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愛麗絲才意識到,當初在廷根市,她確實真真切切地經曆了一次死亡。
人的一生共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死亡,這發生在個體心臟和呼吸停止、生理功能終止的那一刻。
第二次是社會性的死亡,並不是我們常說的“社死”,而是指在葬禮結束以後,個體的社會身份宣告結束的那一刻。
第三次是記憶層麵的死亡,也是最為深刻的一次,當最後一個記得個體的人也忘記個體或者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時,這個個體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所有痕跡便都消失了。
表麵上看,她經曆的是第一種死亡,實際上,她經曆的是第二次死亡——當初廷根市的那個小女孩,早已經徹徹底底地死掉了。
此時此刻,她是命運小姐,她是天使,她是黑夜女神的眷者,她惟獨不是當初的愛麗絲·金斯利。
——她是神靈,而當初的愛麗絲·金斯利,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是如眼前的他們一樣的凡人。
淚水像是決堤了一樣流下,但愛麗絲的心情卻逐漸平靜下來,長久以來的鬱結在淚水中得以宣泄,那點脆弱的情感伴隨著淚水流出身體,直到一句聲音響起:
“愛麗絲,你……”
鄧恩用他那仍然熟悉的聲音和語調輕喚了一聲愛麗絲的名字,那聲音宛如歎息一般輕微,但愛麗絲還是聽見了,她連忙抬起頭,淚光卻遮掩了視線。
愛麗絲伸手抹去眼淚,鄧恩的眼底是一抹並不明顯的擔憂和關切,但愛麗絲看到的一瞬間它就消失了,她看見鄧恩低下頭,再次問道:
“閣下?”
愛麗絲忽然又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這和剛才不一樣,剛才是純粹的難過和情緒崩潰,而現在——她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在開心還是在難過。
但愛麗絲沒讓自己哭出來。
她把淚水忍了回去,輕輕扯出一個微笑,像是離開家很久以後第一次回家那樣,笑吟吟地、語氣輕快地說道:
“我,我沒有事情啦,我隻是剛才沒忍住……
“隊長,我告訴你哦,我現在厲害了很多呢……我真的長大啦。
“不用為我擔心的……如果你還會擔心我的話。”
她的話語裡有著並不明顯的哽咽,但愛麗絲沒去隱藏這種哽咽,她隻是最後看了一眼鄧恩,再看了一眼身後的黑夜教堂,然後便消失在了原地。
愛麗絲並沒有離開,她隻是隱藏了自身的存在而已——她還得看完這件事的結果。
就像她說的那樣,她長大了很多,所以她還記得,克萊恩的墳在自己的旁邊,而這件事暫時並不適合暴露。
因為女神沒有暴露這件事的意圖。
鄧恩沒有選擇返回,他深深地凝望了一眼愛麗絲消失的位置,愛麗絲不確定他知不知道自己沒離開,但鄧恩確實沒有再出門的打算了,他帶著人返回了教堂。
愛麗絲跟進了教堂,她做這種事情很熟練,於是她發現,常年不離崗位的鄧恩主教今天終於離開了他的崗位。
接下來的流程愛麗絲其實很熟悉,安撫知情人員,知情人員合適的話就邀請成為文職人員——這裡沒有這一步,因為花店店主和守墓人都並不合適。
在花店店主和守墓人紛紛離開這裡之後,鄧恩才開始做自己的事情,愛麗絲看到他先是打開電報機發送了一個電報,接下來開始寫信。
沒有電報碼,愛麗絲並不能得出電報的內容,因而她隻是看著正在寫信的鄧恩開始猶豫——啊,偷窺彆人寫信是不是不太禮貌?
在原地糾結了不知道多久以後,愛麗絲看見鄧恩疊起了信件,才意識到這封信大概是寫完了。
她睜圓了眼睛,正在考慮要不要找機會偷看的時候,鄧恩卻沒如她預想的那樣把信封收起來或者去寄信,而是布置起了儀式。
愛麗絲眼睜睜看著鄧恩準備好了死靈領域相關的草藥和精油,隨後點上了一根蠟燭。
接下來,愛麗絲聽見了一聲古赫密斯語咒文:
“我!”
緊隨其後的,是兩段赫密斯語的咒文:
“我以我的名義召喚!
“徘徊於虛妄之中的靈,被人驅使的上界生物,獨屬於戴莉·西蒙妮的信使。”
隊長在聯係戴莉女士……?
愛麗絲必須承認自己懵了一下。
她肯定不是懷疑鄧恩把自己的消息告訴了戴莉女士,以她的了解,隊長不是那種不遵守保密守則的人。
反正,在沒得到準許之前,鄧恩肯定不會說的。
那麼鄧恩現在會做的事情——以常理來判斷,他大概是想找親近的人聊一聊。
愛麗絲知道隊長和戴莉女士關係不錯,也可能是戴莉女士單方麵的關係不錯,因為記憶裡戴莉女士雖然調走了,但還在會經常回來找隊長。
而隊長……隊長提起戴莉女士的次數並不多,但愛麗絲印象裡,隊長似乎永遠在誇讚戴莉女士。
是那種很生疏、很有距離感的誇讚。
……原來他們的關係好到這樣了嗎?!
愛麗絲吃驚地吸了口氣,同時也確定了,鄧恩應該不會去挖她和克萊恩的墳了。
她放下心來,思索片刻後,沒有離開,就地騷擾起了尊敬的愚者先生:
“愚者先生……我要是抑鬱了的話,你能幫我叫心理醫生嗎?”
這當然是玩笑話,愛麗絲其實遠沒有抑鬱了那麼嚴重,這點刺激,還不如“光之鑰”送的那個生日禮物傷害性大。
——那可是,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在她最開懷的時候,活生生撕碎了她自以為是的傲慢。
而這一次,鄧恩的態度,愛麗絲實際上早有預料,早在艾芙琳喊出那一聲“您”的時候,這個她一直以來不願意麵對的事實就出現了。
——她早就和“凡人”之間有了一層穿不過的厚障壁。