必他們留下來守著。

他們更想早點回去,同長輩們商量如何從陳家獲取好處。

一旦朝廷出手,便是他們瓜分陳家之時。

這可不像季家,當年季家是因為龍泉地宮的屍妖作亂,季家為了保護百姓,大部分弟子戰死。

朝廷對季家多有褒獎,就算季家衰落,也無人敢違背道義對季家出手。

陳家卻是不同,陳家是自己作死,尚雲霄所做之事,足以讓陳家陷於萬劫不複的深淵。

多好的機會啊,可以削弱陳家,壯大自己,估計沒人會傻得拒絕這難得的機會。

眾人心裡都打著如意算盤,想第一時間趕回去,將陳家的事告知長輩們。

早回去早做好打算。

江逝秋不耐煩應付他們,也不想讓他們打擾季魚休息,讓人將前來拜訪的人安排在客棧的廳堂,他下去見人。

季魚沒有跟著他出去見客,反正她現在還在養身體,可以不見客。

左淩雙、許修玨和裴漾等人倒是可以上樓去找季魚,江逝秋沒有阻止。

看到的人也沒說什麼,關係有親疏遠近嘛,眾人都是懂的……看到江大人鎮在那裡,也沒人敢提出要見季家少主。

左淩雙他們也是來向季魚辭行的。

“表姐,我明兒就要走啦。”裴漾拉著季魚的手,依依不舍,“下次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你,我一定會很想很想你的。”

季魚失笑,“我也想你。”

裴漾瞅著她,見她臉上的笑容依舊,想到昨晚聽到兄姐們說的話,不禁悶悶地難受起來。

季魚目光微轉,如何看不出三人臉上的欲言又止。

她婉然而笑:“謝謝你們過來看我,其實你們不必擔心,我沒什麼事的。”

“怎麼可能不擔心。”裴漾眼眶一紅,眼淚差點就掉下來,“那個可惡的尚雲霄,他當眾說那種話,分明就是想害你,那麼多人都聽到了……”

說著說著,眼淚真的掉下來。

季魚趕緊拿帕子給她擦眼淚,抬頭就看左淩雙和許修玨,也是一副苦悶擔心的模樣。

她心裡有些觸動,眸光越發的溫柔。

“謝謝。”她再次真誠地說。

許修玨終於忍不住,緊皺著眉頭問:“季師妹,江大人那邊可有什麼對策?”

雖然當時尚雲霄沒有明確透露“容器”的事,但這天下沒有多少蠢人,甚至很多都是大家族的精英弟子,族中藏書無數,他們的涉獵極廣,很快便推測出個大概。

當推測出那個真相時,所有人都不敢置信。

其實今日來這裡辭行,未嘗沒有想要見季魚的意思,隻是有江逝秋鎮著,不管有什麼心思,暫時不敢表現出來。

許修玨從來沒想過,季魚居然是被妖鬼選中的容器。

怪不得她的身體如此虛弱,怪不得她以前極少在外曆練,怪不得季家人如此維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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